盛唐詩壇---俗人李頎(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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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為羌笛出塞聲,
使我三軍淚如雨。
01
從詩經開始的邊塞賦歌,在上千年的陳陳相因中,基本不離報國豪情、控訴罪惡和同情弱者的傳統范式。大漠、孤城,烽火、狼煙,長城、明月,夕陽、風沙,羌笛、胡笳,霍去病、李廣,一組組經典的意象,寄托著的,即有詩人們廣博的情感宣泄,又有千百年懸而未決的悖謬迷思。
唐人自然也不例外。
馬背上得天下的唐人,從一開始就對邊關的行吟展現出了莫大的興致。太宗皇帝以一首《飲馬長城窟》奠定了大唐邊塞嘹亮的基調。初唐四杰中,前有駱賓王“書劍報國”,后有盧照鄰行吟邊塞,即便是從未到過邊疆的楊炯,也以一系列樂府古調遙叩烽煙,唱響初唐的邊關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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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詩人們的邊塞競唱,則更像是一場青春與理想的狂歡。
王昌齡在最好的年華赴邊,“城頭鐵鼓聲猶振,匣里金刀血未干”,謳歌的是大唐兒郎們的拼搏雄風;高適的人生注定是屬于邊關的,《燕歌行》《別董大》《塞下曲》…都是他這一生最精彩的章句,在一片宏闊悲壯的反戰思潮里,依然有“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的不滅雄心。
在我們的印象里,詩佛王維的邊關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唯美畫境,殊不知,老先生也曾豪情萬丈,喊出了“豈學書生輩,窗間老一經”的豪邁;還有那冷靜自持的常建,一句“天涯靜處無征戰,兵氣銷為日月光”,既不炫耀武力,也不嗟嘆時運,是高響入云的和平頌歌,賦予邊塞詩全新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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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股空前熱鬧的邊塞吟唱里,自然也少不了社交牛人李頎的身影。
李頎留存下來的邊塞詩僅6首,這樣的創作體量在同時代名家當中不值一提,然而,后世詩評家們卻對他的詩作多有褒獎,甚至有些評家將他推列為四大邊塞詩人的地位。他們認為李頎性格超脫,厭薄世俗,所寫邊塞詩奔放豪邁,慷慨悲涼。代表作品《古意》《古從軍行》《塞下曲》,更是點贊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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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頎是個俗人,也是鍛造故事的高手。他的邊塞詩與人物詩和音樂詩一樣,無論是在描寫、敘述或議論,都能采用抑揚頓挫、開合伸縮的跌宕和對比手法,將情感表達得波瀾起伏,動人心魄。
《古從軍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營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處,空見蒲桃入漢家。
此詩巧妙地運用音節來表情達意,第一句開頭兩字“白日”都是入聲,具有開場鼓板的意味。三四兩句中的刁斗和琵琶,運用雙聲,以增強音節美。中段轉入聲韻,雙雙落是江陽韻與入聲的配合,猶如云鑼與鼓板合奏,一廣一窄,一放一收,音節最美。中段入聲韻后,末段卻又選用了張口最大的六麻韻。以五音而論,首段是羽音,中段是角音,末段是商音,音節錯落,各極其致。
在節奏排布上,此詩全篇一句緊一句,句句蓄意,由軍中平時生活,到戰時緊急情況,最后說到死,為的是什么?這十一句的壓力,逼出了最后一句的答案:“空見蒲桃入漢家。”畫龍點睛,顯出巨大的諷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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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再來看他的另一首代表作《古意》:
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
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
殺人莫敢前,須如猬毛磔。
黃云隴底白云飛,未得報恩不能歸。
征夫的悲歌和少婦的眼淚,在詩人筆墨里悲吟了千余年,一不小心就會陷入老調重彈的尷尬境地。對于這兩個主題的處理,李頎因循但不守舊。他邀請了曹植的“白馬少俠”友情出演,甫一出場,就做足了唱念做打的全套功夫。
尤其是“殺人莫敢前,須如猬毛磔”一句,濃墨重彩,讓人不由想起畫家薛繼業筆下的鐘馗形象,須眉悚然卻一身正氣,一個嫉惡如仇的少年英豪形象,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
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
詩的前八句,有人物,有布景,有色彩,而沒有聲音,到這一句,嬌俏的遼東少婦吹出了笛聲,于是乎全詩就有聲有色了。他用的是側面敷粉的手法,不正面寫這個男兒的落淚,而是寫三軍將士的落淚,非但落,而且落得如雨滂沱。這種烘云托月的手法,含蓄而精煉,功力極深,常人不易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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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頎的一生過得跌宕而煊赫,自然也不會讓自己的作品流于平淡。三軍將士是他的壓軸,也是他的大手筆。就像張藝謀導演慣用的大場面,史詩化的敘述手筆往往能達到出人意料的主題助攻效果。三軍的哭聲穿透了云霄,也打破了歷史的結界,就這么一路哭到了我們的耳邊。
常建的邊塞詩里也有哭聲,不過是鬼氣、陰森而沉重的哀喪,李頎的哭聲聲勢壯大卻悲而不哀,倒更像是一場痛快淋漓的發泄,也是于無聲處的抗爭。少年俠客一人一時的命運之悲,和亙古無解的戰爭之殤,就在這一場嚎啕中完美對接。
06
誠然節律并不足以代表詩歌的所有,但無論是《從軍行》還是《古意》的章法布局,卻都能彰顯李頎于詩一事上四兩撥千斤的能力。
不可否認的是,由于缺少了躬身實踐,李頎的慷慨和反思,后勁稍顯不足。這種基于經驗主義的洞悉,缺少了貫穿的深度,所以詩人試圖用緊湊而意蘊極濃的情節設定來彌補力量上的不足。
就像局限于時間和空間的舞臺劇,情節的延展和主題的升華,全賴道具的精心和演技的精湛。情感落實于具體,精神寄托于細節,局中人的情感被無限放大。
在一個虛無的舞臺里,在極具象征意味的布景里,一切干擾因素都被他精心地過濾,人物成為聚光等下唯一的實體。《塞下曲》里那個“少年學騎射,勇冠并州兒”的游俠;《古塞下曲》里那個“萬里別吾鄉”的無名小卒;還有哪些“帳下飲蒲萄,平生寸心是”的羽林子,都是他精心安排的演員,也是理想和意氣的化身。他們個個陽光坦蕩,雖目含譏誚卻一往無前。
閩南師范大學的林繼中教授認為盛唐邊塞詩的成功在于志而不在戰爭。他說盛唐詩人們胸膛里的“男兒一片氣”,橫掃了千古邊塞題材中積存的陰霾,從而使得盛唐邊塞詩煥發出一片理想主義的亮色。
甚以為是。
與盛世相始終的李頎既沒親歷過戰爭的殘酷,也不曾體會過離亂的傷感。他的邊塞,正是此愛國主義,英雄主義和俠客精神無間結合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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