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水往事：當《絕命毒師》撞上《黑礁》

最近熱播的好劇《邊水往事》看了沒？今天帶來一篇羅比亞“加更”寫的評析。

Birthday

生 日

“一輛失去控制的汽車在荒野里顛簸而行，當它墜落懸崖后，從車上下來的主角拿起他生平從未開過的手槍，緊張而沉默地指著汽車來時的方向……”

如果用上面這句話來描述一部犯罪劇第一集開頭發(fā)生的事，你會想起哪部？

在今年8月之前，《絕命毒師》或許是這個問題唯一的答案；

（《絕命毒師》第一集）

但現(xiàn)在，它有了第二個：《邊水往事》。

（《邊水往事》第一集）

對兩部劇而言，“失控的汽車”都是個很好的隱喻，它象征著原本屬于主角安穩(wěn)、平靜的生活在瘋狂加速后徹底偏離正常軌道，無人知曉會在何時停下。

當然，具體到情節(jié)上，二者還是有顯著的區(qū)別。

《絕命毒師》的車禍發(fā)生在白天，出事的是主角用來制毒的房車，而《邊水往事》的主角沈星則是為了給舅舅手下的工人發(fā)工資，卷入江湖紛爭后被人誣陷，如果不是他用槍打開門后跳車，恐怕會當場死亡。

這場事故后，《絕命毒師》里的房車繼續(xù)為主角所用，《邊水往事》里的小貨車卻一頭栽進黑暗，隨后轟然爆炸。只留下熊熊火光，和一起亟待洗清的冤案。

（《邊水往事》的每集都有一個字體漂亮的標題，第一集就叫《橫禍》）

除此之外，這兩集還有個有趣的共同點：事發(fā)的時間，都離主角的生日不遠。

《絕命毒師》里的白老師剛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而沈星被人陷害時，只差一兩天就滿二十二歲，他從飛來禍事中活了下來，也開啟了與之前全然不同的人生。

Based on

改 編

《邊水往事》根據(jù)“天才捕手計劃”出版的同名紀實作品改編，講述了沈星（原著為沈星星）在以金三角為原型的三邊坡（原著為金邊坡）的冒險故事。

這塊地方是出了名的亂：販毒、詐騙、軍閥混戰(zhàn)是這里的常態(tài)，就在《邊水往事》播出前不久，我國駐緬甸大使館還曾發(fā)布緊急提醒，要我方人員注意安全。

現(xiàn)實里的金三角發(fā)生過很多精彩的故事，但如果影視作品一味地滿足觀眾的獵奇心理，很可能會落入下乘。在這點上，《邊水往事》的改編很巧妙，以沈星一開始的身份為例，原著里是這么寫的：

“我來到緬邦，是為了“賺一筆大的”。

在國內(nèi)時，我在一家小額信貸公司工作，公司的老板姓林，大家都叫他壩子哥，他人不高，卻很壯，手臂有一般人的小腿粗。壩子哥原先是火車站一片的混混，后來慢慢籠絡(luò)了一幫人，專門在火車站做起了黑車和旅館生意，沒想到后來越做越大，陸續(xù)開了三家放貸公司。

我在壩子哥的公司幫他收貸，時間長了，慢慢成了壩子哥的親信。一天，壩子哥把我叫了過去，問我想不想發(fā)大財。”

而劇里的沈星，就是個普通大專生，“該考的本我也都考了，咱這兒啥車我都能開，挖掘機也行”。他很清楚自己不是讀書的料，畢業(yè)后便沒有考慮專升本，而是來舅舅的工地打工，不想誤入了是非之地。

原著中的沈星星是信貸公司老板的親信，多少沾了點社會習(xí)氣，而電視劇里的沈星幾乎完全是個小白，觀眾對他距離感更少、代入感更多，更會替他捏一把汗。

（在第一集的結(jié)尾，沈星被人一頓毒打，又捅了一刀后，裝進袋子里沉入江中）

對沈星這個主角的重塑只是《邊水往事》的眾多優(yōu)點之一，作為一部改編作品，它最出彩的一個地方，在于對故事的發(fā)生地三邊坡做了細致入微的構(gòu)建。

三邊坡的原型金三角雖然大名鼎鼎，但大部分人對它只有一個籠統(tǒng)的印象，那里的人平時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說什么話等等一概不知。但如果要一五一十地還原真實的金三角，未免會少了很多趣味，也談不上“藝術(shù)創(chuàng)作”。

對此，《邊水往事》的導(dǎo)演在制作特輯里說，“有真實感的架空，靠的是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有跡可循，目的是為了讓觀眾相信，避免他們隔岸觀火。”

在這一理念的指導(dǎo)下，劇組為三邊坡打造了好幾個實景，比如規(guī)模宏偉、始終有機器叮叮咣咣作響的磨礦山；

（磨礦山）

寧靜平緩、綠植豐富的猜叔府邸；

（猜叔府邸）

在雨林深處霧氣氤氳的伐木場；

（這里的伐木場是由真實的伐木場改造而成，所有木材均為劇組購買）

治安官所在的麻牛鎮(zhèn)。

（麻牛鎮(zhèn)在一個未被開發(fā)的古老村寨里取景，象征著治安官代表的守舊、傳統(tǒng)的勢力）

如果說上面這些硬核、逼真的場景讓作為地域的三邊坡“立”了起來，那么獨特的風土人情則能讓作為故事背景的三邊坡“動”起來。

雖然它說穿了就是金三角，但分明也有和金三角的不同，因此在提到它的歷史時，會出現(xiàn)勃北將軍和羅星漢這兩個一假一真的人物；

（羅星漢是東南亞大毒梟，運送毒品靠的就是馬幫）

在談及它的信仰時，既保留了緬甸對牛的崇拜，又把貘作為神獸；

（其實，貘是馬來西亞的國寶）

而說起它周邊的具體地名時，會用萊佩、勃磨、大曲林來代替清萊、緬甸、大其力這些現(xiàn)實區(qū)域。

Bomo

勃 磨

拋開犯罪的刺激感，《邊水往事》吸引人的一點，就在于通過“有真實感的架空”營造出一種熟悉而陌生的異國風情，沈星既是主角、也是導(dǎo)游，帶著既是觀眾、也是游客的我們一路欣賞。

了解外語是感知一個地方最直觀的方式，因此在出國旅游之前，我們往往會學(xué)幾句當?shù)卣Z言，比如“你好”、“謝謝”、“多少錢”，而三邊坡也有三邊坡的語言：勃磨語。

“勃磨”是劇中虛構(gòu)的地名，大致相當于金三角在緬甸的那一塊地方，其得名也是因為當?shù)赜胁搴湍プ鍍蓚€虛構(gòu)的民族。既然都是虛構(gòu)，索性就虛構(gòu)到底，劇組專門請來語言專家創(chuàng)造了一門勃磨語。

勃磨語可以看成是泰語、緬甸語和老撾語的混合體，在書寫上，它有26個和英文字母相對應(yīng)的字，把中文轉(zhuǎn)換成拼音，再把拼音的字母“翻譯”成勃磨字，就可以得到一門全新的語種。

沉浸在這種似泰非泰、似緬非緬、似老非老的話語中，仿佛真的置身于東南亞熱帶。

語言問題一直是國產(chǎn)劇容易被人詬病的一個難點，這一問題的根源是，我國是個超級語言大國，且不說天南海北的差異，很多地方都有“一個村一個口音”的趣聞。

要弄清一個特定地區(qū)的語言實非易事，而電視劇的演員也來自五湖四海，就算搞明白了這個地方的人該怎么講話，演員在模仿時難免會帶有口音。

在這方面，《邊水往事》可謂煞費苦心，不僅獨創(chuàng)了一門勃磨語（這或許在整個華語影視圈都是首次），而且因人而異地設(shè)定了角色背景。

沈星的演員郭麒麟是天津人，出身曲藝名門，他的北方口音怎么也藏不住，因此沈星的護照上就寫他來自天津；

（仔細看護照還會發(fā)現(xiàn)，沈星出生于1987年2月15日，結(jié)合他之前說的快滿22歲，《邊水往事》故事開始的時間應(yīng)該是2009年初）

猜叔的演員吳鎮(zhèn)宇在香港演了大半輩子戲，一口熟極而流的粵語也不是說改就改，所以猜叔的父親便也是廣東人。

不過還是要吐槽一句，像“小刀剌屁股——開眼了”這樣的句式是近幾年來的流行語，出現(xiàn)在2010年（此時沈星已經(jīng)在三邊坡待了一年多）稍顯突兀，但這點小問題瑕不掩瑜，全劇看到現(xiàn)在，有點出戲的地方也僅此一處。

Buddhism

佛 教

《邊水往事》里出現(xiàn)最頻繁的一句勃磨語，是當?shù)厝藛柡糜玫摹凹槿缫狻保@個詞用拼音讀作“wasali”（哇仨立），打招呼時一邊說“wasali”，一邊雙手合十。

（劇中第一次出現(xiàn)“吉祥如意”）

這個禮儀很像是泰國的“薩瓦迪卡”，而雙手合十這個舉動，也表明三邊坡一帶，和佛教的淵源頗深。按劇中的說法，以前三邊坡有個叫勃邦將軍的人權(quán)勢滔天，由于殺了兩個比丘，引發(fā)眾怒，被趕下臺去。

佛教的根基之廣，勢力之大，可見一斑。

因此在劇情里，沈星在比丘的幫助下順利通過邊檢，圓滿完成了任務(wù)；大禪師的秘書長可以毫無顧忌地和治安官的妻子顛鸞倒鳳，即便是與治安官撕破臉皮后，被犧牲的也是女方；而飆車撞死比丘的二世祖，也必然沒有什么好下場。

（秘書長和治安官的新婚妻子偷情）

既有這段“歷史”，發(fā)生在三邊坡的故事就不可避免地夾雜著濃厚的佛教色彩，里面的人物會在旱季和雨季交替的時候放生；度假村的名字也取名為“象龍國際”，而第十一集的題目，就叫“念念相續(xù)”。

這四個字出自《普門行愿品》，原文為“念念相續(xù)，無有間斷，身語意業(yè)，無有疲厭”，大意是說連續(xù)地、不間斷地修行佛法，卻沒有絲毫感到厭倦和疲憊。

這句話的含義，其實暗合了《邊水往事》的故事結(jié)構(gòu)：每一集的題目讓《邊水往事》看起來像部章回小說，每兩到三章會發(fā)生一個相對較大的事件，在解決一個事件后，又會緊接著出現(xiàn)一個新事件。而觀眾們就在這種有段落感的節(jié)奏的引導(dǎo)下，不感到厭倦和疲憊地追劇。

劇中最有佛教韻味的，是第二個大事件里的一條小支線：湖南人孫山來到三邊坡的寶石市場賭石，期待開出價值不菲的翡翠后讓前妻回心轉(zhuǎn)意，他來了一個多月，一無所獲，幾乎花光了帶來的錢，只好用手上的紀念款勞力士換了買石頭的錢，竟意外地開出了滿翠的石頭。

孫山喜極而泣，當場哭著打電話給前妻，請求復(fù)合，可他沒想到，之前用勞力士換來的，卻是一包假鈔，不僅空歡喜一場，還差點惹禍上身。

換成別人，經(jīng)此一事后或許就當花錢買個教訓(xùn)，回國另作打算。畢竟天涯何處無芳草，何況就算真的苦戀前妻，要追回來也肯定有別的辦法，可孫山卻像著了魔似的纏著給他假鈔的混混要個說法。

后者被他弄得煩不勝煩，便設(shè)了個局讓自己背后的老大把沈山收拾一頓，沈山被毒打到小便失禁，最終像《天龍八部》里的慕容復(fù)一樣神志錯亂，富貴夢越做越深，赤身裸體地在街上游蕩，還把害他的混混認成了前妻。

（見他如此慘狀，心生惻隱愧疚之情的混混把袈裟披到了孫山身上蔽體。以佛教在三邊坡的崇高地位，穿上袈裟的孫山接下來應(yīng)該能保住性命，或許還能平安地離開三邊坡，但袈裟也就是個皮囊，如果他不能徹底醒悟的話，恐怕往后仍有劫難）

孫山是佛教中“執(zhí)著”的典型，但越是執(zhí)著，便越是求不得；越是求不得，就越是固執(zhí)。

他執(zhí)著于復(fù)婚，因此賭石；執(zhí)著于賭石，因此受騙；又執(zhí)著于受騙，終成悲劇。

Black Lagoon

黑 礁

盡管在這篇劇評的開頭，我說到《邊水往事》和《絕命毒師》有一些異曲同工之處，但和《邊水往事》氣質(zhì)最貼近的作品，其實是一部日本的漫改動畫：《黑礁》。

和沈星一樣，《黑礁》的主角洛克（原名岡島綠郎）出場時也是個打工人，也因為公司的問題被人用槍帶到遠離正常社會的羅阿那普拉。在設(shè)定里，羅阿那普拉也在東南亞，它位于泰國，也是座犯罪橫行的海濱城市，出海口處有一尊面容模糊的佛像。

二次元向來比三次元要夸張不少，《黑礁》里雖然沒有怪力亂神，背景也是現(xiàn)實世界，但仍不乏能扛大槍、揮利斧的蘿莉正太，或是身體素質(zhì)堪比鋼鐵的女仆長。

《黑礁》的作者廣江禮威，似乎是想用這部漫畫為舊時代失意的殘黨們唱一支挽歌：日本赤軍、參加過阿富汗戰(zhàn)爭的前蘇聯(lián)軍人、桑卡拉時期布基納法索的政府軍、哥倫比亞革命武裝游擊隊……這些登不上新時代大船的人們，只能在羅阿那普拉的槍聲和血腥味里重溫舊夢。

而相比之下，三邊坡里的人物幾乎沒有理想主義者，人們的欺騙、爭斗、殺戮，都只因為利益。

唯一不為物質(zhì)、而是為心中的信念而戰(zhàn)的，卻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丘八。他們在叛變后打回了闊別五年的伐木場，站在曾經(jīng)的家園上，一掃戰(zhàn)斗時的瘋狂殘忍，在舒緩悠長、歌唱自然的歌聲中莊重肅穆地脫帽敬禮。

（一曲唱完，這伙人又恢復(fù)了暴戾的本性，這種反差形成的恐怖和震撼，絲毫不亞于《黑礁》里的雙子殺手一邊哼著鵝媽媽童謠一邊虐尸）

《黑礁》和《邊水往事》相似的核心，在于對主角心境的探討。

作為普通人的沈星和洛克，三邊坡和羅阿那普拉只是特定時期的一個棲身之所，絕非長久之計。想要在一個沒有道德可言，也幾乎不存在法律的地方像當?shù)厝艘粯由睿t早會做出違背道德甚至觸犯法律的事，而如果真的這么做了，自己便再也不是“普通人”了。

在《黑礁》里，洛克把自己所處的位置形容為“站在黃昏之下”，往前踏上一步，即為漫漫長夜。

而《邊水往事》的沈星，又何嘗不是如此。他留在三邊坡本是為了找到舅舅和他一起回國，達到目的后，他其實已經(jīng)沒有必要在道上混了，可他仍選擇了繼續(xù)在猜叔手下做事。

猜叔的業(yè)務(wù)之一是負責給山里的毒販運送物資，這門生意本就算不上道德，不過倒也沒有觸犯當?shù)胤伞Ｈ欢S著沈星和猜叔走得越來越近，他逐漸接觸到了灰色產(chǎn)業(yè)里的黑暗面。

可他也走不出自己的黃昏，只能會不痛不癢地說“這本來就是違法的”。

在第十五集結(jié)尾，和沈星有些情愫的劉金翠問他：“你呢？回去了，又跑回來，肯定有原因嘛。”

沈星說：“我是因為護照出了點問題。”

聰明的劉金翠立馬繼續(xù)追問道：“理由不是原因，我問你原因”。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或許沈星自己也不知道。

《黑礁》里曾引用薩特說過的一句話，“人就像骰子一樣，將自己投向今后的人生”，而在三邊坡的非法賭博業(yè)中越陷越深的沈星，也將自己化為了骰子，投向未知的命運，開出來的結(jié)果是大是小，是雙是單，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