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天地玄黃,鼎新革故,在這新一輪的歷史航道關(guān)卡口,為何大量中國知識分子,即便是此前對“共產(chǎn)學說”不理解甚至抵觸的那些人,依然選擇了留在大陸?而實際上,直到1946年初,當時的文化人還普遍對我方有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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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名的證據(jù),是來自那個圈子中關(guān)鍵人物的近身觀察。那年4月,著名學者羅常培寫信給即將出任北大校長的胡適,秘密報告周邊情況,稱“北大同人,除曾昭掄之外,比較右傾的多”,意即絕大多數(shù)教授是站在國民政府這一邊的,是他們可以爭取的對象。羅常培自己,就是在“鬩墻之爭”即將爆發(fā)的1945年底,選擇去美,受聘耶魯大學終身教授,一度想躲開時代旋渦,可又在1948年底建國前夕毅然選擇歸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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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西南聯(lián)大歷史系畢業(yè)生合影(蒙自分校)
這里邊,就存在一個中國晚近歷史的“大哉問”:何以在1949年前后兩三年間,中國知識分子幾乎集體改變了立場,至少對國民政府不再有幻想?這中間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這些人在認知上產(chǎn)生如此裂變?這個問題,曾經(jīng)困擾過北大名教授錢理群數(shù)十年(或可稱為“錢理群之問”),也是當代無數(shù)學者反復糾纏的歷史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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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重要信息,可能多數(shù)朋友并不清楚。那就是:在民國時代,大多數(shù)大學校長,以及大量教授其實都是國民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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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聯(lián)大“幕后大boss"
國民黨本來也是“革命黨”,是從反清救國理想轉(zhuǎn)化而來,早期黨員也多仁人志士。更加上彼時國民政府推行的教育政策,所以大學里國民黨員比例極高。比如論起國民黨員身份,北大蔡元培是,清華梅貽琦是,南開張伯苓是,廣西大學馬君武也是,公立大學校長不是的絕少;1940年代早期,看西南聯(lián)大教職員登記名冊,教授總數(shù)155人,其中國民黨黨員就占了85人,含量在50%以上。
而到了1949年前后,形勢上最大的逆轉(zhuǎn)就是,這些國民政府“體制內(nèi)人”突然普遍“反水”。他們即便沒有公然反戈一擊,也是多數(shù)心懷不滿,消極不作為,透著深深的失望與無力感。例如前述清華校長梅貽琦本人,當初就是毫無征兆地被迫架上飛機走的,連哄帶騙帶威脅,根本不是完全個人意愿。所以,這些知識人的心態(tài)轉(zhuǎn)變、去留取舍,就變得很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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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國軍”節(jié)節(jié)敗退
我們現(xiàn)在回看可以知道,剛抗日戰(zhàn)爭剛結(jié)束時,這些人還廣泛支持國民政府,對之有很大期待,1946年4月羅常培給胡適的密信就是這種輿情的反饋。可吊詭是,差不多就在這前后一兩月時間,中國知識人的態(tài)度突然直線下降。1946年5月底,也就是羅常培那封“樂觀”信件發(fā)出一個多月后,獲任上海新一任市長的吳國楨,親自出面邀請校長、教授們“一塊吃飯、喝茶”,卻遭遇極為尷尬的一幕。據(jù)他自己說,“盡管大多數(shù)校長和教授都是國民黨員,但他們不愿意出頭”,即見個面“共商國是”的機會都集體不給,而這里面的聞一多、羅隆基、潘光旦諸人跟吳國楨還是同學關(guān)系。事態(tài)的發(fā)展,真是一日而馳千里,打得這些國民政府要員都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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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公務(wù)中的吳國楨(1903-1984)
那么,短短兩個月不到的時間,發(fā)生了什么事如此劇烈地激化這個群體呢?答案其實是很顯然的:1946年5月初,國民政府宣布還都南京,國共在重慶展開談判,但蔣方一再為難,并無誠意,甚至蠢蠢欲動準備陳兵開戰(zhàn),揚言要在三五個月內(nèi)消滅我軍,當時輿論已經(jīng)普遍反感,極為失望,也才有了民盟等“第三條道路”與中共的合作出現(xiàn)。而與此同時,我方在根據(jù)地朝氣蓬勃,開明為民,尊重并禮遇知識分子,經(jīng)過國內(nèi)外記者報道,形象火箭式飛升。兩相對照,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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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代朝氣蓬勃的延安.美國記者福爾曼拍攝
更別說,當時國民政府治國無能,貪腐有法,社會經(jīng)濟開始轉(zhuǎn)入崩潰狀態(tài),形勢甚至比之抗日戰(zhàn)爭時期還要惡劣。貨幣貶值、物價飛漲、人民生活日益貧困,經(jīng)濟日趨崩潰,知識分子的生活一下子又從云端掉到谷底,怎么可能不憤怒?比如當時一個很荒謬的決策:1946年,商務(wù)印書館總經(jīng)理王云五,居然直接出任國民政府經(jīng)濟部部長。一個區(qū)區(qū)民營出版公司的老板,生意最鼎盛時期所管理員工也不過就300來號人,竟然一下子讓他掌舵一個4.6億人口大國的經(jīng)濟事務(wù)?日后法幣政策搞得民不聊生,王云五就難辭其咎,堪稱罪魁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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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五一家.舉薦王云五與翁文灝是胡適的重大失誤
可惜,這些國民政府這些要員,對眼下危急境況還懵然無知,還以為國內(nèi)文人們不過是生活狀況暫時受挫,一時間有情緒還轉(zhuǎn)不過彎來而已。吳國楨邀請函發(fā)出遭拒后,還對上面報告說,他認為這些人只是“可嘆的生活條件”導致,顯然是很無知的,嚴重低估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節(jié)操乃至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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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吳國楨的報告書里頭,有一點判斷可能又是對的。那就是,彼時這些知識分子尚不懂共產(chǎn)主義的“性質(zhì)”,主要是不滿國民政府。畢竟是政學兩棲大佬,吳國楨到底精準把握到了彼時知識分子立場激化的根源:國民黨表現(xiàn)得太糟糕了,已經(jīng)到了令人深惡痛絕的地步,完全不得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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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法幣崩潰,物價上漲千萬倍,市民上街買菜都要麻袋裝錢
我想,有一則舊事,也許能說清此中微妙,以及當時絕大多數(shù)“中間派”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話說,一度曾任清華農(nóng)學系主任的虞振鏞,是個純粹的科學家,大半生都遠離政治專心科研,從未參與過任何政治活動。1945年抗戰(zhàn)結(jié)束,他抱著罷戰(zhàn)息兵百廢待興的熱忱,受邀就任“國民政府”司長。有一回,受派查賬,他赫然發(fā)現(xiàn)農(nóng)林部那些人造一個雞窩的費用居然和修建一棟洋房差不多,他氣到破口大罵,“斷子絕孫!斷子絕孫!”,并且立即辭去所有職務(wù),甘心“下海創(chuàng)業(yè)”。他不愿意同流合污,思想迅速左轉(zhuǎn),雖然此前與中共沒有接觸,但當國民黨敗走“田橫之島”時,他自然也拒絕隨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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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振鏞(1889--1962)
也就是說,那個時候知識分子們愿意留下來,絕大多數(shù)并非對共產(chǎn)主義有認同,而是直接源自對國民政府的徹底絕望。這里邊最關(guān)鍵的點,就在于蔣氏王朝已經(jīng)徹底失去民意支持,卷起鋪蓋倉皇跑路時非鐵桿擁躉一般都不愿意跟從。早先國民政府費盡心思游說,可臨陣磨槍,再苦口婆心,效果依舊很差:“中研院”80多位院士,走了不到?;圍困北平時,國民政府竭力“搶救”最具分量的知識分子,名單計劃62人,結(jié)果只有19位愿意走,也是不到?。這個數(shù)據(jù)本身就說明了民心所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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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中研院”部分院士合影
當時的著名留美學人,長期擔任清華物理系主任、并被譽為中國物理學研究的“開山祖師”的吳有訓,他有一段話也是頗具代表性的:1945年10月,他出任南京中央大學校長,這個職務(wù)向來都由國民黨內(nèi)“高級親信”擔任,可見頗受高層器重。但是,僅僅兩年多以后,當國民政府兵敗如山倒,傳話讓他出國或隨遷至臺時,他當即就拒卻了。在私底下,他對家里人說,“三民主義讓蔣搞成了三迷主義——官迷、財迷、色迷,如此腐敗,哪能不失敗?中國的希望,今后就看共產(chǎn)黨了!”毫無疑問,他選擇留了下來,后來當了幾十年的中科院副院長,轉(zhuǎn)過來長期給郭沫若打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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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代,清華領(lǐng)導層.右起:葉企孫馮友蘭吳有訓梅貽琦陳岱孫潘光
像吳有訓這種學者教授,本身也是不問政治的,也一度對國民政府有寄望。但他們的失望也是急速墜落的,反身的關(guān)鍵時間點都集中在1946年前后,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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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的絕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情況也大體類似。更具說服力的范例當然是聞一多們:他們本身對延安并無多少了解,但是對“國統(tǒng)區(qū)”天怒人怨情況是親身體驗且歷歷在目的,所以很堅決地認定,“國民政府不亡,沒有天理”,沒有絲毫討價還價的余地,為此獻身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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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時日曷喪,吾與汝偕亡”的最徹底絕望感。當局勢逐漸明朗,需要在“楚河漢界”中站隊,選擇一方時,絕大多數(shù)中國知識分子都毫無意外地選擇到了新中國這一邊。國民政府及其當政的國民黨,從備受擁護到人人喊打,局勢的天地大逆轉(zhuǎn),實際只經(jīng)歷了短短數(shù)年。想在1935年12月,彼時的國民政府召開“五屆一中全會”,實踐“知識精英治國”理念,會上改組出來的各部新部長職務(wù),大多數(shù)還都是由那些留洋知識分子擔任,以至于胡適們滿懷希望,總以為從此將蒸蒸日上。誰也沒想到,僅僅數(shù)年之間,這些知識分子就將迎來深重的絕望感,走人的走人,自絕的自絕,反水的反水,一下子分崩離析潰不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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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百姓
簡單一句話:當時的國民政府,從根上都已經(jīng)爛透了。對于如此不可救藥的權(quán)政,中國知識分子不愿與之陪葬,選擇留下來,是情理之中的。至于所謂“安土重遷”的心理因素,“潤”到異地生活的畏難情緒,實際都不是很重要的,更非具有決定性的考量。要知道,當時很多知識分子本身就是留洋出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活并無障礙,即便是到臺島上去,在“僧少粥多”急需用人的局面下也可能會受到更好的任用,這一點是大家都心知肚明。
比如錢鍾書楊絳這批教授學人,如果真的要走,生活質(zhì)量并不會因此下降,甚至還是大舉提升。早在1948年,錢鍾書的“下家”們就開始主動聯(lián)絡(luò)他,杭立武請他去臺大做系主任, 港大邀他當文學院院長, 朱家驊誠邀他任職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 連牛津大學也拋來了橄欖枝,但錢鍾書夫婦無一例外都拒絕了。錢楊夫婦僅僅還只是一介普通教授與作家,在當年還遠遠不夠“重量級”,可都能允諾得到如此好待遇,更何況其他真正的“大佬”們呢?他們愿意留下來,參與新社會的建設(sh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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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錢鍾書
所以,1946年之后,中國知識分子們,何以會突然集體逆轉(zhuǎn)反國民政府,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在歷史要“重新洗牌”之際,國民政府自己不“作死”,過去或不問世事,或曾深入?yún)⑴c的知識分子們,是不會徹底心死,最終絕然放棄的。實際上,晚到1944年以前,即便是聞一多這等著名“烈士”,還一心憧憬著做“漢學大師”,滿懷信心可以安度晚年的。據(jù)馮契回憶,在聯(lián)大上學時,有一個傍晚,他曾與朱自清、聞一多在野外散步,談到清代學術(shù)大佬多長壽,聞一多自信滿滿,大笑著說,自己能不能成為“大師”還不敢夸口,但是“活七八十歲,我絕對有把握”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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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南京街頭
在當時,誰也預(yù)料不到,時代與命運的齒輪一旦轉(zhuǎn)動,速度是疾如雷電,所有人都將身不由己,連自身的轉(zhuǎn)變都毫無準備——僅僅兩三年時間,那個聯(lián)大埋頭學問的典范,前“何妨一下樓主人”聞一多,就激烈得讓所有熟人都大感意外,并且很快慘死在國民黨暗槍之下。
2024.7.14,晚于武漢
參考資料:丁曉山著《為什么要革命》,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吳國楨口述回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陶孟和《北平生活費之分析》,商務(wù)印書館2011;馮契《憶佩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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