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紀”又關心文化的人,應該還記得那場轟動全國的兇殺案:1996年8月25日下午,著名女作家戴厚英及其侄女戴慧,在她們上海涼城新村家中,突然慘遭殺害,而且現場手段兇殘,令人發指!此即“8.25特大兇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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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厚英遇害案案發現場勘察
案發地點在上海北郊虹口區靈丘路二百三十七弄,那是上海大學與復旦大學教授們的住宅區,總有586戶,是滬上高知們才出入的場所,按理說治安條件很好,可一位舉世矚目的大作家就是這么橫死家中,頓時人心惶惶。案發現場也很詭異,沒有財物失竊的痕跡,只見血流滿地,旁邊丟著一把血淋淋的菜刀,還有兩個花露水瓶,似乎更像是仇殺。可一個社會關系簡單的單身獨居女大學教授,一個平日主要埋頭寫稿的著名作家,又因何招來這樣的殘酷報復呢?一時間社會流言蜚語滿天飛。
這個案件直接震驚高層,政法委書記與公安部長都作了批示,時任上海市委副書記王力平親自出面督辦,特地成立“8.25特大兇殺案”偵察專案組,并且限期偵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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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那是個“文化熱”年代,戴厚英又是頂級“網紅作家”,知名度極高,如此噩耗傳開,自然很引發海內外震動,一下子成為備受關注的重大社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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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厚英,1990年代最著名的女作家之一
次日,香港著名的《明報月刊》本來都已經上機印刷,聽聞這個消息后,果斷撤下補版,并且連續幾期做了長篇采訪報道。而素有“傳記作家第一人”美譽的葉永烈,則馬不停蹄地做深入調查,并且很快在年底就推出30多萬字的長篇紀實作品 《非命:女作家戴厚英之死》,一面世就是年度暢銷書。可見當時這個案件的轟動程度。
現在回溯,在1990年代的中國文壇,“戴厚英遇害案”與“顧城殺妻案”,可說是并稱的兩大重案。同樣地,近30年過去了,這兩個案件“真相”似乎依然撲朔迷離:顧城案里,顧城因何冒出殺意,現場又到底發生了什么,始終眾說紛紜;而戴厚英案就如葉永烈所說,由于信息不明,“更像一個巨大的謎,人們各自猜測著謎底”。
那時,社會上流傳最廣的兩個說法是:1,戴厚英對侄女男友不滿意,不許小情侶來往,遂引發男方忌恨,意欲除之而后快,趁其不備有了血案,侄女來救姑姑,亦被那男友誤殺,這是情殺;2,戴厚英的安徽老家很窮,彼時安徽有災,戴厚英特意回去救災,還當場捐了4萬元巨款,讓歹徒盯上了,尾隨她上了火車,一路跟蹤至上海住所,入室盜竊失手殺人,是簡單的謀財案。甚至還有一個最聳人聽聞的傳言,說“8.25特大兇殺案”乃“職業殺手”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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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1996戴厚英案很快破案,可仍然無法徹底打消社會疑慮。至今還有不少人不相信調查結果,總覺得沒那么簡單。上個月群里閑聊,由王元化談到戴厚英,還有位自稱“知情人”的教授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們,“此案之詭異絕對超越你們腦洞”云云。事情“真相”,果真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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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如今稱戴厚英是“網紅作家”,一點也不冒犯,也絲毫沒有夸大。彼時的中國文壇,戴厚英的確“咖位”極重。她的地位和行事作風,都有點類似如今斯琴高娃在影藝圈,既是資歷深,也是實力強,更是威望重,而且還傳奇。她如今是“過氣”,可在當時,可說無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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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害的戴厚英姑侄
戴厚英的出名,除了研究與寫作本身出色外,還跟她兩件“八卦”有關:其一,她早年就讀華東師大中文系時,就是風頭最健的“小將”,其授業恩師許杰、錢谷融就是她帶頭批判的,是海上大名鼎鼎的“小鋼炮”,一時風云人物;其二,她稍后也落難,不得已離婚,不僅獨自帶娃,還被黜落到奉賢鄉下勞動。正是在干校中,她與“難友”大詩人聞捷有了一段忘年之戀,兩人都陷入極度的痛苦之中,聞捷于1971年自行解脫而去,曾讓她絕望萬分。也正是這份經歷、戀情與悲劇,讓她對于現實、歷史與人性有了沉重的反思,近似大徹大悟,幾乎洗心革面變成另外一個人:討厭一切武力,崇尚人道與人性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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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詩人聞捷
好不容易熬到“改開”,戴厚英復出。她以自身遭際與心路歷程為原型,接連出爐《詩人之死》、《人呵,人》《心中的墳》等力作。這些作品,由于思想濃度大,又充滿著感人肺腑的真誠力量,很切合那個時代的情緒,一下子洛陽紙貴,名震大江南北——甚至到我小的時候,還在廣東鄉下先后讀到了這兩本書。那時的戴厚英,可謂一炮而紅,在女作家中的名氣也是數一數二的。“8.25特大兇殺案”之所以會這么轟動,最重要因素就是“名人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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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回案情本身,案發前后毫無征兆。戴厚英是在1996年8月25日早上6時半,從安徽老家乘火車回到上海住所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彼時戴厚英58歲,即將退休,學校事務很少,整個學期都沒課,而她老家安徽阜陽市潁上縣正鬧大水災,她這位出身皖北農村窮苦人家的熱心人,關懷鄉梓,又素有俠氣,不僅大力捐錢,還直接奔赴現場救災,旨在能通過文章呼吁引起國內外社會的關注與支援。算起精確時間點,她是1996年7月6日離滬回安徽,又在8月25日早上6時半乘火車返滬的。
她在上海的家,具體地址是虹口區靈丘路二百三十七弄——涼城新村七區十七號樓二樓的202室,房間格局是三房一廳。戴厚英本人只有一個女兒,那時還在美國留學,常年獨居。她有個侄女戴慧,在上海商業職業技術學校念中專,這年正畢業,正在等待分配工作(那時中專也包分配)。由于剛放暑假,就搬來和姑姑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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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5日下午,也就是她們遇害的當天,戴厚英弟弟戴厚泉夫婦還在上街購物中。大約15:30,他們打電話過去,告知不回去吃飯了,女兒戴慧接的電話,語氣平靜,沒有任何不平常跡象。事后,據同樓底樓的兩家鄰居回憶,就在3時3刻到4時左右,她們聽到兩次有女人尖叫聲與打斗聲,可上海人偏偏“分寸感”太好,以為是別人家庭內部矛盾,不便干涉,也沒太放在心上。其實,按這時間線索,戴慧掛完電話之后不久,就被殺害了。那時,兇手應該就在周邊屏住呼吸。
待兩具尸體被發現,已是晚飯后19:300左右。戴厚泉夫婦逛街回來,發現樓上姐姐家沒有開燈,上去摁了門鈴,還是沒人開門。由于戴厚英平素大大咧咧,人稱“馬大哈”,經常出門忘帶鑰匙,有一把備用鑰匙請鄰居吳中杰教授(也是很有名的學者)保管,這時正好派上用場。他們借來鑰匙,推門開燈一看,頓時目瞪口呆頭皮發麻:只見戴厚英頭南腳北,慘死在客廳,遺體旁丟著一把帶血的菜刀,身邊則散著一袋剛從超市買回來的東西,鮮血流了一地!客廳一張椅子的白罩布上,留有一只清晰的血手印。戴慧一樣渾身是血,皮開肉綻,早沒了呼吸。戴厚泉當場克制不住,大叫大哭,戴妻還比較冷靜,立即報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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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續根據勘察,可知兇手是用菜刀行兇,手段極為兇殘。戴厚英的頸部被連砍三刀,全身上下總共30刀左右,頭顱與身軀已經幾乎分開,慘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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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案的蹊蹺在于,姑侄倆社會關系都比較簡單,而且對外人警惕性極強。平日里,不是特別熟的朋友,都不會帶進屋子里來。
據知情人回憶,戴厚英常年獨居,人又瘦弱,防范心是很重的,進出都是兩道門鎖死。侄女戴慧也有一定的社會閱歷,也很有這方面的安全意識。有一回,戴厚英女兒的一位同學來訪,戴慧單獨在家。戴慧不認識她,隔著鐵門足足盤問了近半小時,才放她進來。從這個信息推斷,那個能夠進屋的兇手,必然是“熟人作案”。由于她們社會關系簡單,很快排查縮小到13位可疑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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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繼續篩查,發現其中一個安徽穎上來滬打工的男青年最可疑。她是戴慧上中學時的同學,可經過反復調查之后,還是排除了此人嫌疑。案件一下子又陷入迷茫。幸虧,在走訪期間,附近一位經常在附近溜冰的12歲小學生,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案發當日下午,她曾碰巧看到一個禿頂、穿紅襯衣、長絡腮胡子的男青年,匆匆走進了戴厚英那棟樓,鬼鬼祟祟形跡可疑。可那個時代又沒監控,僅這個形象特征,又無異于大海撈針。
直到9月13日,案發近20天以后,案情才有了重大突破:戴厚英女兒戴醒從美國回來后,一直處在悲慟狀態,又要忙于喪事,那天才有時間整理死者遺物。她看到有母親三本日記,覺得可能有助于爬梳線索,就認真翻閱了起來。但她也看不出什么門道,就提交給了專案組研究。副隊長陳東申是這方面專家,他仔細研究比對后,在1996年4月25日的日記中,發現這么一條重要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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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學時代X老師的孫子陶鋒,帶來其爺爺的一封信,要我多多關心。陶鋒本人是廚師,要求幫助在上海找個賓館打工”——這天日記表明,有一位名叫陶鋒的年輕人,以前是廚師,目前失業,曾經到過戴家。更為重要的是,警方立即向穎上縣來滬打工人員咨詢,赫然發現所謂“禿頂、穿紅襯衣、長絡腮胡子”的形貌特征,與這位陶鋒完全符合。就此,兇殺案頭號嫌疑人才精準鎖定。
警方前往陶鋒在上海落腳點了解,據周邊打工同鄉說,案發前陶鋒找不到工作,非常缺錢,曾向他要借錢1.5萬,自稱要南下做生意;而案發當天,他晚上7點才匆匆趕回,還立即收拾行李說要離開上海,很是怪異。這位鄰居還注意到,當時陶鋒腰間忽然別了一只黑色“隨身聽”,而恰好戴家血案現場戴慧就丟失了一個隨身聽,恰好也是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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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這位陶鋒的嫌疑程度,幾乎百分百匹配了。很多年后,就有人感嘆,這個案子能偵破,完全歸功于那本日記——原來“正經人”寫日記還是有很多妙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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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人員鎖定,這位陶鋒自然插翅難飛,很快落網。一見到警察,他也立馬明白怎么回事,就說了三個字:“我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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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貪念與罪惡的起因,居然是戴厚英“露富”:由于家鄉貧窮,戴厚英曾多次捐款,還都是幾千幾千地捐,讓陶鋒誤以為她很有錢,是“上海富婆”,遂早有謀財之心。陶的爺爺是戴厚英中學老師,戴又是個極懂感恩之人,當陶鋒以此身份接近戴厚英,并到上海請求介紹工作時,戴厚英毫無防備,很熱情地接待了他。陶鋒經常上門,一來二去,戴慧也熟悉他。
1996年8月25日下午3時半左右,陶鋒再一次來到戴家。他的本意,應該確實是想求工作的,但當他看到只有戴慧一個女孩子在家時,頓時起了歹念。當時他謀劃著,搞定戴慧很容易,再從家中翻出個一兩萬元現金應該是輕而易舉的。所以他當即從背后擊倒了正在看電視的戴慧,戴慧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正當陶鋒準備翻箱倒柜時,身后響起了開門聲,戴厚英回來了。戴一看到眼前場景,當即明白了大概怎么回事,但她并沒有立即喊人,而是厲聲質問對方到底想干嘛?陶當機立斷,朝戴厚英撲去,順手操起兩個花露水瓶子,猛砸她頭部。此時戴厚英已經倒地,且頭破血流,依然沒有選擇喊人,而是呵斥,“你這樣做,你會后悔的!”——這是她留在人間的最后一句話,這是哀求,還是反抗,還是控訴,也沒人能說清了。兇手陶鋒此時早就喪失了理智,他到廚房拿到了菜刀,直接對著她頭顱部位連砍了30多刀,幾乎切下她的頭顱。一代名作家,就這么突發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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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個時候,戴慧也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她準備逃出去,見陶鋒攔住去路,撿起門后的拖斗要跟陶鋒搏斗。可陶鋒一個壯漢,她哪里打得過,三五下就被打倒在地,又昏迷過去。陶鋒一不做二不休,也拿起菜刀對著戴慧連砍了二十多刀,刀刀斃命,血肉模糊。在此之前,他本就是廚師,最擅長使刀砍肉。這個技能,沒讓他安心上班,卻用在了砍人。
事畢,他將戴家翻了個底朝天。最終“收獲”如下:兩張存折,一張2千人民幣,一張500美金;另外就是戴慧的項鏈、手鐲、手表、胸針以及一個隨身聽。那年頭社會上流行集郵,他還把戴慧收藏的外國郵票一疊也竊走了。據陶鋒事后交代,他本意只是要錢,并沒想過殺人,可事發突然,才演變成了滅口。當然,這個說辭,還是無法解釋,如果只是這樣,為何殺人手法這么兇殘,每個受害人都挨了近30刀,似乎有莫大仇怨,像是有意泄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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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首飾,其實都是不值錢的仿品,警方后來作了專業估價,總額僅為277元。就為了這區區一頓飯錢(存折沒法取現),陶鋒殘忍殺害了兩個對他有恩的女性。人性也真是經不起一點考驗,這位20多歲的年輕人,戴厚英中學老師的孫兒,只為這277元,完全泯滅了人性,瞬間從羊變而為狼,讓一個教授之家化為修羅場。戴厚英死后,親友同事給她編了一本紀念文集,里面大家說得最多的,大概就是“好人沒好報”這5個字了——如果她不是這么熱心,肯定不至于這么無辜且倉促殞命。
正如她成名作《人呵,人》一書感嘆的,“人呵,人”,她眼中最高貴的生物,到底是人獸鬼難分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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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戴厚英本人,由于一生波折,晚年也早已有了“出世”之思。她死后的追悼會,有人贈送一個畫圈,上書“真人,才人,人啊人,大寫的人;屈死,冤死,死又死,永遠不死”,也很有禪宗意味。
本來,戴厚英已經在規劃退休生涯。表面上,她對人世是如此熱忱,可內心早已千瘡百孔,黯然有隱居之意。她不止一次在文章中寫過,也屢屢跟親友們談過:退休后,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最好是尼姑庵堂,正式出家,茹素誦經禮佛了此一生。可惜事與愿違,這位一生要強,號稱“天不怕、地不怕、官不怕、權威不怕、顯貴不怕”的另類女作家,最終還是以這種慘烈的方式,支離破碎地去了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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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一切都是冥冥中早有注定。戴厚英死后,有人翻出她的舊作,很詭異地發現,她生前就寫過一篇文章,自述曾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被人用斧頭劈死。這篇文章發表在1996年7月15日的第四期上的《隨筆》雜志上,距離慘案發生不到25天,是她生平最后一篇文章,是臨終絕筆,也是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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