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你可見》：當女性擁有了敘事和重構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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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巫昂

《僅你可見》是今年初上市的一本“反情書”的情書集，86封獨白式情書，并非尋常表達愛意或者愛而不得的情緒，與其說是寫給虛實相間的X先生的，不如說是一位女性以寫信這種不羈的方式，在自己的精神王國回顧和巡視，不再做情感和關系的客體，將愛情、青春、衰老、生死、文學、藝術、創作與平凡日常，納入到自己為主體的人生敘事。你在情書中看到的是更復雜的人性和更廣闊、更獨立的女性精神成長史。

《僅你可見》的作者巫昂是一位知行合一的獨特女性，她是先鋒詩人，曾任《三聯生活周刊》的調查記者，辭職后全職寫小說，二十年來作品豐厚，獨樹一幟，她做各種各樣的自由職業養活自己，她沒有選擇婚姻，沒有進入體制，沒有留在任何一個需要交付自由的單位和關系里，她在《僅你可見》中借助薩特之口說：“我獨自承載著世界的重量。”

巫昂讓我想起電影《墜落的審判》的女主角桑德拉，以及電影的導演茹斯汀·特里耶。 女主桑德拉和丈夫塞繆爾在家中爭吵打斗那場戲被觀眾和導演津津樂道，導演發現女性觀眾會因這場戲喜歡上女主。電影中，爭吵的錄音被拿到法庭公開審視，人們聽到身為妻子的桑德拉咄咄逼人，絲毫不把自己當作“第二性”，也聽到身為丈夫的塞繆爾如被忽視被犧牲的家庭主婦一樣的傾訴。即便處于不利情勢，桑德拉在法庭上的述說也并不出于自我辯護的策略，而是延續與丈夫爭執時所持有的誠實，選擇直言真相，說出丈夫虛弱的借口和夫妻的矛盾所在，不掩飾自己在創作中的成就和野心。她在法庭上看起來毫不虛弱，甚至因為強勢而讓人疑心她有殺人動機，但我被她深深吸引，一直到最后判決，她都在充分表達對人性復雜性的觀察分析，而這也是她贏得審判的關鍵。

● 《墜落的審判》劇照

無論是桑德拉，還是巫昂，作家的工作和經歷，令她們擁有這種能力，即擁有對于情感、關系和人性，獨立敘事和重構的能力，她們因此更具理性的力量，不被社會角色所定義和規訓，她們因為接納了更復雜的情感和更復雜的自我，所以能夠將自己從關系的困境中拉出來。扮演桑德拉的女演員說：“我希望我的女兒未來不要處于這樣的關系里。”巫昂說：“婚戀的孤島不是女性的全部意義。”“創作某種意義上就是讓個體區別于群體的一種孤僻的自我確認的過程。”

對當代更普遍的女性來說，如何讓自己或者我們的女兒，避開不良關系的困擾，擁有獨立和理性，繼而對復雜多面的人生擁有自己的敘事和重構的能力？或許我們可以從《僅你可見》中看到女性的認知發展路徑。

撰文 | 李潔

編輯｜核桃仁

要不要去愛呢？

最自主的決定是符合內心情感需求的決定

如今，“戀愛腦”是一個令人避之不及的標簽，特別是女性在當代自我實現的思潮之下擁有了反思愛情的能力，開始對過去秉持的浪漫愛情觀祛魅，但與之矛盾的是，通過新媒體、自媒體去公開旁觀愛情，去“嗑CP”，成為中青年一代普遍的愛好。還要不要親身去愛呢？如何處理自由與情感的關系？

《僅你可見》中，巫昂寫道：“愛情可以站在塵世、凡俗、平庸的天平的另一頭，讓這塵世、凡俗和平庸免于失衡，免于令人厭倦。”在這個個體日益原子化的時代，敞開心靈的交流彌足珍貴，具體而生動的人和情感，是生命力的一部分，清醒地保持它的本來面目，那我們首先不必將愛情與婚戀劃等號。特別是對女性而言，最自主的決定是符合內心情感需求的決定，要不要去愛，不是可以被潮流裹挾的判斷，回到自我，尤為重要。

大多數人認為，我視你為生命，你便欠了我一條性命，其實不然。我視你為生命，那是我的運氣，居然能在庸常的世間，找到自己的糾纏態，能夠從完全沒有關系的人群中，篩出來一個具體而生動的人，與之有所關聯，有所關系。我并不期待這件事三五年發生一次，終其一生能發生一次，都是一個小概率事件。

——《僅你可見·38這容讓、給予和不加注釋是可能復制的嗎？》

● 巫昂《僅你可見》

親密關系的灰度和復雜是必然

在《墜落的審判》里，夫妻倆經歷痛苦的爭執，女主被指責不忠，仍要堅持坦誠相告，他們在混沌中仍然試圖對話，這是愛的復雜性所在，它擁有灰度，沒有辦法規訓和被評判。

● 《墜落的審判》劇照

而《僅你可見》中相愛的兩個人沒有進入婚姻，“我”與X先生保持多年自由松散的關系，這是一種新的關系的參照，它沒有標準答案，相較于桑德拉和塞繆爾在婚姻關系中被規訓和不平等，《僅你可見》中的“我”和X先生所在的灰度區域面積更大，更模糊，從而更自由。

巫昂在信中這樣寫：“我變成了一個嘴甜的大人，但是依然演不好一個女人，演不好一個妻子，一個女友，但是可以做一個很好的知己，一個理解者，一個解釋者，甚至一個浪漫的朋友，一個鼓勵者，一個不失溫情和溫暖的人。我是個拙劣的談情說愛者，但是開玩笑很在行。”

這真的很有意思，論及婚姻關系的長久和幸福，尼采說過類似的話：“摯友非常可能成為佳偶，因為好婚姻是基于交友的才能的。”心理學家的研究也對此有論證，親密的兩性關系中，牢固的友情，是婚姻長久的基石。在親密關系里面成為知己，成為朋友，成為各種角色，都需要沒有規訓的關系的包容，我們所說的灰度就是指這個，這是一種彈性。而它的復雜也正是由此而來，沒有規訓，意味著不把情感和婚戀直接劃等號，也要在關系中直面人性的放逸。

“而人永遠不可能逃避自身的復雜性，”巫昂曾在一次對談中這樣說，“我們發明語言，我們做學科分類，我們不斷研究科學，我們創作文學，都是為了應對這樣的復雜性，其實人擁有超過自己想象的復雜。”這是《墜落的審判》的女主和當代很多文學角色不得不面對的區域，《僅你可見》也去直面了那些與我們原有觀念打架的人的處境。書中的“我”，在跨越二十年的情感關系中始終不以“找到情感歸宿”為目標，而X先生在完美男友的另一面，脆弱和世俗也躍然紙上。“我”的創作和個人生活，包括X先生的個人興趣與生活，始終高于兩人的關系，所以沒有出現《墜落的審判》中夫妻二人關于關系的失衡和被審判。

● 《墜落的審判》劇照

觀察和反思人性，是《僅你可見》的重要主題，它試圖尋找出，這種人的復雜難言的處境里面，是否有一種更加理想的可能去定義的兩性關系，而不是以有沒有得到愛，有沒有進入婚姻，來判斷情感成功還是失敗。

巫昂說：當我們接納了更復雜的人性和更復雜的情感，我們就接納了自己。我們會理解自己也有很多面，都是自我真實而重要的部分，對自我的靈活調用是成熟自由的靈魂可以做到的。

● 巫昂《僅你可見》

重構自己的精神和注意力

生活本身不會令人厭倦

巫昂在一封信中說：“一直以來，我對于女人該有的完美形象都帶著懷疑的態度。對我來說，擁有可以支配的充足的時間，簡直是活著最重要的事情。”

《僅你可見》的“反情書”特性正在于此，它雖然隱藏著一段愛情的線索，但是幾乎每一封信都在展現或者探討著一個女性的存在本身，愛情、創作、藝術欣賞和日常生活的一切原發動力都是“我”沒有上限的探索之心。“我”從來不打算在戀愛關系當中獲取所謂的物質保障，這讓親密關系輕盈且自如，談起女性構建自己的內核，巫昂這樣寫：“如果我們以一生為坐標系去認真工作，那么我敢說，沒有一年是虛度的，而將自己的生活主心骨建立在情感上的人會發現，數年之后，當這一切分崩離析，你只會體會到壇城吹散的幻滅。我覺得理性的意義可能就在于此，你盡量控制自己能夠控制的，讓不能控制的單獨在自己的浮動的孤島上存在，所以，婚戀的孤島不是女性的生命核心。”

我們一定是被波伏娃的《第二性》改造成另外一種女人的那一小撮女人。《第二性》真是太勁爆了，對于當年那些打算結婚生子，然后做個循規蹈矩的主婦的女孩們來說，等醒悟到既可以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又可以自行撕碎那些束縛，可能年紀都很大了，難以回到原先那條路上去了，波伏娃還是得逞了。

——《僅你可見·30他們一直強調：

愛就是全然忘掉了自我》

巫昂有自己運營了九年之久的一個寫作教育社群——宿寫作中心，學員眾多，特別是女性寫作者占了大多數，這些學員身份、年齡、經歷都各有不同，很多是典型的數字游民，她幫助她們打好閱讀和寫作技術的基本功，把她們培養成合格的作家。她就會建議女學生更多地去關注過去很多男性關注的東西，建議她們像男性一樣去關注更開闊的世界，去建立自己興趣點，然后更專注。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在實踐著真正的重構。

● 巫昂的寫作營。

自由、幸福和孤獨，以及重新定義幸福

我一直覺得自由是和幸福平行的一條馬路，南北走向，而孤獨也許橫向與它們交集，三者形成了奇妙的關系。當你自由，便只能在幸福隔壁，而無論自由與幸福，都跟孤獨有所交集。在跟你一次次分別之后，我得到了自由，也體會了孤獨，而后這些記憶，還蘊涵了近乎自虐的幸福感。

——《僅你可見·31關于分別，

永遠都倉皇不已》

把關系當中獲得的幸福感當作幸福的一個定義，這是長久以來支配女性的人生指向的一種慣性思維，甚至為了追求確定的關系，會有人不惜犧牲自我和未來的利益，來滿足當下關系的需求。在選擇了不婚不育，不進入任何一種可以依賴的關系之后，巫昂總是會被別人問道：“你幸福嗎？”以上算是她的一種回答吧。

● 《墜落的審判》劇照

事實上，她談到，當她擁有全然由自己支配的自由，她感到這種幸福是她時刻保持著一種對幸福的警惕，她不再關心傳統意義上那個幸福，那個到關系里面去挖掘的幸福，但是人類還沒有一個詞來形容這種感覺，“我覺得可能不完全是用幸福這個詞，所以我暫且就把它放到孤獨這個門類，或者自由這個門類里面，這個是很微妙的。”

就與前文提到的情感和人性的復雜多樣一樣，幸福、自由或者孤獨，同樣是復雜多樣的，在重構了自己穩固的內核之后，關注長期價值，會使得無論是否在婚戀關系或其他關系中的我們，擁有真正幸福的能力。

● 《墜落的審判》劇照

接受無常，是美，是更有價值的東西

在死亡來臨的前一秒，你我會感到一陣輕松：命運終將使我們擺脫“成為某人”的悲哀習慣，并卸下整個宇宙的沉重負擔。博爾赫斯說的。這個我們都應該堅信不疑。

——《僅你可見·5我們曾經把最不堪的

一面展示給彼此看》

人既需要是怯弱的、怕死的，又應該對最后的歸屬之地無所畏懼，人應該既充滿詩意地生活，又不回避庸俗不堪，跟你的屎尿屁達成一致。在這當中，會形成微妙的光亮，是黑暗世界的饋贈，我們在自己的黑暗期度過那么久，回頭在日光之下會有魚鱗的光影閃現，這是必然的回饋。

——《僅你可見·11這個星球上每分鐘會有三十個人死去》

談及全心投入的愛情并沒有看得見的“結果”，巫昂這樣說：“其實人生最正常的就是變故，就是變化，當你經歷了很多所謂的桑海滄田之后，如果依然在一個非常窄小的范圍內去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去理解情感，或者去理解那種變故，如果你不能夠接受變化，比如說到我的這個年齡段，我感覺每天都在接到一些噩耗，某個朋友突然去世，某一對兒讓我們終于相信愛情的人分開了，或者說發生了一些惡性的新聞事件，那你就會變得很艱難，但是我依然愿意繼續活下去，并且在有生之年繼續工作，繼續建立新的關系，繼續有新的朋友，繼續去做自己認為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情。很大程度上就是我前面的這些基礎，這么復雜、這么難以形容的情感、人生和自我。可能你的愿望是另外一個方向，但是最后要接受一個次要的選擇的時候，你可能會感慨一下，這就是人世的無常，但同時你可能會更深刻理解人的選擇，退而求其次的正確。而這可能是我們的常態，我們大部分情況下是退而求其次的。”

“我寫小說寫詩也是一樣的，心目中一定有一個特別完美的世界名著的樣貌的東西。我的品質、我的修養、我的業務能力還達不到它，等到它出版的時候，一定是一個充滿遺憾的東西。那我們是否能夠繼續出版它，是否能夠繼續讓他人去閱讀它？這種遺憾可能就是一種美。”

● 巫昂《僅你可見》

即刻行動，躬身入局

作家是這樣一個人，他能找到通向亡人的那座彩虹橋，善于將他們同活人一樣帶回來。我認為作家和他的工作并非勝過尸體清洗師，也不亞于使仿佛已經死去的昏迷者蘇醒過來的醫生與護士的工作程序和方法。作家是那個記不得從什么時候起，就努力要將多方位、遼闊無限的世界移到打字紙上的傻瓜。這是一種人，他的職業不是非做不可，而他又不惜費勁，努力去向其他人說些有關人和命運的話題。不過這一工作與其說是一種痛苦，不如說是一種充滿好奇的快樂。這是對現實微弱光芒的尋覓與發現。這光芒照亮的不單是寫作者，還有那些沒時間寫作的人的道路……

——《僅你可見·8你說當晚的星空過分璀璨，不給我打個電話簡直沒法睡著》

從與巫昂溝通和編輯《僅你可見》開始，我就感受到她旺盛的精力和超強的行動力。我曾向她傾述在工作中失去自我的苦惱，她這樣回復我：“我正在給兩幅大尺寸的畫做收尾，已經忙活兩個禮拜了，在畫畫上，確乎有進入了一個小小的嶄新的階段的感受，這種感受是用很多如履薄冰的時間交換而來的，是用每天不高瞻遠矚只埋頭勞作的盲目換來的。”

她每日保持足夠量時間的閱讀，寫作的日更，并定時兼顧錄制播客內容，在特定的時間畫畫，旅行。每兩周一次上足四小時寫作課，日常還會與學員討論互動。

保持著對復雜人生的敏感和觀察，她告訴學員要即刻行動，躬身入局，親自去生活。你可以在《僅你可見》中窺見一個獨立于體制和婚姻關系之外的女性，如何親手打造了一個完整的自我世界，正如她所說，是用很多如履薄冰的時間和埋頭勞作的盲目換來的。

人的自我不是設計或者標榜出來的，是在行動中形成的，隨著體驗的深入、經驗的增長和處境的變化，我們才能持續地塑造自己。

我自己就是一個存在主義者，也是一個古典主義美學理想的信徒，存在主義絕不會靜止地存在，它認為人的存在是在自己創造出來的，活著的每一步驟，自己都是自己的雕塑師，自己是自己的產婦和父母，生活方式需要跟內心的理念高度一致。

——《僅你可見·28希望你的年夜飯不是餃子那么缺乏想象力的食物》

回到開篇，《墜落的審判》中，律師為桑德拉辯護：“她一直說她的作品是虛構的。”

正是虛構的能力讓桑德拉擁有了應對復雜人性的力量。《僅你可見》展示了這種力量如何在情感關系和自我成長的過程中，一點點養成。

與桑德拉一樣，巫昂熱愛她的職業，她說：“創作是可以工作到死的職業。”

● 巫昂《僅你可見》

本文作者：李潔。

本文配圖來源于《墜落的審判》劇照及作者本人提供，版權屬于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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