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已經(jīng)遁入老莊無我之境的塵大師,我的另一位愛豆林生祥,他的40歲則戰(zhàn)意正濃。前一年的生祥剛發(fā)完《大地書房》,覺得自己的聲音弱爆了,他要重新組樂隊!生祥樂隊從此宣告成立。生祥也造出了自己的電月琴,向1965年給自己吉他通電的“民謠叛徒”鮑勃·迪倫遙相致敬。
誒,說起迪倫,40歲的那一年,應該是他這輩子混得最差的時候。發(fā)的唱片《Shot Of Love》幾乎是他職業(yè)生涯的最大恥辱,拿著玫瑰花的宣傳照更是有辱教父之名。且除了專輯巡演雙撲街之外,還陷入子女監(jiān)護權的糾紛當中,迪倫從此進入自己事業(yè)的冬眠期。
這樣看來,一個人到了40歲,大概率是要進入破敗的風景。
但是呢,過去的幾年,我最大的體會,卻是: 知道自己的有限,才更明白自己可以去跨越的界線。
因為年輕,所以有無限可能——這是media一直在灌輸給年輕世代的廣告詞。可實際上,我們發(fā)現(xiàn)了:人生的可能性其實是極小的。不是羽絨服穿不起,而是軍大衣更有性價比——我們用這樣的方式去寬慰自己,把選擇權的拮據(jù)稀釋在玩梗里。但你比誰都了解,越來越小的公園,越來越深的幻滅。承認吧,是真的穿不起。
那就轉(zhuǎn)身向山海走去。人生到了后來,所謂的“任我行”,并非是CBD的甲級寫字樓里刷臉隨便進,你還羨慕那些人模狗樣、西裝骨骨的滿街趕路人吶。夕爺談《任我行》,他說,都活到這個份上,還在講什么自由飛翔,一眼假嘛。所謂任我行,這三個字的意思是: 其實我又能行到哪里呢去? 于是,夕爺用血淋淋的方式寫出了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但凡有理想的人,必然不是自由的;因為有理想就會有索求,有索求就會有條件、代價、限制。《任我行》想要探討的就是“自由的代價”,即使是給你無限制的百分百自由,但你還是會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去放棄其中的部分或者大部分自由。就像Eason唱的:你明明可以在酒店里舒舒服服泡溫泉,為什么要選擇在外頭淋雨?難道真的是因為不打傘更有性價比?
“任我行”沒有標準答案。每個人都在自己的那道門面前尋求答案,就像卡夫卡在《在法的門前》所描述的那樣。
就像阿信始終想要帶領千萬人往柳暗花明山窮水盡去,結果換來假唱天團之名,留下了大擺錘的名場面和十拍E6的余音裊裊;就像安溥把自己燃盡,奮力喊出“你要不要我”,可最終還是收獲了一場失敗的婚姻;就像塵大師,他腦子里就想著毫無代價唱最幸福的歌,可我們都知道,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就是唱不了,真的不可。
最終,我們回到了佩索阿的那一句警世恒言:
“我是我想成為的那個人和別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人之間的裂縫。”
兩年前,在劍燒的推薦下,我開始讀佩索阿。你如果有留意的話,你也許發(fā)現(xiàn)我越發(fā)肆無忌憚地、喪心病狂地全方位抄襲、化用佩索阿。劍燒說:“佩索阿的時代已經(jīng)來臨了,他就是這個時代年輕人的精神救世主。”我贊同。正如前面這一句,佩索阿舉重若輕地,不僅道出了我們所有生而為人的困境,更提出了行之有效的解決辦法。所謂的不惑之年,并非對世界的不惑,而是對自己的不惑:所有的懷才不遇,不過是因為我的欲望與我付諸的實踐,在他人腦海中投射出來的影子的距離。
那么,該怎么辦?也很簡單,那就 讓裂縫存在,讓宇宙擴張。 佩索阿不是蘭波,他并沒有陷入“我是他人”的極端異支里,不會有“如果木頭發(fā)現(xiàn)自己是小提琴,那對木頭來說可就糟透啦”之類的困擾。畢竟生活就是這樣一個讓你還不了手的敵人,這注定是一場不公平的角力,個體要用極度有限的生命去對抗無限的宇宙,開什么玩笑嘛。
深知這一點的佩索阿,他的《我開始明白我自己》原詩如下:
我開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
我是我想成為的那個人和別人把我塑造成的那個人之間的裂縫。
或半個裂縫,因為還有生活。
這就是我。沒有了。
關燈,閉戶,把走廊里的拖鞋聲隔絕。
讓我一個人待在屋里,和我自已巨大的平靜待在一起。
這是一個冒牌的宇宙。
假唱天王陳信宏,婚姻魯蛇焦安溥,詞神連坐陳奕迅,一貧如洗林生祥,時代棄子鮑勃·迪倫,他們最后的選擇,都是關燈,閉戶,和自己巨大的平靜待在一起,完成自己冒牌的宇宙。
在過去的一年里,我遭遇了現(xiàn)實生活給予我前所未有的混亂能量,我被迫和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倒性力量抗衡,真正意義上的“不自量力地還手”。除了那些在耳機里賦予我勇氣的歌,讀了二十多年的卡夫卡和讀了兩年的佩索阿,《白鯨記》依然是我的圣經(jīng),以及2023年新讀的《史記》,我在《李將軍列傳》里同樣找到了那種裂縫。我所認為的“我”,無論是我心目中的“冼村福克納”還是“獵德秋元康”,還是簡中網(wǎng)路的路人老師們口中的“盲評大師”、“尾行跟蹤狂”、“絕頂大傻波”,僅僅都是裂縫而已。
在裂縫的對岸,也總是會有人想念你的名字。比如達達樂隊,2023年他們巡演至廣州,吉他手吳濤老師在臺上talking的時候忽然cue我,說“今天有很多我們的老朋友來,比如著名的樂評人鄒小櫻老師……” 害得我差點被現(xiàn)場觀眾毒打。在裂縫的另一端,在一個專輯企劃會上,大家聊至半晌,和我第一次見面的火星電臺黃少,忽然冒出一句,“小櫻,你以前是寫樂評的吶”——我終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用企劃的身份跟大家聊天了。至于我自詡的嚴肅寫作,我得知自己竟收獲了一些挑剔的讀者,其中還有北大的歷史學博士!這會激勵我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也是我所信奉的“為50個人歌唱,比為2萬人歌唱更難”(鮑勃·迪倫)價值主張。
這一次,真的不是正版用不起,確實是冒牌的宇宙更有性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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