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小鐵路往事：抗戰空中英雄殞命火車輪下

1948年2月13日，南京城南五老橋附近發生一起交通事故：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倒在鐵軌上，被飛馳而來的小火車輾軋，當場喪生。

這位死者，是赫赫有名的抗戰空中英雄、被譽為“驅逐之王”的中國王牌飛行員高又新。

△高又新和他的妻子何玲玲

高又新生于1916年，原籍遼寧錦縣，九一八事變后隨全家遷居天津。1935年，長城抗戰爆發，高中剛畢業的高又新決定參加空軍報國。適逢中央航空學校在天津招考第8期學員，高又新身體素質極好，遂一考而中。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航校從杭州筧橋遷往云南昆明。1938年9月24日，日機首次轟炸昆明，高又新此時還是航校學生，就駕著霍克3驅逐機升空迎敵。1938年12月1日，高又新以全校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畢業。

1939年，高又新被分配至重慶，成為空軍第四大隊（由抗日英烈高志航創建，又稱“志航大隊”）隊員，立志成為“高志航第二”。此后，他以勇敢的戰斗精神、精湛的技術及超人的能力，屢立戰功，逐漸成為中國空軍一顆耀眼的新星。

自1939年4月3日昆明空戰，到1945年6月10日出擊杭州日軍機場，在作為正式飛行戰斗員的空戰生活（不含昆明航校學生時期）6年2個月零8天里，高又新有158天在空中與日軍作戰，出動次數達240多次，最多時一天出動7次。

高又新“英勇善戰，每次出擊，均一機當先，出入敵機群中，縱橫掃蕩，慣能以少勝多”。在抗戰期間，他共擊落日機9架，戰績在中國空軍飛行員中名列前茅。他的座機則先后中敵彈24次，中彈最多的一次是在1940年5月13日的璧山空戰，中彈達四十多發，機身遍體鱗傷，卻都沒有命中要害。他自己曾受傷三次，跳傘三次，但每次都有驚無險，因此被稱為“福將”。

△高又新親手記錄的中彈數目

在抗戰中，高又新立戰功275次（一說158次），獲得各種勛章獎章19枚，其中包括一枚青天白日勛章，是繼空軍名將周志開之后第2個獲此殊榮的中國飛行員。

△高又新獲得的部分勛章獎章

由于功勛卓著，高又新成為明星一般的英雄人物，他的事跡經常見諸于報端（其中包括中共方面的《新華日報》），被譽為“中國空軍的紅武士”“飛將軍”"飛虎將”“空中英雄”"驅逐之王”。

△《新華日報》報道“飛將軍”高又新英勇殺敵的事跡

有一次，他跳傘陷入敵占區，在老百姓掩護下順利脫險，這次經歷被記者寫成《高又新脫險記》，成為一段傳奇。

△《青海民國日報》報道高又新敵后脫險的傳奇經歷

抗戰勝利前夕，高又新升任第四大隊副大隊長，又與何玲玲女士（原湖南省主席何健之孫女，這一身份在高又新死后才廣為人知）喜結良緣，被《中央日報》隆重報道，稱之為《空中英雄的雙重成功》。

△《中央日報》報道《空軍英雄的雙重成功》

赫赫有名的抗戰英雄竟在火車輪下殞命！此消息迅速傳播開來，引起舉國震驚。

然而，對于南京小鐵路而言，這樣的事故早已是司空見慣，甚至都談不上是意外。

自從火車這個新生事物出現在近代中國，交通事故就如影隨形，從未斷絕過。1876年，英國人以修“馬路”的名義私自建成近代中國的第一條鐵路——吳淞鐵路，通車不到一個月就軋死了人，激起民眾強烈抵觸，最終由清政府贖買后拆除。

△1876年，《申報》報道吳淞鐵路火車傷人事件

1908年開始通車的寧省鐵路（俗稱南京小火車），是當時中國唯一一條穿越城市中心的鐵路。當鋼鐵巨龍在繁華鬧市頻繁通過，由于技術、設備和管理手段尚不健全，加上廣大市民從未接受過交通安全教育，小火車在給南京這座城市帶來交通便利的同時，車輪釀成的慘劇也不可避免，鐵路交通事故逐漸成為新的社會公害。

△1946年，小火車通過中山東路路口

1910年1月19日，《時報》刊登報道《寧省鐵路輾斃人命》：

日前晚九句鐘時，有貧苦小民對穿牌[碑]亭巷鐵路，一時躲避不及，被火車輾成兩段，登時殞命，嗣經過路之人出洋三元，買棺成殮。翌日，家屬前來看視，領尸首哭訴，鐵路總管理處撫恤二十千文了事云。

這肯定不是南京小鐵路最早的交通事故。

宣統二年（1910年）五月十八日，上海《圖畫日報》刊登一則圖畫新聞《火車軋斃情跡可疑》：

初八日夜，寧省火車第念三次行至金川門內，有一人臥軌道，軋為三節。其人短衣赤足，形似工人，而足上無泥，時正微雨，身無濕跡，且死后并無點血，與平日軋死者不同，是則不無可疑云。

△上海《圖畫日報》刊登寧省鐵路車禍的圖文新聞

這可能是最早關于南京小鐵路交通事故的圖片新聞。畫面中死者身首異處的慘狀令人不忍直視。雖然這篇新聞的重點在于描述死者的異常狀態（懷疑鐵路并非死亡第一現場），但其中“與平日軋死者不同”一句，揭示此前已發生過多起火車輾軋行人致死事件。

有關小火車傷人的較早官方記錄，則見于宣統二年（1910年）《江南警務雜志》第5期刊登的北區一區區長寫給江南警務總局的一份公牘：

敬稟者：竊城守街地方當鐵道馬路交通之處，向設有鐵路柵夫，并設立木牌坊標識簡明告白，每遇火車經過，由柵夫攔止行人，用意良善。惟該處系屬通衢，往來雜邇，且地為出朝陽門必經之道，鄉販小民以及驢馬夫役尤為絡繹不絕。鄉愚不識告白，不曉利害，往往冒險沖過柵夫，防不勝防，以至數日以來疊出事故。以區長所知，如去年冬間該處壓死驢馬數頭，驢夫僥幸越過。本年春間，竟壓死豬販一名。昨晚八句鐘時，復有夫頭騎在驢背，前后駝驢數頭，行至該處，忽聞汽笛一聲，群驢驚突，復壓死驢二頭，夫頭亦壓折手腳，奄奄待斃。區長聞報往視，見其血肉狼藉，慘不忍睹。鄉愚何辜，罹此慘劇。且當失車之時，車輪異常震撼，幾出軌線，而該處兩旁民房櫛比，若一經傾覆，勢必殃及居民，為患更何堪設想。竊念前車已覆，來軫方遒，防范改良不容稍緩。查鐵路章程，于進過沖要之地，如督練公所、常府街等處皆設有柵欄，隨時啟閉，其法至善。城守街地當孔道，且屢次失事，擬請憲臺咨商寧省鐵路局，于該處增設柵欄，以防危險而重民命。區長職司警察，凡關于人民危害，有應行干涉之責，敢體憲臺仁民愛物之意，不避越俎出位之譏，冒昧瀆陳，是否有當，伏候核奪施行。

這份公牘顯示，寧省鐵路通車初期，鐵路管理當局就已采取一定措施防范交通事故發生，比如：在鐵路道口樹立警示木牌，并設專人在火車達到時阻止行人通過，在重要路口如督練公所、常府街等處則設有可隨時開啟、關閉的柵欄（道閘）。

△民國時期，大鐘亭附近的小鐵路道閘（楊再辰提供）

這里提到的城守街或城守營街，是位于玄津橋西的一條街道，因近城守協署而得名。1920年后為紀念暴斃的江蘇督軍、英威上將軍李純，更名為英威街。在1928年中山東路開辟之前，這條街是通往朝陽門（今中山門）的必經之路。

△1910年地圖上的城守街與小鐵路（紅色虛線）交叉路口

值得注意的是，城守街與小鐵路的交叉路口，與后來高又新遭遇車禍的五老橋相距不遠，可見這一路段自小鐵路建成起就是事故多發地段。這個路口早在1909年冬就軋死過牲畜，1910年春又接連發生兩起行人傷亡事故，因此區長請求在此處增設道閘。

江南警務總局在此公牘上批示，“所稟增設柵欄，甚有見地，候據情移商寧省鐵路總局查照辦理。”

此公牘的后續，可見1910年6月17日《時報》刊登的《寧省鐵路總管理局答江蘇咨議局函》。寧省鐵路總管理局在南洋勸業會舉辦之前宣布，將對鐵路進行一系列整改，其中一條舉措即為“城守營街即日添置木柵欄，以免危險”，“現已飭匠加工，柵工已成，鐵工尚未全備，二三日內即可設立”。

不過，小鐵路此后依然是車禍不斷。這一年12月間，寧省鐵路就連發兩起傷亡事故：月初，鄉民兩人在挑擔穿過北極閣下軌道時避讓火車不及，致一人軋死，一人重傷生命垂危；12月21日，小火車在都署車站附近將一名穿過鐵路的巡防營鐵工撞倒，當場斃命。

幾乎全線敞開的小鐵路防不勝防，只憑增添的幾處道閘，對解決交通安全問題其實是杯水車薪。

△北極閣下的寧省鐵路，一輛人力車正在越過鐵軌

進入民國以后，歷任鐵路管理者為加強行車安全也采取過一些措施。

1914年10月，小火車在下關車站軋死一人，江寧鐵路管理局局長馮文俊“為慎重民命起見，除諭令司機者行車留意外，又嚴飭保護鐵路巡警加巡士，凡在行車鐘點時間，務須分段守崗，驅散無識愚民，不得以省繞道之便在軌道中往來行走，以免慘遭危險。”

1915年3月，江寧鐵路管理局專門擬訂了《火車輾斃人命處罰在事員司規則》，規定發生輾斃人命事故，相關責任人應收處罰，嚴重瀆職者還會被開除，以此增強鐵路員工的責任感，減少傷亡事故發生。其時正值發生一起火車軋死人事故，涉事機務長即被罰俸半月，死者喪葬費從其罰俸中列支，不得動用公款。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小鐵路的設備逐漸老化，鐵路路基、碎石床、枕木、軌道、橋梁、機務各項均破舊殘缺，火車脫軌事故經常發生。鐵路當局采用更換枕木、逐步改良機務等各種方法進行救治，但一直是治標不治本。

1923年6月，著名工程師茅以升在對小鐵路進行全面考察后認為，這條鐵路在最初設計時就存在錯誤，沿路曲線及坡度極不合理，致使路務、機務皆受影響，現已無補救之法，僅局部修整非長久之計，如想根本解決，只有重新設計、建造一條新線路。這樣的建議當然不可能被采納，火車行車安全問題也一直沒有得到更好的改善。

△北極閣山坡下一段鐵路過于彎曲，火車在此極易傾斜出軌，成為事故多發地段（楊再辰提供）

1933年3月間，國民政府鐵道部部長顧孟余簽發了鐵道部第4227號訓令，要求各鐵路管理局、路警管理局對“足以釀成事變之種種情形應嚴加取締，切實御防，務使傷亡人命之事逐漸減少，以重人道”。此訓令才下達一個月，南京又發生一起惡性事故：4月29日，小火車在丁家橋附近將一名苦力輾軋成兩段，當場斃命。

△民國時期小鐵路附近的火車警示牌（楊再辰提供）

事故原因眾說紛紜，一說是查票人員將死者推下車導致，一說是因經濟原因自盡，也有人說是死者因搭跳“揩油車”時不慎跌倒被軋。市民顯然對鐵路人員長期以來的粗暴作風積壓了太多不滿情緒，很多人直接指斥查票員為殺人兇手。

為平息社會輿論，南京市長石瑛派專員會同社會局進行調查，很快公布了調查結果：死者并非車上乘客，出事一分鐘前還在附近燒餅鋪購買燒餅等，其死亡地點在第二輛貨車之下，與客車尚有四節車廂距離，故可澄清死者絕非被車上人員推下致死。

不過，專員也向記者披露，調查中發現鐵路秩序非常混亂，往往火車還未到站停下，很多人就爭搶著攀爬登車，擁擠在一起，稍有不慎就可能發生事故。鐵軌兩旁沒有設置棚欄，很多行人在軌道上隨意行走，直到火車開到近前才離開，十分危險。顯然，這次事件雖非由工作人員直接導致，鐵路部門長期管理不善仍是重要原因。

△行人無視“小心火車”警告，仍貼近鐵軌行走（楊再辰提供）

然而，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即使知道癥結所在，卻依然找不到根治良策，小火車傷人現象也就一直無法斷絕。

△雨花門外，行人已習慣在鐵軌上行走

讓我們的話題重新回到1948年的高又新死亡事件——

1945年抗戰勝利以后，淪陷期間被日偽控制的京市鐵路被交還給南京市政府。由于鐵路在戰爭后期只用不修，毀損嚴重，此時已破爛殘缺，幾不成路。南京市政府無力修繕維護，只好委托京滬區鐵路管理局代管，勉強維持運行，但因缺乏必要的養護，行車事故迭起。據不完全統計，自1946年7月至1948年10月間，京市鐵路至少發生重大事故和大事故18起。高又新死亡事件就發生在這一時期。

△1947年，吐著濃煙的小火車

那么，高又新這樣的王牌飛行員，為何會突然出現在南京城南的小鐵路邊？

原來，“福將”高又新的好運氣在抗戰勝利后就戛然而止。1945年8月以后，高又新隨部隊移防沈陽，因一時不慎，從高樓電梯間墜下，腦部受到重創，竟導致精神失常。1947年，高又新被送去美國，經過半年治療后已幾乎痊愈，不料在坐船回國途中遇上大風浪，又被刺激得舊病復發，精神再次失常。回國后，高又新便住進南京中央醫院繼續治療。

1948年2月13日是農歷大年初四，高又新在午飯后獨自外出，從中央醫院散步至五老橋附近，不幸出事。

△1948年地圖上的中央醫院和五老橋位置

△高又新遭遇車禍地點，在今長白街五老村東側

《中央日報》報道了目擊者描述的事件經過：當時，京市鐵路718次小火車正由南往北行駛，高又新恰好走在鐵道邊較為狹窄的一側，聽到火車汽笛聲，驚急之間欲跳越過鐵軌，到鐵道另一側避讓，但因雨后地面濕滑，不慎失足，跌倒在軌道上。飛馳而來的火車剎車不及，直接從高又新身體上輾過。高又新雙足被輾斷，頭部也受重創，旋即死亡。

不過，這只是一種說法。社會上還有另一種傳言，高又新是“憂時而死”，言下之意是自殺。此說并非空穴來風。據一位平日與高又新親近的友人透露，高又新功勛卓著，不忍看到內戰亂局，屢言要尊重戰士的血淚歷史。而在南京市鐵路管理局官方編印的一份《大事記》中，則明確將這一事故記錄為：“718次車駛經五老橋附近，有空軍臥軌自殺被壓死”。

△《益世報》稱高又新可能死于憂時

△南京市鐵路管理局編寫的《大事記》將高又新死因定為臥軌自殺

死時年僅32歲。無論死因如何，這位身經百戰的“空中英雄”最終落得折羽火車輪下的下場，死時年僅32歲，的確可惜可嘆。

△《中國晚報》對高又新遭遇車禍的報道

高又新之死引起全國矚目。國民黨軍政要人紛紛前往停放高又新遺體的中國殯儀館進行吊唁。蔣介石在廬山聞訊，也深表惋惜，派人送來花圈。空軍總司令周至柔親臨致祭，題寫挽聯：“百戰著殊勛卓有英聲悲袍澤，一朝遭慘劇悵懷風雨哭元良”。

△《南京日報》報道周志柔親祭高又新

1948年2月18日，高又新靈柩移厝紫金山，后于3月29日（民國時期的青年節）在紫金山下的航空烈士公墓舉行公葬。

△航空烈士公墓今貌

△很遺憾，沒有找到高又新的名字

高又新死亡事件轟動一時，但大眾目光只聚集在高又新的名人光環上，對早已見慣的鐵路交通事故現象，并沒有發出更多呼聲。高又新死后的十日之內，小火車又接連發生多起事故：

高又新事件發生后次日（2月14日），小火車在國府路車站又軋死一名難民。《中央日報》進行報道時，也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管理必須改善，不能熟視無睹”。當月17日，一輛軍用吉普車在文昌橋文昌村跨越軌道，與小火車相撞。22日，小火車在白下路出軌。

△小火車與軍用吉普車相撞（楊再辰提供）

△事故現場的圍觀群眾（楊再辰提供）

1948年9月至11月間，僅三個月內，小火車就發生三起顛覆事故，其中在丁家橋發生的一起事故更造成四死五傷的慘劇。

此時的南京小火車已是茍延殘喘，再沒有能力做出任何切實有效的改善措施。

△1949年南京解放前夕，混亂不堪的京市小火車（楊再辰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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