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在唱反調：《封神》、烏爾善及男色消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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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好不好看？《封神》路演好不好看、質子團為什么會紅？如何評價自來水二創助推了電影熱度？

這些都是各自不同的問題。

一、《封神》本質，男人和馬。

《芭比》說父權就是男人和馬。《封神》立刻就展示了充斥整個銀幕的“男人和馬”。這還不夠過時嗎？

（友情提示：如果您看到這里就想發出“你真是越來越偏激了”“你除了打拳就不會了”“瘋了”“收錢了”“境外勢力了”這類評論，不用費勁了，可以直接到評論里打：打拳不看。同意的去點贊也別復讀機了，這樣大家都省事。）

對于我個人來說，《封神》不算完全的不好看。紂王逼迫質子們殺父，是“必須斷絕原有人倫才能表示對統治者的絕對忠誠”。姬昌在街上喃喃自語，“我有罪我錯了我煽動謀反我散播謠言”，群眾對著他扔爛菜葉，場面似曾相識，觸目驚心。

盡管現在質子團正當紅，但不可否認全片魅力值最大的是費翔扮演的紂王。

導演烏爾善專門解釋過選費翔演紂王原因，帝辛不只有傳說中的昏庸放縱，根據《荀子》和《史記》記載，他的外表、智力、體力都是過人的。

為什么選擇費翔來演殷壽？烏爾善現場解釋，《荀子·非相篇》中這樣形容紂王的長相：長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超勁，百人之敵也。而司馬遷的《史記》中也如此描寫紂王：帝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不管是荀子描寫的長相，還是司馬遷眼中的雄辯之才，費翔完美匹配，他是唯一的人選。”

或者紂王究竟如何也不重要。一個看起來非常完美的人才是最大的野心家，一步步沉迷于操控人心和獲取權力，聽到“死人越多能量越大”興奮不已，這是導演追求的戲劇張力。

用一個華人世界最無可挑剔的巨星來演繹這樣一種邪惡，更是加強了這段表達。

但糟糕的是整個故事看起來仍舊是“爹道”。

如何推翻一個父？

電影答：找到另一個父。

盡管另一個父說著“你是誰的兒子不重要你是誰很重要”這樣看起來如此現代的雞湯，但男主角本身不過是在兩個父中間選擇而已。

忤逆君父不是真正的重點，重點在于：找到正確的父，追隨之，成為下一個君父。

這種講述和歷史上所有的“明君正主出現天下有救了”的故事沒什么區別，令人厭倦。即便前半程有不錯的地方，這爹道的光也讓美少年變得乏善可陳。

即便我們在不討論“含男量過高”的情況下，本片后半截都泄了前半截的氣。更何況還是想講一下女性角色問題。

一說這個呢，就有人說，啊那時候本來就都是男人在從政啊、封神就是男人戲啊……

評價封神故事的“含女量”有兩個維度，一是從歷史來看、二是從玄幻神話來看。

先說故事真正發生的歷史背景商朝。

《武王伐紂平話》是元朝的，《封神演義》是明朝的。都是用一個宗族制度、男權社會的思維方式，去看上古時期。

但商代女性的地位是比周代高的，商代還有相當數量的女官，參與軍事、政治、宗教祭祀。最大的例證是武丁時期有著名的女將軍婦好。

2020年到2021年臺灣中央研究院曾有一個展覽，叫“為己而來，被史家耽誤的女人——妲己”。

這其實是一個為妲己正名、推測她是女將軍的學術猜想，整個展覽也是強調商代是有女將軍的，主要依據正是關于婦好征戰的記載。因此臺灣學者推斷，如果歷史上真存在妲己，那么她有可能是一個被后世污名化的女將軍。后世說她“牝雞司晨”，但商代王后本就可參與政治和軍事。

文物陳列館主任黃銘崇解釋……為了解開已被層層污名化的妲己之謎，黃銘崇嘗試尋找可相互參照的人物──商代王后婦好。妲己是商王帝辛之后，婦好則是商王武丁的叁后之一，在甲骨文中有不少記載，是目前商代資料最多的女性。可以說，婦好是早妲己好幾屆的“大學姐”（前后相差六個世代），能幫助我們推敲商代王后的活動面貌。 武丁的王后婦好、婦井都曾率軍打仗，婦好還征集一萬多人的軍隊征伐羌方，是驍勇善戰的將軍。婦好墓曾出土大鉞兩件，象征商代王后掌握極高的軍權。妲己被罵得滿頭包的“魅惑干政”、“牝雞司晨”之罪，很可能只是商代王后的日常權責。 天下雜志：上古惡女妲己，竟是領兵打仗的商代女將軍？

但如果深究起來，妲己是否存在都是個問號，因為在已發現的甲骨文卜辭中，找不到對妲己的任何記載。另外，紂王之駭人惡行，絕大多數也是后世出于自己警告統治者的目的去強行添加的。

盡管商朝的女性地位較后世更高，但父權制社會顯然已經漸漸成型。商周時姓氏尚未合流，女稱姓男稱氏。男性稱氏，因為他要開疆拓土將封地官職掛于名上；女性的姓只點綴于名之后，標記著血緣以避開通婚禁忌，她們作為生育工具的屬性越來越強。即便是女將軍婦好，也只是武丁的妻子之一。

作為一個女觀眾，我并不要求導演制造脫離于時代的爽文。可電影里只有大王的女眷而無一位女官，也并非多么“契合時代”。（我知道立刻有人要說了，下一部有鄧嬋玉且沒有土行孫。可第一部電影兩個多小時就是女人當背景板啊。）

烏爾善能從《荀子》和《史記》里為紂王找到更迷人合理的人設，在宣傳期背誦了不知道多少遍“長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超勁，百人之敵也”。為一位被傳說扭曲而以殘暴著稱的君王重新找人設，導演覺得很正常，觀眾也覺得很棒棒，贊美導演竟然為了創作去翻《荀子》和《史記》誒。

與此同時，劇組完全沒有考慮商代尚有女官和女將軍，也不會結合商代真正的女性處境來修改妲己這歷史上被污名化最嚴重的美人。一旦女觀眾提出其他的思路、其他的可能性，就是“想太多了”“不尊重歷史”“過于極端”“只會打拳”。

再說玄幻神話角度來評價“含女量”，更簡單粗暴了：都純編的了，編幾個女的不行嗎？

不用說封神都是男人戲，TVB《封神榜》重要女性角色就有：妲己、殷十娘、楊蓮花、鄧嬋玉、黃顏、琵琶精、妲己妹妹凝香、姜皇后。

（△TVB《封神榜》殷十娘）

《封神》電影里，除了殷郊的母親姜皇后要被殺死而有出場戲份，其他父子關系里，每個家庭都是沒有母親出現的。

西岐父子三人組溫情嗎，感人嗎？這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家庭。翻閱記載，周文王昌的妻子名字是太姒，在《詩經》和《列女傳》中都有對太姒的贊美，后世尊稱“文母”，別說找不到依據編故事。

和電影《封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TVB《封神榜》的主要男性人物，都是有家庭的，是有母親有妻子有姐妹的。李靖的母親姚天香、哪吒的母親殷十娘、哪吒的戀人楊蓮花、李靖的妹妹李霓裳、楊戩的母親章玉蘭、楊戩的繼母柳安、楊戩的妻子黃顏、比干夫人孟氏……不但有角色設置，而且都有名有姓，她們不是男性的陪襯，有自己的人生邏輯，能時刻帶著觀眾跳出男英雄敘事，看到女性的存在。

（△女性角色的出現點出了男性英雄的自私）

不說含女量，單說《封神》最大女主角妲己的處理，也不能令人滿意。

片方似乎認為破除了“紅顏禍水”“不讓妲己背鍋”，就是糾正污名化的努力。但這樣的妲己又進入了“大王的小狐貍”設定中，從“禍水”變“嬌妻”，從一個刻板印象跳入另一個刻板印象。

導演一直說希望演員模仿狐貍的姿態，而演員也很努力。可能有些觀眾覺得，用動物性的脈絡去構筑妲己的行為，就無涉“妲己作為女人”的各種被歧視了。但當女演員在大王面前爬來爬去的時候，這真的不算男凝視角嗎？這真的比1990年傅藝偉的“大王來追我呀”更進步了嗎？

TVB版《封神榜》里妲己因為受夠了作為美女被掠奪和限制的命運，主動召喚出九尾狐。她是個想治國的野心家，不甘居于昏君之下，要做一只掌權之鳳，結局時紂王哀求她，她不屑一顧。

雖然故事走向總體是依然把妲己視作禍首，她死于姜子牙刀下才算了結，但2001年就有如此改編，臺詞流傳到今日也引發了更多解讀空間。我們女觀眾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有顛覆性的部分，我們就會記住。

更何況，屬于21世紀的重構思路并不是只有“妲己也有野心”這一種。

即便按《封神演義》原著故事線來審視，真正的妲己本人登場時父親就怨恨她太美引禍差點提刀殺了她，而后就被狐貍精奪舍徒留軀殼。美人是一個工具、一個載體、一條轉瞬即逝無人珍惜的生命，她的痛苦有人想過嗎？狐貍精在女媧的安排下去魅惑紂王以完成滅商的因果，只落得被姜子牙斬首的結局，這公平嗎？

按歷史上的變化趨勢，從商到周，女性地位逐漸降低，女將軍和女官被拖出歷史舞臺，這期間發生了什么呢？

又或者，甲骨文里都找不到妲己，那么她如何變成了有史以來最有名的紅顏禍水？

二、路演男團和導演篩選。

在《封神》不過是“男人和馬”的基礎上，必須承認，《封神》的大規模路演本身，變成了一種娛樂產品。

電影之外，這個劇組更像是一個偶像男團。費翔大約相當于101成團導師。娜然是個女粉也喜歡的美女見證人，穿插其中還能補充一下男女CP，這讓不喜歡嗑男男CP的也找到了嗑點。烏爾善就是時不時在真人秀里露面的總導演。

在選秀節目已被冰凍的不知道第幾個夏天里，《封神》意外地成功地滿足了女性受眾的男色消費需要。

作為選秀真人秀的同類產品，這個劇組具備如下幾個要素：充分的新鮮感（足夠多的新人）、高質量篩選（年輕男藝人的外表和整個精神狀態都很不錯）、養成系體驗（紀錄片《封神之路》和各種考古追星）、已有代表作（院線大制作電影《封神》本身）、未來確實有東西可期（后面還有二三部電影等著）。

這其中，最重要的是烏爾善作為一個導演對新人演員的挑選和培養。盡管我對于導演烏爾善在創作上有很大意見，但他的新人計劃相當成功。

實際上，烏爾善的封神訓練營演技綜藝《演員的誕生》的緣起。這個節目創意最初就是要給封神選演員，據稱曾在湖南衛視招商會出現過，初定三導師是烏爾善、江志強和陳國富。后來湖南衛視沒合作成，接觸了浙江衛視吳彤團隊。但做吸引眼球的真人秀和為電影挑選演員，終究是兩件事。于是烏爾善不開節目專心選演員，浙江衛視開節目但沒有電影項目當獎勵，但留下了劉天池做表演導師以及一些演員對決測試的模式。

烏爾善拒絕真人秀干預選拔過程，實在是正確決定。

遙想當年，《紅樓夢中人》慘案，胡玫出走李少紅接棒爛攤子，正式選角和真人秀比賽結果隨便融合一下糊弄糊弄，新《紅樓》離譜選角，另有落馬部長是否以權力侵害女演員的傳聞……

這選角過程啊，還是應該導演從頭到尾說了算，萬萬不可上電視直播搞養成系。因為養成系選秀一旦開啟，觀眾情感到位了，藝人實力還遠遠不到位，更不要說人設對了連樣貌能力不合格的都能紅，這種機制里選的人直接輸送到影視作品里是絕對的傷害。

在飯圈制造偶像的這十年里，沒本事的片方自動放棄了自己的審美和篩選，尊貴大導們也不能免俗，有目共睹。人們歌頌全民造星的魔力，但兩個月狂歡制造出不合格藝人持續禍害路人觀眾，這問題怎么解決？

《封神》男團之所以現在看著還比較拔群，因為這是一個干了很多年活兒的導演按自己要求選的，通過長期培訓篩完的，不是觀眾打投的。

網友們夸的點，真長發、真騎射、真肌肉、真去抄道德經、真學禮儀、真上了演技班……也都是優勢沒錯。所以《封神》好不好看也存在著跟誰比的問題，要是跟假帥哥橫行的粗制濫造偶像劇比，那肯定是《封神》好是吧。

揭秘《封神》創作過程中，很多行業內人士也贊美了，劇組多么會管理，每個人都能上下班，那么多人的劇組井井有條，這是真正的工業化管理。這些是優點沒錯，但“促進行業工業化規范化”并不等于百分百的佳作。這是兩件事。

在看《封神》幕后的時候我產生了一個離譜的想法：為什么拍得最炫目的是紂王，這是不是烏爾善本人的投射？

紂王：一個男的，選了一堆小伙兒，天天練武打仗，讓他們五迷三道地去打，懷疑人生也得打。

烏爾善：一個男的，選了一堆小伙兒，天天上課培訓，拍完了戲不知道電影什么時候能上，北京文化還總出負面。導演如果沒有點心理按摩的能力，演員真的很難不多想。

導演某種程度上都是應該是蠱惑人心的獨裁者，所以有這個特質也很正常。

至于烏爾善為什么對《封神》有那么大的興趣，我反而會覺得，他拍的東西都隱隱有點cult。《封神演義》盡管被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點名批評水平一般，但卻是中國古代最cult的故事了。

三、男色消費與二次創作。

把《封神》視作一個男團可以解釋《封神》現象的很多部分。為什么路演能引發這么多瘋狂？因為這相當于見面會、fan meeting、粉絲福利；同時也是偶像日常團綜。

為什么《封神》粉絲天天說電影宣發不行？這哪個粉絲不覺得自家偶像宣發不行啊，因為宣發是行業外的人最容易指點的地方。

關于“宣發到底行不行”，我比較簡單粗暴：我認為“宣發不行”就是深度粉絲的自我感動濾鏡和催票話術。《封神》上了之后就住熱搜上了，各種物料出不停，更何況路演策略非常成功。粉絲非要說宣發不行，宣發團隊也不會解釋的，因為你們說宣發不行的時候才瘋狂當自來水，哪個宣發不想要這個狀態？

姐妹們消費男色，我非常理解這件事對于大家來說是個樂趣。甚至對于日常社交來說，這都是一個輕松的談資，多久沒有這種局面了，倆人都刷《封神》路演，就可以問你pick誰，嗑哪對CP，相互判斷對方的興趣點和人格。不失為一種大眾娛樂。

但是這種消費，是否能脫離一個“男人和馬”的元敘事，成就另一個女性主導的消費男色的“女凝新世界”？

至少我本人，還沒消費男色，只是在嘗試“我看路演當消遣和電影無關”的時候，就發現了問題。

我潛意識里出于一種很希望女演員火的心情還是會更關注娜然的路演。在路演過程里有女粉去表白“哈基米”，也有粉絲做了很多娜然和小貓的對比圖，我會覺得她很可愛。但是當我在網上說她這樣挺可愛的時候，立刻有女性朋友提醒：“啊？那娜然就是哈基米，她就是男人的寵物，這不是更矮化了嗎？”

然后我就要試圖跟自己解釋，我看路演視頻是剝離了劇情只看她，我覺得她作為一個年輕女孩子萌萌憨憨的很可愛很努力，我絕對不支持物化女性和男凝視角。但是這一切是否能完全跟劇情無關？

對我自己是不可能的，我只要被點一次，就沒法不多想了。而且我認為對于絕大多數電影受眾來講也是不可能的。

娜然是努力的、可愛的，她跟費翔是好同事，前輩很照顧她，但人們會從路演不自覺再回望到劇情里的“大王和狐貍”“狐貍為他療傷一次就會掉一根尾巴這是真愛”并大呼“好嗑”。這不就是最庸俗的甜寵嗎？消費甜寵有錯嗎，生活已經太累了壓力太大了看看甜寵解壓是沒錯。但是我們都知道，甜寵已經太多了，空氣里到處這樣的虛假塑料糖水，愛上你為你付出一切因為你救了我所以我用命來愛你……無窮無盡，時時刻刻。

那么女性朋友們消費男色、對《封神》電影進行二次創作，是否能構筑一個“女本位視角的新宇宙”？

這是老問題了：“這個故事里都沒女人”vs“但是女人在搞創作”。這兩個觀點之間的爭論，這些年的耽改熱里我們已經看很多了。（但是創作應該是自由的，耽改熱和所謂的造星奇跡，恰恰是因為適合女性的男色消費還是太少了。）

我們當然支持女性創作的力量、贊美女性用戶對于輿情能產生這么大的影響。任你“男人和馬”，到我這一律絕美愛情，解構你重建你，某種意義上是對爹道電影的無視。

但我會有疑問，那些新的二次創作，很多都很難脫離“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基礎邏輯，這又要這么辦？

這一輪狂歡，也不過是紅了這么多新人男演員，只有一個女演員在其中，比例過于懸殊。

就是看個娛樂，需不需要這么累？

可是這電影已經夠男了，我們也唱唱反調看看反調吧。

男色消費很正常；但電影本身就有問題的、過時的、含男量太高的。

男色消費娛樂自己很OK；但你是消費者、創造者，不是供奉者。這是你的樂子，但不要給那些加上過多的崇高的超越作品本身價值的意義。不要再擔心什么票房上不去沒有二三部怎么辦了，《芭比》全球票房什么樣中國票房什么樣？《封神》能被自來水安利到今天，它的未來商業前途已經有保證了，就算片方將來直接放未剪輯素材收費也會收到錢的。不要帶著那么那么多沒必要的過度情感，不要假設男藝人男導演過得多難需要你的拯救，沒有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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