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烜宇：向前走你的路

第130期

編者語：

也是這樣一個夏天。18歲的楊烜宇收到了浙江警察學院經偵專業的錄取通知書。

入校當天的傍晚，在宿舍的鏡子里，他偶然間看到自己的樣子，剛剛理的寸頭短發，有些陌生，又蓄勢待發。他從未這樣認真地在鏡子中與自己對視。

頃刻之間，眼角淌淚，又匆匆拭去。

是的，他終于成為了一名警察，但這并不只是為了紀念爸爸。

楊烜宇爸爸最初的夢想，也是成為一名警察。圖為楊烜宇爸爸和戰友的合影

楊烜宇，杭州市公安局上城區分局刑偵大隊的一名警察。今年剛剛30歲。

他的爸爸楊海升也曾是浙江警察學院的學生，畢業后回到故鄉臨海市公安局古城派出所工作。

2003年3月15日，楊海升在與歹徒搏斗中壯烈犧牲。

那年，楊烜宇只有10歲。他身高還不及媽媽的肩膀，抱著爸爸的遺像，走在送別隊伍的最前面，他只是一步一步地走著，還不曾意識到，這是和爸爸的永別。直到，爸爸遺體即將被推入火化間的剎那，他整個身體撲上去，牢牢護住爸爸，聲嘶力竭地近乎哀求般地哭喊著，不要碰我的爸爸。

但這仍是永失吾愛的一天。

烜宇知道，他的爸爸是一名英雄警察。

進入浙江警察學院的第一課，是去校英烈陳列館參觀學習，楊烜宇見到爸爸的遺像，相片里，爸爸還是一如既往的英俊，氣宇軒昂。可他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像是埋在心里很深的傷疤又重新被撕裂。”

20年前的3月，臨海街頭，白玉蘭花正迎著春意綻放。

楊海升難得與家人一起午飯，突然接到報警，在古城街道府前街附近，有人聚眾賭博。楊海升馬上蹬上自行車，一邊趕往報案點，一邊通知其他民警。

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賭博的人群中，有人面臨抓捕，猝不及防地拿出一把30多厘米長的長刀，楊海升為保護戰友，不顧一切沖了上去，身中數刀。

趕來增援的戰友回憶，見到楊海升時，他的衣服已被鮮血染紅，在與歹徒搏斗的石板巷深處，看到一條長達6.2米的血路。楊海升對戰友說的最后一句話，“我有些熬不住了，這里由你來指揮。”

被送往醫院后，大家才了解到，其中有一刀刺進了楊海升的左胸。因傷勢過重，楊海升被送往醫院的當天，壯烈犧牲。

公安部追認楊海升為全國公安二級英模，浙江省政府認定楊海升為革命烈士。

烜宇回憶，爸爸出事的地點離家不遠，也許只有500米，家的旁邊就是他讀書的小學，但是他總是寧愿繞道，也不愿再從這里走過。

“我爸生命最后的這一段路，太疼了。”

2015年，楊烜宇從浙江警察學院畢業后考入杭州市公安局上城區分局清波派出所。浙江革命烈士紀念館，就在清波派出所的轄區。

每逢清明、冬至，紀念的人群總是在館前排成長隊，莊重肅穆，清波派出所也總會在這里執勤，這執勤的身影中也有楊烜宇。

“那種心情，講不出來。首先想的，還是我是警察，做好眼前事。”

楊烜宇說：“其實不出任務時，我只要想他，就來看他。看著相片靜靜站一會兒，在心里說說話。”

楊烜宇很帥。挺拔的大高個兒，眼睛明亮。他名字里這個“宇”字，也是爸爸給他想的名字，楊烜宇兒時的夢想，是想成為一名天文學家或是一名宇航員。

楊烜宇記憶中，爸爸總是很忙，難得回家的片刻，父子倆都在鉆研棋譜，在棋盤前對奕片刻，或者去打乒乓球。也許是這樣的思維訓練，讓楊烜宇理科成績很好，高考時數學考到了130多分。

旅途中的楊烜宇

“其實，如果不當警察，我也會讀到一個很不錯的大學。”但是，高考后，楊烜宇還是義無反顧報考了浙江警察學院。

楊烜宇回憶，“爸爸犧牲時，我剛剛讀三年級。一般，男孩成長為男人，正是因為有了擔當，而我是‘被迫’長大的。

我記得，爸爸在時，一次放學，突然狂風暴雨，我正頂著書包往家跑，覺得頭上的雨停了，再抬頭一看，是爸爸撐著雨傘站在我的身后。我爸犧牲后，遇見這樣下大雨的天氣。我真的很想他。

爸爸突然不在了，我和媽媽不用再等他，我們的生活都變得非常茫然。

直到媽媽打起精神整理爸爸的遺物時，她發現爸爸從警14年的5000多天里，寫下了33本工作日記。我再次感受到了爸爸對警察這份職業的熱愛。

爸爸犧牲時只有37歲，他該有多少未盡的心愿啊。

其實，我爸不在后，我媽把家里很多爸爸的東西都收起來了，包括我們的棋盤，但是，爸爸的警服，媽媽一直掛在衣柜里，等梅雨天氣過去了，媽媽還會拿出來晾曬。

這讓我意識到，如果我能成為一名警察，是對爸爸的告慰，也會讓媽媽為此欣慰。

來警校報到那天，我是全宿舍里最早到的。媽媽雖然沒說什么，只要我照顧好自己，但是我知道，從這一天起，我和爸爸成為了校友，我要刻苦學習，努力拼搏，不能丟了他的志氣。

前段時間，電視劇《狂飆》熱播，我和妻子也在追這部劇。

劇中，警察安欣的父親生前也是警察。安欣最后的滿頭白發十分戳心。看到這樣的劇情，我妻子拍拍我的肩膀，我心領神會。

今年，我也當警察第七年了，我在崗位上的故事雖然沒有這么驚心動魄，但我越來越感受到，我開始像爸爸一樣從心里衷愛警察這個職業，但，不再只是為了不給爸爸丟臉。”

深夜里的上城刑大

今年春天，楊烜宇過政治生日時，收到了一份禮物，是路遙的小說《人生》。楊烜宇看到小說中寫的這一句，特別有共鳴。

“人活一生，值得愛的東西很多，不要因為一個地方不滿意，就灰心。”

楊烜宇說自己剛讀警校時，盼望著能畢業以后當刑警，剛剛考去清波派出所時情緒還有點失落，但是，在工作中，因為群眾的信任，他越來越感受到社區民警工作的價值。

參加訓練的楊烜宇（右二）

G20杭州峰會、新中國成立70周年大慶安保、新冠疫情的抗疫一線……楊烜宇都在。

“G20杭州峰會召開前，家家戶戶都要走訪調查。當時，我剛剛畢業，每天走街過巷，一樣的問題，走到每一處，都要一字一句重新開始，真的非常繁瑣。天氣又很熱，有時候還要吃閉門羹，心里挺不好受的。但是，也有市民就特別配合工作，從我們身邊路過的一個老奶奶，主動遞水給我，心里很感動的。當下，我意識到這身警服的意義，是人民對你有期盼，主動給我水喝，不是我做的多好，是我前面的警察做得好，贏得了大家的信任。”

一個寒冬的深夜，楊烜宇在值班時接到報案，一個十幾歲的男孩離家出走。

根據監控信息發現，這個男孩獨自上了吳山，楊烜宇趕緊和幾名特保上山徹夜搜索，直到天快亮時，才發現這個男孩躲在一處亭子。

看到男孩被父母相擁著，一邊被責怪，一面又滿臉是淚，楊烜宇也會有點羨慕，和家人在一起多好。

也是這段時間，楊烜宇如果有空，他會追看《守護解放西》，“這個片子是紀實類節目，將鏡頭對準長沙市坡子街派出所的民警，他們的工作和我們有很多相似之處。我們當警察，很多人都不善言辭，但是這個節目里，看到他們巡邏、多警種聯動辦案、疑犯審訊、參與要案，好像看到了自己。普通觀眾大概把這個片子當普法類節目，看過之后，對法律有了敬畏之心。我看這個片子是想當一個理解警察的人，也希望自己在工作中獲得理解。”

楊烜宇講，自己很感動于其中一個片段，一名警察曾經開玩笑地說，長沙舉辦煙火秀時，每次離煙火最近，但是每次他們不曾看清，因為他們始終要面對著人群而背對著煙火。

一個敬禮，千言萬語

2021年，楊烜宇從清波派出所調至刑警大隊。“我領導說，年輕警察一定要在刑警隊闖蕩一番。”

去采訪那天，楊烜宇和同事剛剛偵察了一起經濟詐騙案。楊烜宇提醒，“反詐騙的最好辦法就是反‘心魔’，說白了，就要想清楚，沒有奮斗，哪有果實？要人間清醒。”

前不久，楊烜宇和同事一起去河南追捕一個毒犯。

“那是一個農居房，只有兩層樓。就在我們布置好現場、準備沖的時候，有4個人來找這個毒販買毒品。我們事先不知道，進行抓捕時，其中一名毒販正在吸毒。

這種時候，毒販通常是不冷靜的，會不顧一切搏命。他見我們沖進來，從枕頭下順手拿出一把砍刀，十分兇險。幸好我們動作快。”楊烜宇說，“后面復盤抓捕細節時，想到了更多危險，這些經驗會慢慢形成一個刑警的核心力量。”

ChatGPT的出現，讓一些領域討論不斷，他會寫郵件、會翻譯、會寫代碼，還會寫論文，會辦案么？楊烜宇也動腦筋研究了一番。“人工智能發展到一定程度，肯定是有用的。也許我們日后我們辦案，輸入案件情況，能夠更詳細更客觀地羅列取證要素，也許會比人腦考慮得周全。但是辦案，是一定要到現場感受過細節才有方向，這點ChatGPT大概永遠不如警察聰明。因為它永遠不可能實地跑去看，就無法掌握信息。”

在執勤的楊烜宇（右一）

楊烜宇總是比以前更忙。

杭州和臺州，乘高鐵雖然只有1個多小時的車程，但是，楊烜宇還是少有時間回家去看媽媽和爺爺奶奶。

一次，楊烜宇媽媽獨自一人從臨海到杭州來，想看看兒子，出發時想著，等到了杭州，再打電話，等到了杭州，想想今天也不是周末，擔心影響楊烜宇工作，自己在東站坐了一會兒，又回臨海了。“這件事情過去了很久，媽媽才無意提起。”

楊烜宇心中始終牽掛媽媽，就像媽媽牽掛著他。“我讀中學時，一進家門，常常看到媽媽眼圈紅紅的，剛剛哭過的樣子。我去警校讀書時，她送我一個平安扣，我雖然從未戴在身上，但是一直放在抽屜里，我知道，這個平安扣里是媽媽的心。”

楊烜宇說：“我知道媽媽到現在也很想爸爸，我也一樣。但是請媽媽不要沉浸在悲傷之中，多想想明亮的生活。但是也要請媽媽相信我，三十而立，我會更努力，也更懂得珍惜。”

楊烜宇和媽媽

【采訪手記】：

冬天時，楊烜宇穿黑色羽絨衣。

夏天時，楊烜宇穿黑色T恤。

人來人往中，他并不耀眼。球場上，他踢邊鋒，有進球的機會，但不是首當其沖。

可是，楊烜宇又是個挺不一樣的警察，他身上鐵肩道義的部分，義不容辭，但是更理想的是，工作之外，他有一點生活上的松弛。

梅西進球了，他會在深夜的朋友圈里，寫上梅西的名字，再加一個感嘆號！聽到《灌籃高手》上映了，也期待著去看首映禮；出差去長沙，點一杯茶顏悅色的奶茶；有人撿到小狗送來派出所，他也要和小狗拍個合照。

正因為這樣的松弛，讓人覺得多遠多難的路，他都可以到達；也因為這樣的松弛，讓他發自內心熱愛警察這個職業。

這才是年輕警察的“玩法兒”。

在楊烜宇的歌單里，他最常常聽的一首歌是《你的答案》，歌里唱：“哪怕要逆著光，驅散黑暗也有一萬種力量。”

祝福烜宇，在想做一名優秀警察的初心里，一直記得自己的答案。

注：文中圖片除標注外，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 ：于佳

編輯 ：胡冰

排版 ：海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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