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任與南京中國科學社

中國商務印書館2022年出版的《好玩兒的大師——趙元任影記之學術篇》（以下簡稱《趙元任影記》）是語言學家、音樂家、翻譯家趙元任先生的私人影集，收錄了趙元任生前留下的近千張照片，絕大多數為趙元任自己拍攝，時間跨度達九十年之久，其中不少照片記錄了他的南京足跡，也為上世紀二十至三十年代的南京城留下了珍貴的影像。

《趙元任的南京足跡》嘗試結合相關史料，對《趙元任影記》涉及南京的照片進行一些粗淺的解讀。今天是第二部分。

趙元任是游美學務處第二批庚款留學生，他先在康奈爾大學學習數學，后又在哈佛大學學習哲學。

早在1910年，趙元任剛上大學不久，就用獎學金和同學合伙買了一架照相機，很快迷上了攝影。他喜歡用照片記錄下所見所聞和親朋好友，一生拍下照片無數。趙元任還是一個自拍達人，他在1920年6月的一次郊游中第一次嘗試自拍之后，外出總是帶著相機和三腳架。這就是《趙元任影記》中很多照片都有趙元任本人出鏡的原因。

取得博士學位后，1920年他在面臨各種工作機會的情形下，選擇回到母校清華教授物理學。

1920年8月-10月 趙元任先后三次在南京短暫停留，其中兩次與中國科學社有關

1.第一次，1920年8月18日至24日，來南京參加中國科學社年會。

1920年7月24日，趙元任從舊金山登船，離開了羈留十年的美國。8月17日抵達上海，當晚即乘坐火車趕赴南京，參加正在這里召開的中國科學社第五屆年會。

趙元任是中國科學社的創辦人之一。

中國科學社的前身為科學社，由任鴻雋、趙元任、胡明復、楊杏佛、過探先等中國留學生為創辦《科學》雜志，于1914年6月在美國康奈爾大學發起成立。1915年10月15日，改組為中國科學社，推選任鴻雋（社長）、趙元任（書記）、胡明復（會計）、秉志、周仁五人為董事，楊銓（杏佛）為編輯部長。

△中國科學社最早的董事會

△《科學》雜志第一任編輯部長楊杏佛

1918年，中國科學社總部從美國遷歸國內，在上海大同大學設事務所，同時在南京設立支部。南京臨時社所借用的是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房屋，在一字房對面一間小室門前掛一塊牌子，里面陳設了幾種雜志，作為會員的會集所和支部的辦事處。

△南高師內的臨時社所

1919年12月，北洋政府財政部將南京成賢街文德里一個荒蕪院落的破舊洋樓官產撥給中國科學社作為社所。1920年3月，中國科學社正式遷入文德里新址。

需要說明的是，在1920年的南京，成賢街還是自鼓樓通往城南的一條主要道路，位于今珠江路北側的文德里和成賢街之間還沒有被現在的太平北路分隔開，成賢街是這片地方的大地名。因此，位于文德里的中國科學社也常被寫作成賢街中國科學社。

△1930年《最新南京地圖》上的文德里，是成賢街東側的一條東西向小巷，東端的一個類似梯形的院落就是中國科學社社所。

△1933年《新測南京城市詳圖》上標出了中國科學社的名字

趙元任這次來南京參加年會，就在文德里的中國科學社社所。

下面是一張沒有收入《趙元任影記》的照片，可以看出南京中國科學社的外部環境：門前是一條通往成賢街的小土路（文德里），路側種有樹木，院墻外都是荒地，左側可見一段高出地面的土埂，是南京市內小鐵路（當時稱江寧鐵路）的鐵路埂，遠處還能看到紫金山的山影。

△南京成賢街文德里中國科學社（選自《民間影像》第7輯）

1920年8月18日晨，趙元任來到南京文德里。他在當天日記中興奮地寫道：

萬歲！中國科學社！美麗的大門和兩旗幟，很漂亮的樓房……瞧，這里都是誰？胡明復、胡敦復、任鴻雋、陳衡哲、胡剛復、胡適、竺可楨、鄒秉文等。

趙元任在文德里歡晤了眾多老同學兼摯友，出席了科學社的學術報告會，參加游藝活動、游覽玄武湖，作了一次有關太陽系的科普演講，還參加了董事會會議。

他在日記里記下了這幾天參加的一些活動：19日上午，做題為《注音字的譯音標準》的報告；20日做幻燈片演講；21日晚，科學社在圖書館舉行游藝會，由陳衡哲主持，胡明復播放了黃石公園的幻燈片，趙元任負責游戲和問答題，還演唱了《盡力中華》《茉莉花》《風箏歌》等歌曲，大家交談到很晚才興盡而歸。

《趙元任影記》中收錄了幾張在南京中國科學社拍攝的珍貴照片。

△趙元任（左1）在南京中國科學社大門前（選自《趙元任影記》）。

△“大家排好隊合影留念呀”，趙元任招呼著。（選自《趙元任影記》）

△中國科學社成員合影。前排自左：任鴻雋（1）、胡適（3）、趙元任（5）、陳衡哲（6）、胡敦復（7）、胡剛復（8）（選自《趙元任影記》）

△中國科學社成員合影。前排自左：趙元任（1）、陳衡哲（4）、任鴻雋（5）、胡適（7）（選自《趙元任影記》）

△中國科學社成員合影。自左：胡適（5）、陳衡哲（6）、趙元任（7）、任鴻雋（8）、、楊杏佛（11）、胡敦復（13）、胡剛復（14）（選自《趙元任影記》）

這些合影中頻頻出現的一幢二層洋樓，是南京中國科學社的南樓。

文德里中國科學社院內有南北相對的兩幢西式樓房。中國科學社接收此處后，即將南樓定為研究所、博物館之用，北樓定為設立圖書館、編輯部和辦事處之用。不過，由于經費匱乏，圖書館主任胡剛復只能一面向社員募集寄存書籍，一面籌款購買新書。1920年8月，科學圖書館才剛剛成立，條件非常簡陋，也沒有正式開放閱覽。這可能是這些照片中只出現南樓的原因吧。

△1929年南京航拍圖上的文德里中國科學社（紅圈處），可以看到南北相對的兩幢樓房。

△文德里中國科學社南樓

△文德里中國科學社北樓

1922年8月，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在文德里成立，南樓成為生物研究所的實驗室和陳列室。1928年以后，中國科學社總部、圖書館遷往上海，文德里的房屋遂全部歸生物研究所使用。

△1928年《南京城市全圖》，文德里處標為“生物研究所”。

1931年，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在院內西側又新建一座二層樓房，作為生物實驗館，與南北二樓鼎足而立。

△中國科學社生物實驗室新樓

1937年12月11日，侵華日軍攻陷南京。一個月后，文德里中國科學社房屋即被日軍燒毀殆盡。《科學畫報》1938年第5卷第7期對此事件進行了報道：

據目擊者云，十二月十一日南京失陷，是夜即有日軍駐于所內，至一月十二日渠在五臺山瞭望，忽見文德里火光燭天，慘不忍睹。翌日調查，生物研究館新廈、北樓及白鼠實驗室均已化為灰燼，南樓雖存，亦已破壞不堪。十余年慘淡經營，盡付東流，實為世界文化界之一大損失，不勝浩嘆！

△《科學畫報》報道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被毀的消息

△文德里今貌，中國科學社遺跡早已無處尋覓，這里已成為一片居民區。

8月22日，趙元任還參加了社長任鴻雋和陳衡哲舉行的訂婚聚會。聚會由胡適主持。每個客人都獲贈一個信封，并被要求同時打開——每個人都得到一張任鴻雋和陳衡哲的訂婚照片。楊杏佛介紹了他們的戀愛史，任鴻雋獻訂婚戒指，陳衡哲表示不要鉆石戒指，反對奢侈。

△任鴻雋、陳衡哲送給朋友們的訂婚照片（選自《趙元任影記》）

在南京的這幾天，趙元任訪問了母校江寧高等學堂（這時應該已是省立第四師范學校），走親訪友，見到了堂二姐。

△趙元任與堂二姐（選自《趙元任影記》）

24日后，他離開南京，到常州、蘇州看望親人。9月初北上，赴清華園任教。他住進了學校西偏院西南角學務處的一間房間，該房據說是有名的“吉屋”，凡單身漢住進該屋，不久便會獲得美滿姻緣。果然，趙元任到北京還不滿一個月，就遇見了他生命的另一半——楊步偉女士。

2.第二次，1920年10月12日，去上海途中在下關碼頭短暫停留。

8月份在南京參加中國科學社年會時，胡敦復、胡明復與胡適便向趙元任透露，英國哲學家羅素不久即將來華講學，梁啟超,張東蓀等擬請趙元任擔任翻譯。趙元任在清華開課不久，蔣百里就向清華學校金邦正校長接洽，借用趙元任擔任羅素翻譯，學術界名流蔡元培、丁文江、陶孟和、秦景陽等也都出面，積極推動此事。因羅素講學將涉及高等數學、邏輯學、哲學多門學科，他人很難勝任翻譯工作，校長只得同意放人。

1920年10月8日，趙元任離開北京，南下迎接羅素。他先乘火車到達武漢，再換乘輪船去上海。10月12日上午10點多，輪船抵達南京下關碼頭。因停留時間較長，趙元任上岸，沿著碼頭走到下關，并在岸邊拍攝了一些江輪及江邊風景的照片，還在一個拆字攤上算了命。

△南京碼頭一景（選自《趙元任影記》）

△江輪開到南京浦口碼頭裝貨（選自《趙元任影記》）

△碼頭上擠滿等活干的苦力（選自《趙元任影記》）

△趙元任站在江邊看江輪（選自《趙元任影記》）

△趙元任在下關見到一處拆字攤。他拿了“佳”字，拆字先生寫了“進”和“焦”，說這次旅行一切都好，不必急。趙元任問可否拍個照，算命先生聽了很怕。趙元任說沒關系，只是覺得有趣兒。（選自《趙元任影記》）

3.第三次，1920年10月21日， 陪同羅素訪問南京。

1920年10月21日，趙元任陪同羅素一行從上海乘火車抵達南京。他們在南京只停留了一天。

中國科學社、南京高等師范學校、第一女子師范學校邀請羅素和勃拉克女士做報告。羅素在中國科學社講演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胡剛復做翻譯，聽眾約300人。在女子師范學校，羅素做了簡短講話后，主要由勃拉克女士講演婦女教育問題。兩人的講話都由趙元任用南京話翻譯。由于在師范學校的講話是在露天舉行的，趙元任得大聲叫喊著翻譯。

△中國科學社大門（選自《趙元任影記》）

這個大門趙元任在同年8月已經拍過，這張更為清晰，可以看到院內北樓（白色建筑）的一角。

△在南京的“柳門”前，羅素、勃拉克女士、趙元任與大家合影（選自《趙元任影記》）

還有一張南京“柳門”前的合影。這張照片是在哪兒拍的？

根據當時各方報道，梳理出羅素一行這天全部行程：羅素一行乘夜車21日晨7時抵寧，下車即被中國科學社、南高師、一女師代表迎接至下關惠龍飯店休息；12時，中國科學社在寧全體社員公宴于復成橋地方公會；下午2時在成賢街中國科學社演講；4時許至一女師演講；結束時已入夕，遂至南高師晚宴，晚間在南高師演講。

△《申報》1920年10月14日報道

“柳門”照片拍攝于白天，剔除晚間活動的南高師，剩下的只有下關惠龍飯店、復成橋地方公會、文德里中國科學社、馬府街一女師四個地方，其中復成橋青溪岸邊種植有桃樹、柳樹，與照片中的環境較為接近。

△復成橋青溪，昔日岸邊有“桃柳數行”，宴請羅素的“地方公會”可能就在橋東北側的“商園”。

因無直接證據，目前無法落實，“柳門”地點仍屬懸案。

10月22日上午，羅素一行登上“江永號”江輪，從南京前往湖南。《趙元任影記》中這張8月22日的船上照片雖然沒有標注地點，但可見遠處江邊的獅子山輪廓，表明這艘船剛剛離開下關碼頭。

△趙元任在“江永號”江輪上（選自《趙元任影記》）

△下關江邊舊影

這張照片攝于同一天，應該也是南京下關附近的江面。

△江面上的軍艦（選自《趙元任影記》）

羅素的中國之行一直持續了一年多，到1921年7月才結束。在此期間，趙元任也在進行一場人生大事，與楊步偉戀愛日深。

1921年5月中旬，趙元任專程奔走南京、常州、蘇州、上海，四處籌款，又托家族長輩交涉賠償，終于解除了早先的包辦婚約。6月1日，他在北京舉行了極為簡單的儀式，僅請好友胡適、朱徵在結婚證書上簽名見證，宣布和楊步偉結婚。

在發給親友的結婚通知書上，趙元任夫婦申明除以下“兩個例外”，一概不收賀禮：

例外一，抽象的好意，例如表示于書信、詩文或音樂等，由送禮者自創的非物質的賀禮。

例外二，或由各位用自己的名義捐款給中國科學社，改社各處的住址如下： 南京成賢街中國科學社胡剛復博士，上海大同學校胡明復博士，北京西四牌樓羊皮胡同四十五號任叔永社長。

△趙元任寫的結婚通知書（選自《趙元任影記》）

1921年8月，趙元任偕 楊步偉 離開北京，再次赴美，前往哈佛大學任教。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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