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代獨生子女開始做全職兒女

“動物園的獅子看似沒在斗爭，被客人笑著指指點點，實際每天都在夢想和孤獨的夾縫中求生。”

在日劇《我的事說來話長》，男主岸邊滿，31歲，無業，和母親房枝生活在一起。在接侄女春海上下學前，會先和姐姐計算計算好報酬，當有朋友試圖勸他去工作時，他會倚靠在居酒屋的沙發上大聲質問對方不為自己高高在上的態度感到害臊嗎，并做出了上邊的比喻。

在過去，寄居父母家，并依靠父母獲得生活費的年輕人會被簡單直接地扣上“啃老”的帽子。但現在，全職子女正在成為一種新的脫產生活方式。

理解在兩組數據的追趕中發生。一方面是等待就業的年輕人不斷增長，2023年，中國高校畢業生人數將達到1158萬，相比2022年和2021年分別將增長7.62%和27.39%。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老年人需要被照顧。2021年，中國正式進入了“深度老齡化”社會，64歲及以上人口占總人口比重首次超過14%，2022年，這個數字變成了14.9%。

在豆瓣，組長@無聊建立了一個“全職兒女工作交流中心”小組。這個成立于2022年12月的小組，如今已經有了3222位自稱“打工人”的組員。小紅書上，關于“全職兒女”的話題下，有超過79.5萬次瀏覽，一位在小紅書200粉絲的博主，在發布了一條“我媽讓我做全職女兒，一個月給我4000”的筆記后，獲得了超過2萬人的點贊。

即便身處同一群體，訴求也各有不同。在“全職兒女”中，有人想繞過過程，直接來到養老生活的終點，有人則一邊照顧父母換取報酬，一邊尋找著新的“上岸”機會。

我們采訪了三位全職兒女，看上去有錢有閑的他們，煩惱同樣不少。

以下是她們的故事——

作者|柳柳 淡酒

編輯|未未

01 江蘇 月薪5000，也有KPI

阿花給自己“全職女兒”這份勞務合同定下的KPI是“家里老人照顧好了”。但面對體能必然下降的老人，“照顧好了”難以量化，無論阿花曾為此付出多少心血。這是一份真正依靠自驅力的工作。

在成為全職女兒前，40歲的阿花在便利店工作，月薪5000+，在江蘇的三線城市，這是一份正常的薪水。

但阿花任務沉重。作為第一批“80后”，她需要同時兼顧包括父母、公婆、自己家在內的3個家庭，向上要贍養4位老人，人均年齡76歲，向下要為還在讀大學的兒子支付學費，這是獨生子女人到中年后的基礎生活模型。

圖：《沒有養老的資金》劇照

2022年下半年，阿花的母親患上了腫瘤，需要人24小時陪伴，以便監測突發情況，這意味著，至少需要兩人來照顧母親。但顯然，重癥監護室護工的工資，遠比在便利店工作的阿花要高。

一番計算后，阿花找到了最具性價比的搭配——找一位幾家合拼的護工，護工每天200元的費用由雇主分攤，自己則離職回家，負責燒飯送飯，同時機動配合護工，陪母親去做各種檢查。在母親好后不久，婆婆又患上腦梗，節儉的婆婆堅持不雇傭護工，阿花便隨侍在床，在附近的飯店解決兩人的就餐問題，好在婆婆病情并不嚴重，只需要掛水。

在成為全職女兒后，阿花的開銷主要包括買菜、三家生活日用品，三家水電氣，兩邊老人每月配藥，以及繳納自己的五險一金。

在阿花自己看來，相比在便利店打工，自己現在的工作并不繁重。

在母親和婆婆病好轉一些后，作為陪診員的阿花工作量更小了。母親只有偶爾不舒服時才需要去醫院，婆婆則只需要每月配一次藥。更多的時間花在日常陪伴上，每天洗洗涮涮、陪聊、陪散步，由于老人上了年紀，主要都以素食為主，且又恢復了自理能力，大都能自己做一點，所以更多時候阿花承擔的是買菜的責任。

忙碌體現在通過學習，解決一個個具體但陌生的小事。比如作為靈活就業人員，如何完成社保繳納。

她最終在小紅書找到了答案。在對比了幾篇筆記后，她決定只繳納養老和醫療保險。養老她按照每月4050的基數繳納，政府補貼一半，她繳納600多。談到保險，她總會向別人特別強調醫保的重要性——母親這次生病，因為有大病保險，原本7萬多的住院費，最終只需自費1萬多。

阿花還熱情地將方法介紹給身邊同樣是全職子女的人。每次分享時，在覺得自己依然“向前走”，沒有被時代拋下。

讓阿花感到有壓力和委屈的是別人的看法。“好多人認為我們是啃老，我就對啃老有一點不同的看法。得出啃老的這個觀點前，你調查了多少人，你肯定要選取不同地區的人來調查，每個地方、每個家庭的情況不太一樣。”

圖：《沒有養老的資金》劇照

至少在阿華看來，40歲的年齡并不是一個完全找不到工作的階段。而身為全職女兒，雖然工作清閑，但也讓她被牢牢綁定在了家庭中。比如在過去，每年阿花都會和相熟的姐妹在全國玩一次，但成為全職女兒后，她再沒能遠行，最后一次旅游停留在2021年，她和朋友們原本計劃去北戴河，結果北方大雨，臨時改去了舟山的普陀山。

作為第一代獨生子女，父母那輩鮮少涉及到的養老問題真實地擺在了阿花面前，她和同齡人不得不做出取舍。

在成為全職女兒前，阿花的一位高中同學全家移民海外，留下母親獨身一人。生病去世后，遭遇了幾天后才被發現的悲慘。提起這件事，她一片唏噓“有兒女的，這樣心酸的走法讓人難以接受。”

在成為全職女兒半年后，從小喜歡鉤針織品的阿花，在閑暇之余會把自己做成的發卡、玫瑰花在網上售賣。

更多的是阿花對全職女兒身份的認可。“現在我們國家進入老齡社會，老年人的數量在快速增長，必須有一部分人要在家里照顧老人，不可能個個都是成龍成鳳的，個個都出去。”

02 河北，用錢收買家人

成為全職兒子是33歲的henry計劃之外的事情。

2021年11月，henry從上海回到老家河北休假。在虹橋高鐵站里，他向獵頭發去了拒絕入職新公司的微信。那是一份年薪70w的offer，漲薪10%，來自互聯網公司，崗位是品牌總監，拒絕的原因之一是想要回家休息3個月——在此之前，henry通過5年3跳，薪資不斷上漲，他對年后再找一份類似的工作充滿信心。

henry家中有六口人，姐姐和姐夫在外地工作，6歲的侄子放寒假在家，成了henry最重要的玩伴。在家休假的日子里，他帶著6歲的侄子撲向一個又一個游樂場，先是市內的，之后是省內的，接著又延展到京津冀。

圖：《面包和湯和貓咪好天氣》劇照

在上海工作4年但沒去過一次迪士尼的henry，原本只是為了和侄子培養感情，但很快，他的興趣被點燃了，游樂場中播放的兒歌、色彩斑斕的游樂設施以及處處是笑意的環境讓他喜歡上了這里。

最終，2個月的時間里，在henry的大方贊助下，二人一起去了8個游樂場，不僅討了侄子的開心，還有效卸下了母親看孫子的重擔。

與快樂生活形成對比的是henry逐漸沉寂的簡歷。2021年年初，henry感受到了就業市場的變化：先是kpi高了，緊跟著薪資的區間也在降低，到了年中，幾乎很少再接到獵頭的電話，而此時的侄子，已經回北京讀起了一年級。

第一個對henry提出質疑的是母親。在幾次試探啟程日期無果后，母親干脆張羅起給henry相親的事，不僅定時定點的介紹女孩，還積極慫恿兒子去相親網站試一試運氣。為了分散掉母親的精力，henry立刻也給家里找了件大事——翻新老房子，重新裝修一遍家。

在henry的原計劃中，裝修家的工期是4個月，自己總能找到工作的。結果，4個月后，家裝如期完工，offer不見蹤影，存款倒是少了一半。henry頓悟到，開源暫時沒戲了，接下來得節流了。完工的那一天，henry在飯桌上小心翼翼地和母親攤牌：一時半會找不到工作，打算在家先躺著。

圖：《我的事說來話長》劇照

令henry意外的是，向來對自己嚴格要求的母親沒有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反而對著存款一番計算后，得出了家里存款應該夠給母子二人養老的結論。

放下偽裝的henry徹底開“擺”，一改往日大方的消費習慣，和母親出門，優先母親付錢，母親不在，那就得多方比價才能買。

henry身邊有不少辭職回家考公考編的年輕人。但在他看來，那不過是“啃老”的遮羞布。“社會總是強調當事人的責任，即使身陷困境，那也是自己的責任，或許更應該積極去尋求幫助，去實現東山再去，但我們的社會是否已經具備了包容這種求助的環境呢？”某一天夜晚，henry在一本名為《三十不立》的電子書上，對書中的內容進行了標記。

03 湖南 26歲的“團寵”

不向父母要錢是26歲的茉莉最后的倔強。

2022年8月前，茉莉還是長沙一家互聯網公司的運營，和老公住在月租2000塊的房子里。作為運營，她需要同時負責15-25個手機賬號，凌晨三點下班回家的路上，包里背著15個手機，碰撞時會發出噠噠的聲音，茉莉通常不會注意到，她正在大腦里比較著不同賬號的數據。

持續的高強度工作沒有讓茉莉升職加薪，反而因為品牌方預算縮減，項目的收益越來越低，茉莉面臨著轉崗。反倒是偶爾接通的電話中，聽著父親“想你了”的開場白，茉莉低落的情緒會被拉高。

幾個月后，她以備孕為由，回到了長沙附近100公里的縣城老家。只不過，生育計劃中的另一位主角，茉莉的丈夫還獨自在長沙工作，二人只在節假日相見。

回到家后，茉莉用對父母的情感陪伴交換了輕松快意的假期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后，餐桌上會擺著父母出門前做好的早餐，吃完飯出門遛狗，等著父母中午回來做飯，晚飯后，全家坐在一起看電視，直到11點多時各自回房睡覺。

圖：《我的事說來話長》劇照

與茉莉悠閑生活相反的是父母的忙碌。原本2021年退休的父親，在老家蓋了一個養殖場，里邊有1萬只雞。養殖場的工作需要隨時待命，每個晚上都要定3-5個鬧鐘起床查看。

“退休前，作為貨車司機的父親，賺的都是血汗錢。工作之后從來沒有向他們要過錢，曾經因為購買大物件急用錢明明白白‘借’過錢，隨后就還了。”茉莉有自己的堅持，并不斷和周圍人強調著這一點。

對茉莉來說，這段假期時長是個未知數。手里工作幾年的存款，婚后老公上交的錢，父母提供的輕松的環境，讓她有一定的底氣可以停下來喘喘氣。她對未來的考慮更傾向于自由職業，嘗試視頻或者圖文對她來說也是一個不錯的方向。為此，她時常倚在沙發上刷著手機，琢磨別的博主是怎么做賬號的。

有時候，6歲的侄女會湊過來想要一起刷手機，頻率高了，心煩的茉莉開始和侄女吵架。每到此時，必得家人壓著6歲的侄女向26歲的她道歉后，一場女性間的“戰爭”才能收場。由此，在這個由父母、離異姐姐和侄女組成的六口之家中，她成了“團寵”。

擁有自由可支配的時間后，茉莉延申出了更多屬于自己的興趣愛好。她學會了拼樂高，會在凌晨5點起床看火紅的朝陽在樹梢后慢慢越過地平線，爬上山頭，喚醒整個小鎮的生機和活力。

在一次登山時，陪同在側的父親看著茉莉表示：“當大人的日子還有一輩子呢，不急這一會兒。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安靜的待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