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不要臉說得這么理直氣壯，晉惠公可謂冠絕中國史

夷吾在青少年時代，史書鮮有提及，只是說他同太子申生和重耳享有賢名，不過從他當政后的所作所為來看，這種后人賦予的“賢名”。實在有點名不副實。

晉獻公寵妃驪姬作亂，太子申生被逼自殺，重耳逃到蒲（今山西省隰縣一帶）。夷吾先是跑到他的封地屈（今山西吉縣東北），后又逃亡至梁（今陜西韓城南）。獻公死后，國相荀息遵囑，先扶驪姬之子11歲的奚齊即位，卻被大臣里克派人殺死；荀息又立驪姬之妹少姬之子7歲的卓子為君，再被殺。里克等大臣派人迎接公子重耳回國即位，重耳以父死未在身邊盡孝有負先君為由謝絕。無奈之下，里克等大臣只得派人去迎三公子夷吾回晉國繼承君位。

夷吾自此就從陰暗的旮旯里走上了歷史舞臺，開始了他最拙劣的無賴表演。

里克所派之人是屠岸夷，即后來殘殺趙氏一族的屠岸賈的祖父。屠岸夷一行人到梁國說明來意，夷吾喜出望外，心花怒放，只恐怕里克和邳鄭臨時變卦，就對屠岸夷賭咒發誓：“若吾回晉為君，即將汾陽一帶百萬畝良田賞里克，將蔡地80萬畝土地賜邳鄭作采邑。”

屠岸夷回報里克和邳鄭，二大臣喜形于色，趕緊忙里忙外地開始籌備迎接夷吾回國即位的準備工作。

此時晉國誰人即位的問題，也是各諸侯國關心的頭等大事。秦國和晉國有“秦晉之好”，秦穆公是晉獻公的乘龍快婿，亦即夷吾兄弟三個的姐夫，所以晉國君王繼承人選，也就讓秦穆公格外關注。秦穆公及其一班大臣本垂青于重耳，就派公子縶前往翟國（現山西鄉寧一帶）吊慰游說重耳，重耳卻婉言謝絕：“吾在父死居喪間，不能入哭喪之位。父死是何等大事，吾豈能圖謀君位負君慰問我情義？”

秦穆公聞言，贊嘆不絕，遺憾之余，就把目光投向了遠在梁國的夷吾。夷吾見公子縶奉穆公之命前來幫助他回國，早把君父喪后為人臣子該有的哀行拋到了九霄云外，反興高采烈地豪許諾言：“倘貴國助吾即位，吾愿以河西5城上奉貴君。”

公子縶露出驚詫的神情，夷吾以為公子縶尚不滿意，又低三下四，曲辭諂媚：“吾愿執鞭牽馬，侍從于您的車塵之后。吾現有黃金800兩，玉飾6雙，此等薄禮不敢敬您，就算賞您左右隨從吧。”

一副小人嘴臉博得秦穆公父子滿心歡喜，夷吾回國即位道路變得一片坦途。

前650年，晉公子夷吾“乃使冀芮厚賂秦，約曰：即得入，請以晉河西之地與秦。又遣里克書曰：誠得立，請遂封子于汾陽之邑。”

這樣內有里克、邳鄭等大臣接應，外有秦大軍護送，夷吾順利回國即位，是為晉惠公。當秦穆公和里克、邳鄭一干人正在慶幸天遂人愿，以為他們可以順順當當地從自己一手打造的晉惠公手中拿回屬于自己的那份“酬禮”時，這位搖身一變為一國之君的晉惠公竟立刻翻臉，給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秦穆公恨得牙根癢癢，里克和邳鄭呢，連恨的機會都沒有了，糊里糊涂地就成了夷吾的刀下之鬼。

夷吾登基變成晉惠公后，重用了呂甥、屠岸夷等一幫口是心非的奸佞，而對為他即位立下汗馬功勞的里克、邳鄭等一干老臣并未予以重任。先前答應的賞賜百萬畝土地一事更是只字不提。

對秦國，他不想踐約，但多少還心存忌憚，于是派邳鄭赴秦送秦穆公《辭秦書》強辯曰：“始夷吾以河西五城許君。今幸入守社稷，夷吾念君之賜，欲即踐言。大臣皆曰：‘地者，先君之地。君出亡在外，何得擅許他人？’寡人爭之弗能得。惟君少緩其期，寡人不敢忘也。”

穆公讀之，方知上當受騙，不覺勃然大怒，一時卻也無可奈何，只做悔恨狀。

惠公對里克等不想兌現當初諾言，又不想面對他們，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設謀栽贓陷害。惠公派寵臣冀芮給里克說：“無卿支持，寡人不得立，寡人不敢忘卿之功。而卿弒二君，逼死一大夫，寡人只能奉先君之遺命，不敢以私勞而廢大義，唯子自圖之。”

里克悲憤交加，躍地三尺大聲呼喊：“沒有所廢，君何以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天乎，冤哉！忠而獲罪，死若有知，我將有何面目去見荀卿乎？”遂拔劍自刎。

冀芮回報惠公，惠公竟大喜曰：“卿為寡人除卻了心頭之患！”

里克被殺，朝野上下多有不服，惠公遂派屠岸夷設計誘使邳鄭和七輿大夫等謀反，最后又把他們一網打盡。

一時間，陰慘慘的血雨腥風伴隨著無數的冤魂野鬼充斥了故絳陰霾重重的天空。

《國語·晉語三》這樣記載：晉惠公殺了里克、邳鄭等一干人，良心不安，于是對冀芮說：“冀芮啊，你讓我錯殺了能鎮服國家的大臣！”

說是這般說，心頭的絲縷愧疚并未能改變晉惠公哪怕一絲出爾反爾、變本加厲的小人本性。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一國之君耍起小人的無賴本性來，普天之下的平民百姓無奈都要跟著遭殃。

晉惠公余興未盡。他的拙劣表演其實才剛剛開始。

屠殺了那些敢于直言的忠臣后，圍繞在晉惠公身邊的盡是些阿諛奉承、溜須拍馬之徒。晉惠公在這班小人諂媚的頌歌聲中，肆無忌憚，為所欲為，甚至對原太子申生的遺孀賈君也屢加調戲，強行交歡，惹得天怒人憤，怨聲載道。

晉惠公四年，即前647年，晉國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旱災，赤地千里，餓殍遍地。一籌莫展的晉惠公想到了向諸侯國借糧。呂甥說：“列國諸侯中，唯齊、秦與晉是姻親，齊地處海濱，且與晉隔著衛、魯兩國，即使齊國有糧相借，也是遠水解不得近渴。秦國可借，我們卻有負于穆公，恐怕……”

冀芮搶過話頭，恬不知恥地說：“秦晉是至親、近親、血緣親、甥舅之親，遇到災荒豈有不借之理！我等厚下臉皮去求秦國，或許能借來。”

晉惠公黔驢技窮，只得派使者前往秦國去借糧。秦穆公在征求了諸大臣的意見后，不計前嫌，慷慨允諾，直接把糧食賣給了晉國。于是，就有了歷史上赫赫有名“800里壯觀”的“泛舟之役”。

“泛舟之役”幫助晉國解了燃眉之急，度過了災荒難關。秦穆公的大度胸懷贏得了世人的廣泛稱贊。但英姿颯爽的秦穆公卻絕不會料到他的“雪中送炭”之舉，竟招致了夷吾小兒變本加厲的恩將仇報。

一年之后，即前646年，秦國不幸也遭了旱災，滴雨不下，顆粒未收。秦穆公派使者前往晉國借糧。

晉惠公不想借糧給秦，便讓眾大臣商議此事。慶鄭厚道，主張以德報德，把糧食借給秦國。虢射卻說：“去歲晉鬧饑荒，上天將晉賜秦，穆公不取，反將糧予吾，是他人老昏聵，不識天意，失去良機；今秦遭災，天以秦賜晉，吾晉怎可逆天行事？”

冀芮一幫小人隨聲附和，晉惠公竟厚顏無恥地點頭稱是，棄慶鄭之言于不顧，決定不予秦糧，反欲借機攻打秦國，收其版圖為己所有。

晉惠公畢竟底氣不足，便打腫臉充胖子，下令在晉都故絳西邊和北邊建起了一座又一座的假糧堆，公然向秦國耀武揚威。

堂堂的一國之君啊！寡廉鮮恥到如此登峰造極的地步，真可謂空前絕后了。

晉惠公多次的忘恩負義，激起了秦國君臣的無比憤慨。一年后，秦國度過災荒，秦穆公親帥三軍向晉國發動攻擊。晉軍上下，士氣渙散，毫無抵抗之力。秦軍將士則是義憤填膺，士氣高漲，戰無不克，攻無不勝，一口氣打到了晉國的韓原（今山西省河津、萬榮兩縣之間）。

晉惠公聞訊，心慌意亂，六神無主，只得屈尊向直臣慶鄭討主意。慶鄭毫不客氣地對晉惠公說：“主公忘善而背德，惹秦怨恨，秦豈能善罷甘休？吾亦無可奈何，主公占卜問筮吧。”

惠公命太史問車右（古代車戰時，站在御者右邊的武士。車右一般選擇力士，作戰時保護車左之主帥，此將帥所乘之兵車也）人選，占卜結果，慶鄭入選是上上簽。惠公搖頭說：“慶鄭不順服寡人。”遂棄慶鄭以家仆徒做車右，步揚御戎（官名。為天子、諸侯駕御兵車）。

秦晉大戰一觸即發。惠公背信棄義，秦穆公恨不得活剝其皮、生啖其肉，于是不顧君王禮儀，親自赤膊上陣，擊鼓進軍。秦軍如猛虎下山，直撲晉軍陣中。晉軍丟盔棄甲，潰敗如泄。

晉惠公嚇得魂飛魄散，慌不擇路，結果戰車陷入泥濘之中，不能自拔。晉國將士亦恨其出爾反爾的小人行徑，早撇下他逃之夭夭。惠公見慶鄭正在附近廝殺，就急呼慶鄭救駕。孰料，慶鄭竟憤然斥曰：“忘恩負義，又廢吉卜，違天逆行，吾之車不值君屈辱避難！”

千鈞一發之際，晉大將梁繇靡在不遠處突施偷襲，猛不防從馬上一躍而下，抱住了正觀看惠公狼狽樣子的秦穆公，慶鄭遠處得見，急呼：“放他，快救吾君！”

結果，這一聲斷喝，救了秦穆公，晉惠公反被秦軍俘虜。

背信棄義，人神共憤，連手下大臣都不屑與之為伍，夷吾小兒真正是孤家寡人了。

秦軍押著晉惠公大勝而歸。秦穆公決定手刃這個忘恩負義的小舅子國君，以解心頭之恨。怎奈夫人穆姬心疼弟弟，決意一死殉弟，又加上眾大臣以大義開導，心胸開闊的秦穆公終以天下為重，饒了惠公一命。最后決定，讓惠公回國，太子圉到秦國做人質，并收回夷吾先前答應割給秦國的5座城池。

惠公僥幸逃得一命，惶惶如喪家之犬，垂頭喪氣地跑回晉都。

小人一個特質就是心胸狹窄，睚眥必報，所謂的民族國家大義，都拋到了腦后，哪管他天翻地覆、洪水滔滔！

晉惠公歸國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腰斬大臣慶鄭。他讓家仆徒把慶鄭帶來問罪：“汝何敢來見寡人？”

慶鄭慨然答曰：“君始從臣言，報秦之施恩，秦必不伐。繼從臣言，與秦講和，亦無此事。三從臣言，若用臣為帥，必不敗。臣之忠于君也至矣！何為不見？”

惠公無語。慶鄭又凜然曰：“臣有死罪三：有忠言而不能使君必聽，罪之一也。卜車右吉，而不能使君必用，罪之二也，以救君召二三子，而不能使君必不為人擒，罪之三也。臣請受刑，以明臣罪。”

晉惠公終不能釋懷，甚至不能聽從眾大臣要慶鄭自裁以成全國君美名的建議，命司馬將慶鄭押赴刑場斬首示眾。

后人賦詩嘆曰：

閉糴誰教負泛舟？反容奸佞殺忠謀。

惠公褊急無君德，只合靈臺永作囚！

太子圉在秦國做人質，秦穆公為再次求得秦晉之好，便將他女兒嬴氏（即懷嬴）嫁給他。但太子圉并不領情，前637年，晉惠公病重，圉擔心其君父會改立其他兄弟為太子，遂毀約，拋棄懷嬴，逃回晉國。

時晉惠公不以兒子毀約擅歸為恥，反倒笑逐顏開地拉著太子圉的手說：“父抱病日久，正愁托付無人。今吾兒得脫樊籠，復還儲位，父心安矣！”

是年9月，惠公卒。太子圉即位，是為晉懷公。

秦穆公聞太子圉不辭而別，且又即君位，心中甚是委屈不平，咬牙切齒地罵道：“背義之賊，天不佑汝！”又轉身對眾大臣道：“夷吾欲國，寡人納之；惠公欲粟，寡人予之；惠公被俘，寡人釋之。惠公三受寡人之恩，換得是傲慢無禮、恩將仇報！”

秦穆公隨即吩咐下去，打聽重耳行蹤，助重耳回晉即位，取代不肖惠公父子。

晉懷公并未吸取父親的教訓，而是變本加厲地為所欲為，迫害忠臣。即位不足3個月，三朝老臣狐突即因拒招隨從重耳逃亡的兩個兒子狐毛、狐偃回國而被他處死。

臣怨民恨，眾叛親離，懷公登基僅4個月即被手下大臣暗殺于高粱地里。

周襄王時大夫內史過，在前650年晉惠公即位時，曾奉周襄王敕命參加了晉惠公的即位大典。他在回朝復命時，直言晉國即使不滅亡，晉惠公也必然絕后。

內史過一語中的：晉惠公即位后，違背了他在先前許下的諾言，虐殺忠臣，即拋棄了信義；即位時，惠公垂手拿著周天子所賜信圭，只下拜不叩頭，是對王命不恭，即拋棄了禮儀；為所欲為，壞事做絕，即拋棄了忠恕；非禮太子申生遺孀，心中充滿邪念，即拋棄了純潔。此等不忠不義、不仁不信之人，唯一的結局就是在國內與大臣百姓離心離德，鬧得國無寧日，民不聊生；在國際上踐踏國與國之間的交往法則，落得個人人唾罵、個個喊打的下場。

中國歷史上，荒淫無恥、荼毒生靈的皇帝不少，但像晉惠公這種出爾反爾、厚顏無恥、恩將仇報的小人君王還真不多。稍前，有個齊襄王可以與之相媲美。齊襄王名聲惡臭，那多半是因為其嗜殺成性，并不顧倫理道德與他的妹妹文姜私通，還設局殺死了自己的妹夫魯桓公。齊襄王最終被殺是因為給大臣許諾而不踐行，以至于惹怒了他的內外政敵，痛下殺手。但像晉惠公這樣死皮賴臉、來回反復，讓天下群雄恥笑，甚至連手下大臣如慶鄭都鄙夷其為人，不屑與其為伍，晉惠公也真算得上天下君王里獨一份了。

作者簡介

李琳之，歷史學者，出版有《中華祖脈》《家國往事》《祖先，祖先》《元中國時代》《前中國時代》等十余部著作。其中，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前中國時代：公元前4000~前2300年華夏大地場景》《元中國時代：公元前2300~前1800年華夏大地場景》和由研究出版社出版的《晚夏殷商八百年：大歷史視野下的早中國時代》三部著作，構成了其從公元前4000至前1046年一個完整的上古史體系，是國內外第一套用考古學結合文獻學揭示出黃帝至商亡這三千年歷史發展脈絡的系列圖書。

《前中國時代》入選商務印書館官方發布的“2021 歷史好書 60 種”榜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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