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影覓蹤：一張你從未見過的南京老照片

好友薛漢林（公眾號：南京老照片）最近從海外網站搗鼓到一批拍攝于1945-1948年之間的南京彩色老照片，拍攝者是當時駐扎在上海的美國空軍少尉馬丁·威廉·席勒（Martin William Hiller），其中不乏難得一見的珍貴影像。

比如這一張：

這張照片在席勒相冊里編號為09-79，標注為南京農民在田間勞作的照片，時間寫作1945年，不過薛兄認為這個年份并不準確。這套照片里出現了1948年6月27日落成的崗子村慈愛育嬰院，席勒同年7月18日就離開中國，照片中的農民戴著草帽，因此推測這些照片的拍攝時間很可能在1948年6、7月間。

看似尋常的畫面，卻令我大為震驚。這張照片拍攝的，竟是南京中山門外衛崗的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女校及農場！

遺族女校往事

1928年10月，國民政府為撫恤辛亥革命、北伐戰爭中犧牲的革命烈士遺孤，決定在南京創辦一所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校址的選擇由中山陵園主任技師傅煥光負責，最后定在中山陵附近的四方城東南、衛崗西北。遺族學校由中山陵設計者呂彥直規劃校舍總圖，后因呂彥直患病，改由朱葆初繼續繪制校舍詳細圖紙。1929年2月14日，校舍開工建設，同年9月，第一部校舍竣工，學生即由城內戶部街大倉園臨時校舍遷入新校舍。至1931年，遺族學校全部校舍落成。

△四方城遺族學校鳥瞰

遺族學校最初是男女同校，但隨著學生人數不斷增加，校舍不敷分配，加上學生一年一年成長，男女學生在一起學習、生活多有不便，因此學校于1930年12月起實行男女分校。男校仍沿用陵園界內校舍，校名不改，蔣中正任校長，女校則改稱“國民革命軍遺族女校”，以城內羊皮巷1號（原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侍衛班房屋，后來此處為東風劇場原址）為校舍，宋慶齡任校長。1933年12月，遺族學校校董會成立，男女兩校校務便由主席校董宋美齡全面管理。

△1934年，遺族女校師生在羊皮巷校園合影。

△遺族女校羊皮巷校址，即新街口東風劇場原址，今為江蘇文化大廈。

1934年，鑒于女校學生人數日增，羊皮巷校舍雖經多次擴充，仍狹隘不敷應用，宋美齡指撥中山門外京湯公路旁遺校農場百畝為女校校址，開始建筑新校舍。

△老地圖上的衛崗遺族女校位置

女校新校舍與男校南北相對，建筑包括辦公樓、健身房（大禮堂）、療養室、教室四座、宿舍四座及飯廳、廚房等，由基泰工程司設計并監造，錢梅記營造廠承建，1935年4月18日舉行奠基禮，同年9月建成。新校舍建筑加上搬遷進駐的設備，共需二十萬元，經費主要來源為上海婦女救護兵醫院理事會的捐款和女校過去三年經費節余。1935年雙十節后，女校由羊皮巷遷入新校舍。同年年底，又增設幼稚園，并新建一幢西式住宅房及玻璃花房，供學生實習家政、學習種植花卉。

△剛建成的遺族女校校園，中央社攝于1935年9月30日，此時女校尚未入駐（圖片來源：中國臺灣“國家文化資料庫”，該資料庫標注為“遺族女校”的照片共三張，經辨析只有這一張為女校校景，其他兩張應為男校）

2007年，遺族女校校友趙嗣嫻女士向采訪者描述了當年女校校園的樣子：

新校牌樓式校門的上方標有白底藍字的“國民革命軍遺族女校”校牌，顯得十分鮮艷奪目。一進校門，眼前即呈現出一片橢圓形的大型花圃，繁花似錦的花叢中聳立著白色旗桿。光潔平坦的水泥路圍繞在花圃的周邊，讓汽車和行人都可舒坦方便地進出校園。

校園正中，一前一后矗立著兩座雕梁畫棟的宮殿式大樓，新刷的紅漆屋梁樓柱在陽光映照下晶瑩閃亮，煞是氣派。前面一座是辦公大樓，內設校務、教務、訓育、事務、圖書等室及大型會議室。樓旁有兩大間房屋，另開邊門出入，內儲辦公用品和學生生活學習上的必需物品。后面一座大樓是大禮堂兼作雨天健身房，大樓兩側是學生教室、宿舍、浴室、醫務室和運動場等。這在當時堪稱是國內一流的女校園。

——桑萬邦《國民革命軍女校舊聞逸事》（《鐘山風雨》2007年第6期）

△1936年遺族女校初中職業科第二屆畢業生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后，遺族男女兩校奉命采取緊急措施，將小學和初中學生分批遣散，由家中或監護人領回，女校當時有20多名初中生隨男校學生一起撤退到貴州銅仁就地入學。南京淪陷前，遺族男、女兩校包括實習牧場奶牛群都已分散撤退。日軍占領南京后，遺族男校淪為日軍傷兵醫院，女校則被日軍侵占作為養犬場，校園遭到嚴重破壞。

抗戰勝利后，遺族男校于1946年秋率先復校，女校也曾于1947年籌備復校，但后因局勢發生變化，復校計劃始終未能實現。

據趙嗣嫻女士回憶，1947年5月，遺族學校校董錢用和主任曾召集在寧40多位女校校友重返女校大禮堂，開會商議籌備女校復校事宜。另外，抗戰勝利后，農業部中央林業實驗所復員南京初期也一度借用中山門外遺族女校作為辦公場所。有資料稱女校建筑完全毀于抗戰期間，這個說法應不準確。

△《鐘山志》記載女校校舍在抗戰期間全部被毀，疑有誤。

1949年后，衛崗原遺族女校被有關單位隸屬占用，1957年9月至1958年1952年，南京農學院（今南農大）分兩批從丁家橋小區遷至南京東郊衛崗原華東航空學院院址建校，此處也劃歸南農。經歷數十年變遷后，遺族女校建筑遺跡今僅存一座作為原校門牌架的水泥牌坊。

△南農大家屬區內的民國牌坊

這座僅存的女校大門牌坊，便是辨識席勒拍攝的這張老照片的關鍵。

老照片中的衛崗遺族女校

現在，再來仔細看一看這張老照片。

畫面是一片位于坡地上的農田，注意看照片右上角有一座牌坊，有些模糊，但能分辨出這是一座四柱朝天式牌坊。

紫金山麓衛崗附近有不少牌坊，比如遺族學校（男校）校門、下馬坊、韓恢墓道牌坊以及中央體育場的若干民國牌坊等等，但符合照片上這座牌坊結構比例、朝向等特征的，只有南農大內的那座民國老牌坊。

△遺族學校男校大門牌坊

△遺族學校大門今貌

△遺族女校大門牌坊今貌

△老照片中的牌坊

至于為什么確定這個位置在紫金山東南側衛崗附近，可以注意這個局部：

背景中的這段紫金山輪廓，只有在中山門外的衛崗、苜蓿園一帶往西北方向才能看到。

△女校舊址處現已高樓林立，這是站在月牙湖邊（苜蓿園大街附近）往西邊方向拍攝的紫金山。

對照民國地圖，遺族女校原址范圍現為南農大西門外家屬區的一個大院，中間仍然保留著一塊橢圓形綠地，依稀還能看出當年的格局。

△1947年老地圖上的遺族女校位置，箭頭處為大門（牌坊）

△今地圖上的女校牌坊位置

△1936年，遺族女校童子軍在女校辦公大樓前升旗。

△南農大家屬區這個大院內還有一塊橢圓形綠地，原女校辦公大樓和大禮堂位置現分別為一個幼兒園的前后兩幢樓。

這個大院位于坡地上，也和照片呈現的地形特征吻合。

△南農大民國牌坊正前方的坡道

△老照片呈現的坡度

現在這里住宅樓林立，已很難想象過去的景象。其實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這一帶依然還是一大片田園風光。1977年，我（當時是小學生）還到附近的苜蓿園大隊參觀過菜地。

△1971年的中山門外，原處一片水域為月牙湖，箭頭處為衛崗西側的苜蓿園，當年還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菜地。（圖片來源：“南京老照片”公眾號）

對照1973年美國間諜衛星拍攝的南京地圖，可以發現這時的環境與上世紀四十年代相比沒有大的改變，女校舊址南側依然是大片農田。

△1973年12月2日美國間諜衛星拍攝的衛星地圖

甚至連農田一側幾排房屋的位置、朝向，都是一模一樣。

△注意田間這幾排房屋

△對比一下老照片中的田間房屋

不過，當年美國人席勒的拍攝焦點其實是在這里——

履帶式拖拉機！

當年南京郊區農民居然已經實現了機械化作業?

不必驚訝，答案就在老地圖上：

原來，牌坊前這一大片農田是遺族女校的實驗農場。雖然女校未能復校，但這塊田地毫無疑問具有特殊的“御用”身份。這一時期，遺族學校奶牛場已配備了先進的巴氏消毒設備，農場里出現拖拉機耕種，其實也不足為奇。

△席勒拍攝的遺族學校奶牛場（遺族女校西北側），后方高地上的建筑為小紅山主席官邸（美齡宮）。

衛崗的遺族女校校舍真正僅使用一年多，比羊皮巷“臨時校舍”的使用時間（四年）還要短暫，留下的老照片一直是鳳毛麟角。
△遺族女校大門牌坊局部

△遺族女校大門牌坊局部

席勒的這張照片雖然不算太清晰，卻是迄今所見唯一一張記錄抗戰勝利后衛崗遺族女校及周邊面貌的珍貴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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