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本文系網易號&脈脈「100種職業100種人生：行業故事大賽」參賽文章】
黃主任走了
陽春三月的一天，一大早我就騎著電瓶車從村辦公室出發，到五公里外的苦瓜鎮政府城鄉建設辦交村民的建房申請書。
我快到鎮政府時，遠遠就看見大門緊閉，而在門口有很多村民聚集，大家的情緒都非常激動。
我眼見大門進不去，便向附近認識的商店老板打聽：“李老板，發生啥事了？”
李老板驚奇地看了我一眼：“黃富華死了，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我聞言頓時嚇了一跳：“你別亂說，黃主任不久前還在鎮村干部大會上講了話。”
“昨晚上死的。聽說死因還挺蹊蹺。”李老板壓低聲音，接著道，“他這一死，就好比捅了馬蜂窩，你瞧瞧政府門口就知道了。得，背后不談人是非，何況是死后，不說了。”
在苦瓜鎮，村民們也許不認識書記和鎮長，不過提起黃富華的大名，卻無人不曉。因為他已經連續擔任城鄉建設辦主任近二十年，主管全鎮村民的房屋建設和房產證審批工作。也就是說，村民要修新房子需他點頭，要拿到房產證需他簽字，不然就修不起新房拿不到產權證。
我是今年一月村委會換屆選舉時，才從省城辭工回來，抱著外面金窩銀窩不如建設好自己草窩的想法，競選上的村委會委員。按照從下往上的選舉順序，鎮政府的換屆工作是在村委會順利完成換屆后再進行。實話實說，我對新上任的領導班子根本不熟悉，但因為黃富華實在是太出名，所以才對他印象深刻。
此刻，我看著政府門口群情激昂的村民，又是驚訝又是疑惑：聽說黃主任在民間口碑極好，村民們既然是來吊唁他，不是應該去他鎮上的住房嗎，怎么跑來鎮政府了。我再仔細打量了村民的臉色，越看越不對勁，大家臉上除了憤怒看不到一絲悲傷，總之怎樣看都不像是好事。反正今天申請書沒法交了，我趕緊調轉車頭返回。
想不到我在半路上碰到了坐面包車趕往鎮上的楊支書，忙把返回原因給他做了匯報
楊支書點點頭，告訴我他剛接到鎮長電話，讓各村村干部立刻趕往鎮政府，先把在大門口聚眾準備上訪的本村村民勸返回家，穩定民心后，再妥善解決相關問題。
我由于常年在外地打工，別說本村，就連本組的很多村民都不認識，所以楊支書叫我回去守辦公室。
一直到中午快下班時，楊支書他們才回來。我連忙問他村民鬧事究竟是不是跟黃主任有關。
楊支書沒直接回答我的問題，拿出一支煙點上，狠狠吸了一口后，在煙霧繚繞中給我講起了黃主任的故事。
黃主任來了
黃富華原本是我們村七組的村民，年輕時因為勇敢救起了兩名失足落入池塘里的兒童，得到了鎮長的表揚。鎮長見他長得氣宇軒昂，又能說會道，為表彰好人好事，就把他聘用為政府的辦事人員。
黃富華本就頭腦靈活，加上工作能力強，不但很快就轉正捧上了“鐵飯碗”，還靠著自己的努力，被鎮長提拔為政府部門中最吃香的城鄉建設辦主任。當時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打工熱潮席卷全國，苦瓜鎮因地處本縣最偏遠的遠郊，窮山惡水之地，苦怕了村民一聽打工就能賺錢，無不趨之若鶩，一時間，每個村都流失了一半人口。
幾年后，腰包鼓起來的農民工，掙到錢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房子。大家紛紛郵寄錢回家，讓父母把破爛的泥巴土墻房拆后重建為磚瓦房，錢多的甚至決定修兩層小樓房，實現“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偉大夢想。
誰都知道，不管在什么地方，房子不是你想修就能修的，必須得到政府相關部門的批準。
我們村的修房程序尤其復雜，村民要修新房子，首先得向隊長申請，然后隊長召集戶代表開會，得到三分之二的戶代表同意才能修建。新房子原基改建的倒也罷了，如果是異地重建，大概率會占用莊稼地。當時家家戶戶生活還很艱難，特別是四零五零后出生的村民，在經受了吃樹葉啃泥土的三年自然災害導致的饑餓歲月后，簡直把土地當作了命根子，自然會反對侵占莊稼地。好在隊里的土地早就劃分到戶，每戶村民要修房子都是占自家土地，對其他農戶沒有傷害，何況修房造屋是喜事，所以大家都會在修房申請書上按下表示同意的指印。
接著，隊長把申請書交給村委會，村兩委討論通過后，蓋上村委會公章，由村長把申請書交到鎮政府城鄉建設辦。
黃富華作為城鄉建設辦的一把手，按理說主要工作就是開開會，簽簽字，下鄉跑腿的雜活交給下屬去做就行。但他從不擺官架子，收到村民修房子的申請書后，一定要親自去現場實地勘察房子選址合不合建設用地要求，說農民修個房子不容易，要盡快把審批手續給辦好，自己親自出馬才能提高辦事效率。
俗話說：山高皇帝遠。苦瓜鎮十個村子總人口還不到兩萬人，鎮村干部作為地方上的父母官，在群眾中特別有威信。特別像黃富華這樣把老百姓的事當作自家事來辦的好干部，自然受到鄉親們的熱烈擁戴。
那時村道還全部是泥巴路，當提出建房申請的村民看到身為政府領導的黃主任，為了自家建房子的事情，不辭辛苦步行幾公里來辦理時，無不感激涕零。
等黃富華把新房子的房屋地址確定下來，已經快中午了。村民便請黃主任吃了午飯再走，說就是普通的家常便飯，如果不吃就是瞧不起農民。
在陪同的村長勸導下，黃富華只好勉強答應下來。
村民都很實在，為了招待這么好的領導，買肉買酒，殺雞宰鴨，平時再節約，今天都豁出去了。
一番杯觥交錯之后，村長問村民，房子修好后要不要辦房產證。
村民老老實實回答道：“村長，房產證誰不想辦啊，但是聽說根本辦不下來。”
村長朝黃富華努努嘴：“你傻呀，只要求黃主任幫忙，哪有辦不成的？”
村民立時樂開了花，畢恭畢敬地端起酒杯道：“黃主任，感謝您為我家建房的事情操心，辦房產證的事也拜托給您了。我先干為敬。”
黃富華面對村民期許的目光，哈哈一笑，豪爽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就表示接受了委托。
吃完飯后，黃富華要告辭了。村民一邊相送一邊拿出一袋準備好的蔬菜雞蛋之類的農產品，請黃主任收下，說這是自己種養的，沒打農藥沒污染，黃主任不收就是嫌棄東西不值錢。
黃富華只得勉為其難地收下。
黃富華以務實親民的工作作風，不但在村民中留下了好口碑，更是被歷屆鎮領導夸獎，說其他鄉鎮的城鄉建設辦三天兩頭就被村民投訴，不是投訴建房申請困難就是投訴工作人員吃拿卡要。獨有苦瓜鎮，在黃富華與百姓打成一片的榜樣力量影響下，干群關系和諧，極少發生投訴事件。
“所以，黃主任在城鄉建設辦一干就是多年，以至于大家都說苦瓜鎮城鄉建設辦是鐵打的黃主任流水的兵。”
我聽到楊支書講到這里，忍不住插話道：“黃主任既然能力出眾，為什么這么多年都沒有升遷呢？”
“聽說他本人卻不愿意，跟組織提出自己畢竟只有初中文化，當主任已是高就，干其他工作恐怕無法勝任。”
楊支書轉而問我道：“黃主任擅自到村民家中吃飯，又拿東西，你覺得這樣做對嗎？”
我想了想，回答道：“你前面不是說了嗎，那是村民自愿的。楊支書，我記得當年我大伯建房子，也請黃主任吃過飯，當時我大伯還為此事在村里炫耀，說能和政府領導一桌吃飯，可算是大姑娘坐花轎——頭一遭，感覺無比自豪。況且你也跟我說過，基層工作要做好，就得和群眾打成一片。所以，黃主任的做法沒什么不對吧。”
“是啊，我相信黃主任當時也是這樣想法。可惜后來……。”楊支書欲言又止道：“算了，鎮長已經吩咐把事情壓下去，越少人知道越好。這件事你不用管了，專心做好自己的工作。”
我見楊支書態度堅決，只得閉上了嘴巴。但我天生就是好奇心特別重的人，事情沒弄清楚，心里著急得就跟貓爪一樣：黃主任究竟是怎樣死的？村民們為什么鬧事？這些疑問如鯁在喉，我哪能專心工作。
黃主任留下的教訓
當天晚上，我在家里吃晚飯時，想起白天的事，就問公公道：“爸，我家的樓房是八年前修建的，當時你請鎮上城鄉建設辦的黃主任吃飯沒有？”
公公搖搖頭：“他來看房子選址時我特意殺了一只老母雞燉湯，但他沒留下來吃飯，說工作忙，開著車就走了，我也攔不住。”
我知道村道在十年前就已經修成了柏油馬路，黃主任有自己的車，下鄉入戶自然不需要再走路，時間充足之余，不吃午飯也在情理之中。便又問道：“爸，那你送東西給黃主任沒有？”
“不送不行啊，不然房產證就拿不到。”公公回憶說：“要建房子就得請黃主任來家里，所以我事先就準備好了100個土雞蛋，還在雞蛋中塞了一千元的紅包。”
“啊？這事我怎么不知道。”我頓時大吃一驚，“黃主任居然敢明目張膽地收錢？”
“當然不是他要的，是我自己主動送的。求人辦事，不拿錢能行嗎？自古都說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這些年大家都知道，黃富華只要吃了拿了一定就會把建房手續馬上辦理好，絕不拖延。至于房產證，少則一年，多則三四年，總之他答應了就有門。聽說錢拿得越多房產證辦得越快，我只出了一千元，所以房產證辦了三年。不管怎樣，黃主任幫我辦好了，錢就沒有白出。”
看到公公提起黃主任時滿臉佩服，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黃主任昨晚上死了。”
“不會吧？他歲數比我還小呢，咋死的？”公公一臉震驚。
我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死因。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到了村辦公室，見楊支書一個人在，便直言不諱道：“楊支書，我已經知道了昨日村民為啥到政府鬧事，因為黃主任生前收了他們的錢，本來是要替大家辦好房產證，現在突然死了，村民們怕錢打了水漂，所以想討個說法。”
楊支書沖我一瞪眼：“都叫你別管這事，你怎么不聽呢？村民送錢，黃主任收錢，這件事你看到了嗎？有人證物證嗎？沒有就不要亂說。黃主任畢竟是國家干部，即使有貪污腐敗，如今人已經死了，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盡快平息民憤。不然，你有更好辦法解決此事嗎？”
見我被問得啞口無言，楊支書語氣緩和道：“看來你不打破砂鍋問到底是不會甘心的。我實話跟你說，黃富華利用經辦房產證的職權，收受村民錢物，上級領導早就有所耳聞，之前紀委也來調查過，只是送錢是村民自愿，誰都不承認，所以不了了之。不過這些年隨著國家的反腐力度不斷加強，蒼蠅老虎一起打，大小貪官紛紛落馬，黃主任的日子自然不好過。新上任的鎮長，幾天前找黃富華談話，問他為何全鎮一半以上的農戶都還沒有辦理好房產證。而他在談話后就住進了市醫院，前天出院后回來死在了家中，家屬對外公布說是心臟病突發猝死。但有小道消息說他在醫院已查出是癌癥晚期，因為怕村民知道自己將死的消息后找上門索要房產證或者退錢，導致名譽掃地，所以服藥自殺。”
我得知了黃富華死亡真相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瞠目結舌道：“那，那村民的錢就真的打水漂了？”
“村民也是自作自受。黃富華以前一身正氣，處處為民分憂，即使在村民家吃了飯，也會折算成錢，拿給我們村干部給送回去。后來馬路修好，交通方便，他買了車，下鄉方便不吃飯了，村民覺得單送農產品拿不出手，就自作聰明在農產品中夾帶紅包。黃主任也退過一些，他不要村民反而覺得心里不踏實，收了一次就有二次，慢慢就成了不成文的規矩。一步錯步步錯，最終自食惡果。”
楊支書說完重重嘆口氣，嚴肅地警告我道：“世間哪有不透風的墻，黃富華的下場你也看到了。千萬記住，我們村干部的本職工作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解民憂紓民困暖民心，堅決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黃富華的教訓深刻，我們都要引以為戒。”
我鄭重地點點頭，抬頭望向屋外廣場上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情不自禁地挺直身軀，在心中默念道：我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實實做事，清清白白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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