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25歲結的婚,當時算大齡青年。但是他的婚,結得很偶然,甚至挺荒謬。后人罵他“誤人半生”,甚至有名教授葛紅兵等罵他“變態”的,實也是缺乏了解之故。魯迅的角色,也是受害者,是半生訴冤無門,只能將苦水自己吞咽下去。
下圖:熱播劇《覺醒年代》中的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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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原配妻子朱安,是他17歲離家到南京上學時,其母魯瑞給訂的婚。原因則與彼時多數家長的盤算如出一轍,這“男兒立志出鄉關”,只怕一去不回頭啊,得找個女人給拴著,最好先把娃生了,從此就逃不出父母手掌心了。魯迅如此,胡適如此,徐志摩如此,郁達夫如此,郭沫若也如此,民國文人多“渣男”,可太多都是一開始就給埋下了悲劇種子。
即便是在這些同病相憐的同行中,魯迅情感上的悲催感,大概也是最深重的:朱安大他3歲,纏足的小腳姑娘,樣貌只能委婉說一言難盡,按周作人說法似乎還有侏儒癥因此無法生育。更為重要的是,她大字不識一個,與文豪丈夫根本沒法接上話,日常對話也就是喊聲“吃飯了”,魯迅回復一句“嗯”就是了。
下圖:朱安1878—1947,后葬于北京西直門外保福寺村(即今中科院微生物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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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很多人認為,魯迅明明不喜歡人家還娶人家,不免有“騙婚”嫌疑,可他確實也是苦主,根本怨不得他。他不是迫害者。
現有材料表明,訂婚是魯迅母親魯瑞一意孤行的“亂點鴛鴦譜”,魯迅在外曾一再要求退聘,可其母堅決不同意,認為如此有損兩家聲譽,在紹興當地從此無法抬頭,于是無計可施,大錯鑄成。退婚不成,退而求其次,魯迅要求朱安放足、識字,可幾年后留學歸來,他絕望發現,他的愿望沒有一條得到施行。同樣的情況,江冬秀也遇到過,但她一接到未婚夫胡適的信件,馬上放腳并開始努力識字,后來還能看看鴛鴦蝴蝶派小說,到底是盡力補救了,也算“聊勝于無”。
下圖:小橋流水的紹興城,可謂越文化最具代表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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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歲那年,留學日本的魯迅,某日在東京街頭看到一位女子抱著幾個娃,行走極其不便,熱心腸地上前幫忙一段。偏那時紹興人留日的特別多,偏就給一同鄉看到了,舌頭嚼起來于是有了流言,說魯迅在外都有老婆孩子了,正在街上蹦跶呢!周母一聽,氣血攻心,頓時慌到不得了,族人給她出主意,拍去4字電報“母病速歸”。魯迅文章反傳統很激烈,但他立身是孝子,一看馬不停蹄回紹興。
下圖:胡適與江冬秀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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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一到家,才知道被騙:兩家張燈結彩,喜宴連席,大紅燈籠都要掛到蔡元培家那條巷子上了,懵逼鴨子被趕上架,只好認命。他后來對好友許壽裳感傷嘆道,是“母親娶媳婦”,“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她,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原因就在這里。1881年出生的魯迅,畢竟不是李敖,不可能對著一眾親友大鬧一場,然后揚長而去。五四一代人,思想上激烈反傳統,可言行往往又特別“儒家”,這是早就被人發現的“文化悖論”現象。
下圖:魯迅與朱安的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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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安是包辦婚姻、傳統宗法制的受害者,魯迅也是。而且作為格外敏感的文人,痛定思痛后的痛感,是更深的。他的一生,眼見國事因封建而日非,自己老爹被庸碌中醫所誤早早送命,連婚姻都因宗法陋習而痛楚半生,如何能對“傳統文化”有絲毫好感呢?現在好多振振有詞批判魯迅武斷顢頇,“倒洗澡水連娃一塊倒掉”的人們,無非是命好、投胎及時,趕上了修明之世,未曾身處那個鬼魅時代,更沒有經歷過他的苦,盡說風涼話。
下圖:李敖年輕時,面對家族“宗法制”,是寧愿全部得罪,都不愿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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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今天看魯迅,讀魯迅,對于他的“偏激”、“極端”、“褊狹”、“固執”,有所檢討固宜,可更應該語境化理解才好。魯迅與朱安這樁婚姻悲劇,朱安當然完全無錯,可魯迅也并沒有錯。悲劇的直接促成者是魯迅母親,而惡的核心來源則是封建禮教與宗法。魯迅斥為“吃人”,一點都不夸張,絲毫不矯情,這是剝膚之痛。
下圖:蔡元培家與魯迅家,相隔數步之遙。圖\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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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荊有麟、止庵諸人提供材料看,魯迅與朱安早期在北京一塊生活時,是有“夫妻之實”的。但夫婦倆感情特別淡薄,一天都沒三句話,朱安又因生理缺陷無法生孩子,實質是“掛名夫妻”。
“母親娶媳婦”這話,幾乎一語成讖。朱安女士性格和順,屬于傳統婦女中的逆來順受型,主導她價值觀的是“三從四德”,似乎和誰都處得來。不僅對冷漠的丈夫魯迅毫無怨言,和跟丈夫決裂的二叔子周作人也和和氣氣,甚至對于至少表面上插足而來的許廣平都能視同姐妹,她不是隱忍不發,而是天性寬和如此。
下圖:魯迅二弟。與兄長并稱“現代中國兩大散文大師”的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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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婆媳矛盾”,那更是絕跡的。她成了魯迅母親最得心應手的助手,天天大門不邁小門不出,就是埋頭伺候婆婆、料理家務、做做針線活。朱安女士特別“賢惠”,但坦白說這種女性,在傳統中國又是非常普遍的,溯及你我的祖母曾祖母輩,委實并不鮮見。我就親見我的奶奶是如此,我的外婆也是如此。這是中國女性特別委屈又尤其偉大的地方。至于說,這是“傳統美德”呢還是“封建遺習”,只怕各有各看法,三兩句話也說不清楚。
這是一起“無愛婚姻”,是有目共睹的。朱安的思想,自然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魯迅呢,說句不恭敬地比擬,好比余秋雨先生和鳳姐姐給配對在了一起(差距比他們還嚴重得太多),如何能有什么愛情?魯迅似乎也曾想開導朱安,朱安也努力想湊趣,也精神上差距實在太大,無法進行。比如有一回,魯迅主動說,有一種食品很好吃,朱安附和她也吃過確實好吃,可魯迅說的明明是日本的食品,中國并沒有,類似這種交流只能適得其反。這種夫妻關系,是非常壓抑又極端痛苦的,而魯迅為之強忍21年。
下圖:左一為朱安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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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說,不幸的婚姻,痛苦是雙向的:朱安有所不安,魯迅則深深陷入精神泥濘之中無力自拔。在此期間,他寧住學校宿舍不回家,通宵批改學生作業,乃至費了10年抄碑,甚至將書齋名為“俟堂”(待死之屋),自言“此非求學,以代醇酒婦人者也”;而且,他拼命抽煙、飲酒,幾同自暴自棄,完全有理由懷疑患上深度抑郁。在當時師友回憶中,他整日郁郁寡歡,不修邊幅,囚發藍衫,蒼老一如中年人,其實才不過30歲。郁達夫說魯迅大冬天都不穿棉褲好壓制欲望,正是此時前后。
魯迅與朱安,共處一個屋檐下的時間,大概有7年。1911年,他受邀北上到教育部任公務員,開始獨居了7年。留下一筆積蓄后,加上賣掉紹興祖宅的錢,他與兄弟們合力在北京買了一座四合院,將朱安與母親都接了上來,直到1927年南下廣東,抬頭不見低頭見足足7年。
下圖:朱安與婆婆魯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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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沒有感情的夫妻,生活在一塊,卻又能相安無事,甚至相敬如賓,這就是朱安與魯迅的現實處境。1923年,魯迅與二弟鬧翻,原來的家是住下去了,當征詢朱安意見,是跟著搬家還是回紹興,她斬釘截鐵地回復,跟著魯迅。
這種相處模式,在現在人看來,當然很怪異,但在過去男尊女卑時代,其實是一種常態。甚至能遇此男人,有名正直才華橫溢,工作體面生活舒適,不賭不嫖不亂來,不家暴不罵人不管你,多數女人都會認為是遇到千載難逢的“良人”了。這一點,將朱安的遭遇,與那個亂離時代的絕大多數農村小腳女人一對比,就明白了。朱安的悲劇,是缺乏丈夫的溫暖,和無法生育的困擾,可至少一輩子都不缺衣少食,過得風平浪靜,歲月靜好。
下圖:“副刊大王”孫伏園,魯迅同鄉兼學生,一直勸魯迅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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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也至少催生兩個效應:1,朱安備受丈夫冷落,但從來都是抱定從一而終的心理,且愿意死守夫家無怨無悔;2,說來不免殘酷但確實又是事實的是,朱安精神上可以少去很多痛苦。至少,從現在所有材料看,我們也看不到朱安女士流露過什么不滿,作為一個舊時代的女人,她的“人設”與“自期”本就是任勞任怨的。不妨“無情”地講,后人愛渲染朱安如何如何痛苦的,其實絕大多數都是自己的臆斷,是把自己的想法揣測100多年前的人。
現有材料看,朱安唯一的一次“不滿”流露,是在上北京前。孫伏園說,魯迅回家探親,朱安設酒宴款待親友,席間曾指責過魯迅,而怒點大概是說他不回家云云。魯迅呢,自始至終一言不發,聽她當眾牢騷,亦無憤意。這種模式也幾乎貫穿他們此生:朱安賢惠識大體,魯迅脾氣也不錯,錢財什么的從不虧待,領了工資全部如數上交,甚至還得接濟朱安娘家,但言語上的關懷則很少有過。
下圖:“重獲新生”的魯迅與許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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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不和諧,為什么不離婚?原因也是眾所周知了。魯迅的朋友圈中人許欽文、孫伏園等,私下問過魯迅,并且建議他離婚,認為這是慘無人道的精神折磨,是讓雙方都痛苦不堪直到生命終結都無法解脫。但魯迅明確反對。他的意思是,離婚固然是他所期待的,但這種“休妻”舉動,只會讓朱安從此備受歧視、無家可歸,甚至會走上絕路。
他唯一能做的,是把她“養起來”,盡量避開碰面的機會。此外的一些“人道關懷”,是從來不缺:朱安偶有不適,魯迅都是急著雇人力車,陪同她到外國人開的醫院去,并且扶著她上下車,一度讓外國醫生看著很感動。對朱安娘家,魯迅也竭盡所能地好,日記里不斷寄錢,朱安弟弟朱可銘父子都很依靠魯迅,工作都是魯迅給找的。天秤座的魯迅,自少及老、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很顧家的男人。
下圖:朱安在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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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體上講,作為丈夫的魯迅,并不是很體貼,但尊重朱安的人格,盡心盡力讓她安穩舒適過下去,從來沒有什么為難。后來人總批評魯迅怎樣“絕情”,甚至動輒指責他對待弱勢婦女如何言行不一致,實際也未免過度夸大其詞。魯迅的方式,不是沒有可檢討的余地,可推己及人認真細想,在他那個處境,能做的大概也就這些了吧。對比民國那些名流文人,魯迅的“感情史”是非常坦蕩而清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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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在北京時的“房東”俞芳回憶,魯迅夫婦同桌吃飯時,都從不說話。俞芳偷偷問過朱安的感受,可憐朱安女士還信心滿滿:“我想好好服侍他,一切都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
朱安等來的結果,是在“事實婚姻”21年后,得到了魯迅與許廣平同居的消息。她至此才絕望,自感再無辦法挽回丈夫的心。她對俞芳說的是,“我沒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沒用”。
下圖:晚年朱安(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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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一切,后人也許還是夸大了她的痛苦。一者,那個時代納妾是非常正常之事,盡管民國也有婚姻法了,可對于上流社會人士而言如同虛設;二者,朱安早有心理準備,甚至曾一再勸說魯迅納妾。比如這樣一個披露的材料:早在1914年11月,朱安回鄉探親時,曾鄭重委托自家兄弟,給魯迅寫信,主旨是勸他娶妾。因為如此一來,魯迅生活有人照料,也能給他生個一男半女——朱安自己無法生育,是此前就說過了的。
下圖:2011年4月,許廣平干女兒金玉音(左)和周海嬰遺孀馬新云(右),一起悼念周海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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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也證明如此。再后來,魯迅與許廣平有了孩子,她特別高興,逢人就說先生的兒子也是她的兒子。這是一個無比善良又可憐的女人,一生都任勞任怨,盡是奉獻與體貼。1936年10月,魯迅病逝于上海,消息傳到北京,朱安悲痛欲絕。她想南下參加葬禮,可80多歲的婆婆身體不好無法成行,遂身披重孝自設靈堂在南屋魯迅像下,擺上文房四寶、丈夫生前喜歡的甜品、香煙、清茶,失聲痛哭了數日。
下圖:保福寺橋上,朱安的墓地也早已無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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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生前,反復跟人講,“周先生對我不壞,彼此間沒有爭吵”。臨死前幾日,還信誓旦旦對周邊人說,“我生為周家人,死為周家鬼”,遺囑是“靈柩回南葬在大先生之旁”。晚年的她,自稱“魯迅遺物”,并以自己的方式,走完了倔強而凄清的一生,心有不甘又心甘情愿,一點都不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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