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父親在整理小川的書桌
紅星新聞記者丨王震華 發自河南南陽 主編丨藍婧
編輯丨郭莊 審核丨任志江
“爸，我以后還要上學不？” 這是15歲的小川昏迷13天后，在ICU病房醒來后的第一句話。 2025年10月28日清晨，薄霧籠罩，行人稀少，河南南陽市方城縣城區，楊集鎮一中學對面的小區里，在該校八年級就讀的學生小川（化名）翻過18樓天臺的護欄，縱身跳下。 此前一天（周一）上午的英語課上，因默寫不出單詞，小川和其他6名同學一起被老師罰站。罰站的照片隨后被老師發布在家長群里。 更早一天的晚上，老師和家長發現，在暑期結束后的38天里，小川盜用媽媽的微信通過家長群請假多達18次。 “我怕上學。” 小川說。
“再偏10公分，人就沒了”
手術進行了1個小時13分鐘，在10月28日上午11點40分結束。
方城縣人民醫院急診科記錄了小川被送到醫院時的身體狀態：腹腔內出血；休克；創傷性脾破裂；肋骨骨折；肺挫傷；腎挫傷；股骨頸骨骨折；多發性骨盆骨折……
10月28日早上6點02分左右，距離學校規定的最后到校時間還有27分鐘，小川從自己熟悉的中學大門前經過，沒有停留，徑直走進了對面的小區。
小川的家位于方城縣楊集鎮大馮莊村，距離學校約6公里，需要經006鄉道穿過蘭南高速，然后左拐上江淮大道，再右轉上七峰大道。升入初中后，開始是媽媽接送小川，天氣變暖后，家里給他買了一輛電瓶車。
據警方通報，多個監控視頻顯示，小川28日早上5點53分騎電瓶車離開家。6點03分，到達小區的地下車庫入口。6點04分，小川進入電梯。6點14分，小川從樓上墜下。
▲警方排除刑事案件 受訪者供圖
警方告訴家屬，“監控很完整”，從家到學校的騎行過程中，沒有人尾隨小川，跳樓現場只有其一個人的痕跡，“沒有掙扎”。因為是清晨，樓頂的護欄上還有露水，留下了小川的手印，“排除其他人推下樓”。
留在現場的除了手印、腳印，還有兩個煙頭，警方均做了提取鑒定。警方介紹：在地下車庫停好電瓶車后，小川一根接一根抽煙，到樓頂又抽了兩根。“當時他的心情應該很復雜。”警方發現小川對事發小區和地下車庫“相當熟悉”，“之前他經常和同學在這里玩”。
幸運的是，從18樓跳下后，小川掉在了小區的綠化帶上。“再偏10公分，人就沒了。”第一個發現小川的是其同校的一名七年級學生。學生告訴家長后，家長找到了小區保安，保安隨后報警。
如今，小區綠化帶已被物業做了修復。物業一名工作人員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事發時，其正在值班。“當時大多數業主還沒有起床。”
“再見了，對不起！”
10月27日晚上11點多，小川在快手上“解除”了和同學的“好友”關系。他說怕事發后“連累”同學。
“再見了，對不起，有你這個好朋友真好！”小川說自己給班里小一半的男生都發了信息。聊天記錄顯示，當天晚上10點28分開始。小川通過快手告訴多個同學稱自己欲尋短見。
同學著急勸他，說要跟班主任打電話。他又說自己沒事，是在和對方開玩笑。為了讓同學相信，他跟同學約定：明天晚上等我。
在小川的“請求”和“欺騙”下，沒有同學告訴老師。第二天一早，發現小川沒有到校，才有人告訴老師：前一天晚上，小川說要跳樓。
▲事發小區 紅星新聞記者 王震華 攝
12月4日，在南陽市第一人民醫院，經歷了兩次手術，小川已慢慢恢復清醒。只是左腿“還沒有知覺”。
“我怕老師又說我，還拍照發群里，我班同學光（老是）嘲笑我。”小川對紅星新聞講述，自己之所以會選擇“輕生”，是因為有任課老師讓其在課堂上罰站。
聊天記錄顯示，在班級90個人的家長群里，10月27日上午12點02分，有老師發布了一張照片。包括小川在內，有7個同學并排站在教室后排：“批評以上幾位同學，玩了兩節課，一個英語單詞也不背，望家長多加勸誡督促。”但直到當天下午兩點半，才有家長回應老師：會跟孩子“好好談談”。
小川說，除了不會默寫英語單詞，考試“只有二三十分”，數學自己“也學不會”。其稱，因為成績差，有老師會在全班同學面前批評他。
因為“害怕上學”，進入八年級后，小川說自己“經常請假”，有時候“一周都要請兩三次”。
家長群的聊天記錄顯示：9月18日到10月26日的28天時間里，去除周六休息日和國慶長假，小川一共請假18次，兩次以“有事”為由，其余均稱自己“生病”。其中10月23日和26日，一天內連續兩次請假。
正是這一天，班主任聯系小川媽媽追問原因，學校和家長才發現小川一直在盜用媽媽的微信。發完請假信息，“過一會兒”，小川就在聊天記錄中把關于請假的對話刪除。
當天晚上，小川媽媽聯系到遠在上海一家船廠打工的丈夫。得知兒子長期逃學后，小川爸爸方明（化名）說，“回去要打他。”當晚10點左右，與同學的聊天記錄顯示，小川因為逃學被家人和老師發現而苦惱，直到27日凌晨，仍然“睡不著”。
跳樓事發前一天是周一，晚自習時，班主任還找了小川聊天。班主任回憶說，小川坐在自己位子上，“當時有說有笑”。小川告訴班主任，自己逃課的時候，都是在對面小區里的地下車庫里呆著，無聊的時候就在那里睡覺。班主任要小川有什么事情多跟老師和家長交流，“不要逃課，外面不安全”。
當晚9點13分，遠在上海的小川爸爸方明與班主任老師有過一次7分多鐘的通話。班主任說小川平日在學校里 “很安生”，“不找事”，但坦言小川成績不好，“心思明顯不在學習上，老師講課也不聽。”并說以后會盯緊點，“成績不好不要緊，不能在外面出事兒”。方明則自責：因為常年在外務工，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
但所有人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小川就出事了。
事發月余后，小川班主任說起得知小川跳樓后，自己在家“哭了一天”。“我實在沒想過孩子會出這事兒。”此后，班主任告訴學生和家長，以后請假必須語音留言或打電話給老師。
“讓事實說話，讓法律說話”
接到兒子出事的消息，方明租車從上海往河南趕。在車上，從警方處得知兒子是從18樓跳下后，他癱軟在座位上。
方明稱，父母先后患癌離世，老家還有十多畝地，妻子平日務農兼做些零工。一家五口人的開支靠方明在上海打工的收入維持，“一個月四五千塊，還欠有外債”。雪上加霜的是，今年7月，方明作業時滑倒，左大腿和盆骨“摔碎”，還沒完全康復。
小川出事后的日子里，方明和妻子帶著小兒子一直守在醫院。他們認為，小川雖然是在校外跳的樓，但學校“負有直接責任”：小川如此頻繁冒充媽媽在家長群里請假，老師為什么沒有發現并及時溝通？
▲老師將小川和同學罰站的照片發進家長群 受訪者提供
他們認為，老師的體罰和把罰站照片發在家長群里，導致孩子害怕老師，厭學。
一份錄音顯示，學校一名負責人回應家長，稱其曾對老師和小川的同學做過調查，不存在老師打罵學生的情況，更不存在勸退學生的情況。另一份錄音顯示，相關領導稱事發一周后，當地多個部門已成立工作組調查此事。針對事發原因、家屬質疑，要等調查結果，“讓事實說話，讓法律說話。”
12月16日，方城縣楊集鎮教辦室一位工作人員表示，關于小川一事，方城縣公安聯合紀委的調查結果很快會出來。
“厭學”的鎮中男孩
進入八年級后，小川多次跟媽媽說“不想上學”。8月，方明回老家養病一個月，小川也曾兩次提出退學。兩人都沒有在意。小川媽媽說，自己很少跟兒子的老師溝通。
46歲的方明自稱“不識字”，大他兩歲的妻子也只讀過兩年書。3個兒子中，15歲的小川是家里唯一還在讀書的。方明和妻子一直勸他至少把初中讀完“多認幾個字”。
小川坐在班上最后一排。一名同樣成績不好的同學說，小川不打鬧，只是上課總睡覺，不怎么開心。“他跟我說過不想上了，他逃課后經常去對面小區地下室玩，我也去過。”
▲方明的家 紅星新聞記者王震華 攝
小川跳樓的事，老師和學校沒提過，但同學們都知道。上述同學說，大家私下里聊到很難過，對自己沖擊“可大”，但具體是什么樣的沖擊，他沉默不語。
從18樓跳下“奇跡生還”的小川說，自己跳樓時抽了兩支煙，是第一次抽。但手機“出賣”了他。里面除了少數打臺球的照片，有不少是同學和玩伴拍下的其在學校對面小區地下車庫和18樓樓頂抽煙的照片。
當地警方工作人員透露，雖然學校不允許帶手機進校，但孩子們會把自己的手機寄存在校門口的某個店面里。
小川的家位于大馮莊村邊緣，站在門口可以望到遠處的田野。新買的3只羊一直在叫，方明和妻子寄希望它們能給家里多增加些收入。
他們已經決定同意小川不再讀書的請求，未來什么樣，他們無暇顧及，眼前亟需解決的是兒子接下來的兩次手術費用和漫長的康復。
方明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事發后，其收到學校和楊集鎮教辦室組織老師進行的兩次愛心募捐，共計11000多元。小川在方城和南陽兩家醫院先后進行的兩次手術治療，共花費近24萬元，在當地政府部門協調下，新農合醫療報銷后，自己花了13萬多元。“家里有外債，孩子治病的錢都是借的。”
小川的房間在靠近門樓的廂房里。簡陋的書桌上，兩層擱架里整齊碼著近百本沒有使用過的作業本，桌面上是一張空白的八年級上冊英語單詞表。八年級中學生需要根據漢字詞意寫出71個對應的英語單詞。其中有形容詞，也有名詞，比如：優秀的；杰出的；極好的；比如：將來；未來；比如極小的；微小的……
來源：紅星新聞
本文來源：人性檔案館
責任編輯：
張丹_NBJS3176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