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我“素”(11)|陳麗：梭聲伴童聲 織就“雙面錦繡”

清晨，孩子們稚嫩的歌聲飄出窗口，南通市海門區萬年幼兒園園長陳麗站在教室外靜靜聆聽，眼角流露出笑意；暮色四合，下班趕回家的陳麗匆匆扒完飯，換上一身輕便的家居服，坐到織布機前開始忙碌，梭子往返間，蘆菲花、皮球花等海門特有的美麗紋樣躍然布上，這是她一天中最愉悅放松的“心流時刻”。

一面是教育工作者，一面是非遺守護者，陳麗以梭為筆，以線為墨，在文化的土壤與技藝的根脈間，織就一幅獨特的“雙面錦繡”。

指尖編織四季

從私人手作到共同記憶

陳麗對手工藝的熱愛源自童年。這份熱愛深深受到其母親——一位手特別巧的農村女性的影響。在那個物資尚不豐裕的年代，陳麗的母親能從一瓤棉花著手，紡紗、染線、織布、裁衣，最終做成一件好看厚實的衣服。“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媽媽的手似乎從未停過。尤其是夜深人靜時，總看見她在一盞油燈下，要么織毛衣，要么織布、納鞋底，我就這樣伴著梭子運轉的聲音沉沉睡去。”陳麗告訴記者。

從一瓤棉花到一件成衣，母親的關愛在陳麗心中埋下一粒種子。長大后，她也喜歡上用各色線材鉤織小小的杯墊、花瓶套、茶席或靠枕，這些手作物件如同一道道小小的彩虹，點亮了平淡的生活。有時候，一片落葉從窗外飄下，這份轉瞬即逝的美也會觸動陳麗，讓她忍不住想用針線留下這份詩意。

“手工編織讓我的日常生活多了一份溫暖的煙火氣，也增添了獨一無二的色彩。”陳麗說，當毛線在指尖纏繞，鉤針輕輕起落，這種不被時間催促的慢節奏，恰好平衡了平時工作的忙碌狀態。“它讓我在瑣碎與喧嘩中，找回內心的松弛與安寧。而當自己設計的作品得到他人的欣賞與認同時，那份由心而生的愉悅與滿足，更是無可替代的饋贈。”

去年立夏，陳麗的鄰居、電視臺記者小玉老師邀請她以節氣為主題創作一件手工作品。“我們本地有個傳統習俗，立夏這天，用五彩絲線編成蛋袋，把煮好的蛋裝進去，掛在孩子身上，寓意免受‘疰夏’之苦，我便接下了這個活。”陳麗回憶，小玉老師帶著同事來拍攝蛋袋編制過程，隨后制作發布了短視頻，沒想到反響特別熱烈。鏡頭里，新麥初熟、蠶豆飄香、粽葉青綠，孩子們胸前掛著蛋袋互相斗蛋——這些曾經熟悉到近乎被忽略的日常場景，忽然在光影中顯露出詩意的模樣，引發了大量觀眾的童年共鳴。

雙方一拍即合，決定把“二十四節氣計劃”延續下去：每個節氣，陳麗負責完成一件手工作品、做一道應季美食；小玉老師則負責拍攝一組照片、寫一篇節氣隨筆。就這樣，兩人默契配合，不知不覺走完了一輪四季。

“這個系列的設計，始終以傳統節氣習俗為根基，融合當令的物候意象，借手工與飲食喚醒共同的文化記憶，同時融入現代的審美與巧思。”陳麗介紹，寒露時節，自己從小區里拾來楓葉、菊花等植物，用不同材質的布進行植物染——提前一天將布料用礦物媒染劑浸泡處理，再把花草仔細包裹進布里，經高溫蒸煮、靜靜冷卻，最終展開織物的那一刻，呈現的顏色與紋樣仿佛開啟了“自然盲盒”。大暑節氣，小區荷塘花開正盛，陳麗便以“夏荷”為主題完成鉤編作品，從含苞到盛放的花朵，從脈絡生動的荷葉到蓮子顆顆分明的蓮蓬，都力求栩栩如生。

更費心思的是陳麗為作品搭配設計的一席荷花宴。除了藕餅、清炒蓮子等家常風味，還有不少創新菜式：“魚戲蓮花”用熟百合切片拼成蓮花的形狀，再以黃瓜和蘿卜切成纖薄長片，綴作兩尾游動的金魚；“胭脂糯米藕”則需提前一夜蒸好藕段，浸入火龍果汁，讓雪白的藕身漸漸染成嫣紅……“那天小孫子也來幫忙打下手，一老一少在廚房里邊做邊嘗，過程雖忙，卻滿是溫暖的成就感。”陳麗笑著說道。

經緯重煥光彩

從一段鄉愁到兩個展館

今年，陳麗正式申報海門色織土布區級非遺傳承人并通過初評。這是她近年來投入大量心血研習傳承的古老技藝。

“唧唧梭聲當戶后，沉沉蓮漏逼宵初。”江海交匯處，孕育了海門色織土布，其采用“先染后織”的技藝——在棉紗上機之前，先用天然或傳統染料，浸染出赤、橙、黃、綠、青、藍、紫等繽紛色彩，再以單色或混色紗線，在織布機上一梭一梭織出花紋。紋樣千變萬化，種類達上百種。

這種古法不僅讓色彩牢固、層次鮮明，更讓每一寸布都帶著手作的溫度與呼吸感。從選棉、紡紗、染色，到整經、上機、織造，整個過程依賴的全是匠人的眼力、手感與經驗。“對我而言，這項技藝最動人的地方，在于它承載著幾百年來這片土地上的生活記憶與文化基因。每一匹布都仿佛織進了先人對自然的觀察、對色彩的感悟，以及對日常生活的熱愛。”陳麗坦言，自己小時候穿的衣裳，很多就是這種土布做的。村里手巧的老人能從一瓤棉花開始完成全套流程，俗稱“一瓤棉花做到頭”。

在工業化大生產的當下，曾經的“戶戶機杼聲”早已不再。當陳麗重新凝視這些紋樣，既驚嘆于前人技藝的高超，又被這些樸素而美麗的圖案深深打動——這正是推動她投身傳承的動力。“現在，我每天最快樂的事，就是坐在織布機前，將那些古老紋樣一梭一梭重新織出來，同時仔細記錄每種花樣的經緯排布與穿綜順序。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為土布的留存與傳播盡一份心，讓更多人看見它的美，愿意親手觸摸、學習這門溫暖的手藝。”

參與建設“海門田祖”陳朝玉展覽館、投資籌建海門色織土布館、舉辦手工作品展……在記錄與研習的同時，近年來，陳麗致力于將個人對古老技藝的誠摯熱愛，轉化為公共文化服務的生動實踐。

陳朝玉是海門的“田祖”，他的墾殖史就是這片土地的根與魂。因此，策劃團隊在策展時不只是陳列老物件，更希望能將陳朝玉的開拓精神與海門深厚的農耕文化、紡織傳統連接起來。“海門田祖”陳朝玉展覽館里既有當年墾荒的農具，也有與土布紡織相伴的老器物。每位現場演示的非遺匠人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老手藝人——他們的雙手就是最生動、最鮮活的“非遺教科書”。

“我們不想做高高在上的展覽。”陳麗介紹，館內特別設置了手作傳習區。在這里，匠人帶著參觀者一起穿經引緯，當人們從旁觀者變為“親手織出一小塊土布”的創作者時，對這項技藝的感情自然不同。“這才是大眾共享的傳統文藝該有的樣子——可看、可觸、可體驗，像是一堂扎根生活的文化課。”

而陳麗理想中的海門色織土布館，也是一座“活”的館：定期舉辦“土布服飾秀”，讓傳統紋樣與現代設計對話；開設“親子手作日”，讓家長和孩子們跳出書本，在一針一線間共享創作的溫度；為社區長者準備“懷舊工坊”，幫他們重溫年輕時織布的記憶。“我們還計劃與周邊的學校、社區展開合作，把土布文化帶進課堂、送入鄰里，讓這個空間真正成為服務大眾的文化驛站。”

陳麗一直心懷樸素的愿望：希望通過這些努力，讓手藝有傳人、文化有回聲，讓更多人尤其是孩子們能明白，海門色織土布不只是一塊布，它是祖輩的生活智慧，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鄉愁。“期待有一天，長大的孩子會驕傲地說，‘我小時候織過土布’；期待有年輕人愿意靜下心來，跟著老師傅學習這門古老的手藝；更期待非遺不再只是被保護的‘遺產’，而能真正活在我們的生活里，成為日常中有溫度、可親近的文化風景。”

江南時報記者 姬傳濤

快問快答

記者：從幼兒園園長到非遺傳承者，這兩種身份在您的工作和生活中是如何相互影響、相互促進的？

陳麗：在我看來，幼兒園園長與非遺傳承者這兩個身份，不是簡單的“分身”，更像是自然的“合體”——幼教為非遺傳承打開了一扇充滿童真與活力的窗口，而非遺也為幼兒教育注入了深厚而溫暖的文化根系。無論從哪個角色出發，我始終在做同一件事：讓文化在童年悄悄生根，讓教育回歸生活本身。

過去作為園長，我的關注點更多落在孩子的安全、習慣與知識啟蒙上。但自從帶著非遺傳承的眼光重新審視教育，我越發覺得，教育可以更有溫度、更貼近土地。就像非遺中常說的“慢工出細活”，在幼兒園里，這就意味著尊重每個孩子獨特的成長節奏，允許他們慢慢來。非遺大多源自民間，自帶泥土的芬芳與生活的煙火氣，恰恰能讓孩子們跳出書本，親手觸摸、親眼看見真實的文化脈絡。

記者：關于海門色織土布的傳承，您有哪些規劃？

陳麗：在未來，我希望沿著這樣三條路徑繼續探索：借助新媒體傳播，深耕兒童教育傳承，拓展公共文化服務。我想讓海門色織土布的故事講得更透、更活，也更實。

在新媒體上，做“有溫度的內容”，而不只是追逐流量。我們計劃把短視頻做成系列，比如推出《土布里的海門故事》，每集講一個紋樣背后的來歷與寓意。不僅線上傳播，也歡迎更多家庭走進土布館親手體驗，讓“帶孩子織一塊土布”成為海門一張有溫度的親子文化名片。

在兒童教育中，讓土布館成為可走進、可觸摸的“移動課堂”。除了帶幼兒園孩子來館里上課，我們也正在設計適合校園使用的“非遺教學資源包”，里面會有迷你織布機、土布手工材料以及配套的圖冊等。同時，我們還在和老師、匠人一起編寫幼兒非遺啟蒙讀本，把織布的步驟編成童謠、化成游戲。

在公共文化服務中，讓土布館成為一座“全民共享的文化客廳”。我們計劃定期舉辦“匠人市集”，邀請老師傅帶著他們的土布作品、織造工具來擺攤展銷，讓市民在挑選好物的同時，也能現場學上一招半式。我們還將與社區合作，開設“銀發傳承班”，教退休的老人織布、做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