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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魏水華
頭圖 | canva
中國餐桌:珍饈美饌,鐘鳴鼎食,唐風宋儀、煌煌風骨。
印度餐桌:干凈又衛生。
但如果把食物放到更宏觀的時間維度和地理維度來看,印度,至少啟蒙了今天中國餐桌的半壁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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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26年,張騫從西域歸漢。他帶回的,除了汗血馬與苜蓿之外,還有一種全新的世界觀。
僅僅二十余年之后,司馬遷在《史記·大宛列傳》中寫下了一個陌生而拗口的詞:“身毒”——這是梵語“Sindhu”(印度河)的音譯。波斯人稱它為痕都(Hindu),希臘人則稱它為印度(In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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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騫通的,絕不僅僅是大宛、安息這些中亞城邦;他鑿開的,是一條通向印度化世界的隱秘通道。
在那之前,中國人的飲食結構素樸得近乎單調:主食是粟、黍、麥,調味靠鹽與梅。蔬菜種類稀少,主要是現代人已不常吃的冬葵、苦菜、蔓菁;肉類以豬、雞、魚為主,偶有羊肉,但絕無今日廚房中那些“胡”字打頭的食材。
“鑿空”之后,商人皆以販運食材物資的的渠道被打開,一場靜默卻深刻的食材革命悄然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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茄子,原產印度東部,梵語稱“vārttāku”,漢代經由身毒道傳入,初名“落蘇”,因其形似“酪酥”而得名;
黃瓜原名“胡瓜”,唐代為避石勒諱改稱“黃瓜”,實則由印度經西域傳入;
芝麻(胡麻)亦來自印度次大陸,早在《神農本草經》中已有記載,但大規模食用始于漢;
而胡椒——這一日后成為“香料之王”的黑色顆粒,最初正是通過印度商人經陸上或海上絲路,輾轉進入漢代貴族的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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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食材最初只在宮廷與寺院中流轉,被視為“異域珍饈”。但時間是最偉大的融合者。
到了唐宋,茄子入菜、胡麻榨油、胡椒調味,已成尋常。今日川菜中的“魚香茄子”,本是家常小炒,卻根植于兩千年前印度的土壤;江浙的“芝麻燒餅”,由唐代“胡麻餅”化生而來,香飄市井巷陌;而沒有胡椒,也就沒有后來粵菜白切雞、魚生的靈魂蘸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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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騫鑿空西域,鑿出的是一條味覺的遷徙之路。印度雖未直接統治中原一寸土地,卻以食材為使節,在中國人的灶臺上,種下了綿延千年的“胡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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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漢代是印度食材的“輸入期”,那么東漢以降,尤其是南北朝至唐代,則是印度飲食哲學的“內化期”。
佛教,這個誕生于恒河平原的思想體系,攜帶著一整套關于食物、身體與宇宙的認知,悄然重塑了中國人的餐桌倫理。
在佛教傳入前,中國人的飲食觀根植于《禮記》與《周禮》:祭祀用牲,宴饗重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是士大夫的日常。即便孔子說“君子遠庖廚”,也從未否定肉食的正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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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眾生平等”“戒殺生”“不食五辛”等印度佛教戒律跨過帕米爾高原,一場靜水深流的變革開始了。
公元511年,南朝梁武帝蕭衍——這位一生四次舍身同泰寺的帝王,在研讀《涅槃經》《楞伽經》后,頒布《斷酒肉文》,明令僧侶“永斷酒肉”,違者“依王法治問”。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以國家法令形式確立佛教素食制度。
自此,寺院廚房不再飄肉香,取而代代的是豆腐、面筋、菌菇與時蔬的巧妙組合。素雞、素鴨、素火腿,這些“以素仿葷”的烹飪幻術,正是印度戒律與中國廚藝碰撞出的奇觀。
而中國人在歐美旅行,幾天下來就覺得蔬菜攝入不夠,也是從那時起養成的民族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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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這位公元7世紀最偉大的文化使者,在公元645年自天竺歸國時,帶回的不僅是657部佛經,還有印度的植物種子與飲食知識。《大唐西域記》中,他詳細記錄了印度人如何用芒果制漿、如何以姜黃染色、如何以酥油供佛。
芒果雖未能在中原廣泛種植,但其“甘美多汁”的形象,卻成為后世文人筆下的異域符號;
姜黃、郁金等香料,則悄然滲入唐代藥膳體系。
更重要的是,佛教帶來的“食為藥”理念,與中國本土的“藥食同源”思想深度耦合。印度阿育吠陀(Ayurveda)強調食物與體質、季節、情緒的關聯,這一觀念經由佛經翻譯,被孫思邈等醫家吸收,最終融入《千金方》等中醫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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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中國人講究“冬吃蘿卜夏吃姜”“上火喝涼茶”“坐月子忌生冷”,這些看似本土的飲食傳統,實則早已摻入印度佛教的哲學基因。
梁武帝的一紙詔令,玄奘的一袋種子,看似微末,卻讓中國飲食從“禮制之食”轉向“修行之食”,從“口腹之欲”升華為“身心之養”。
今天,佛寺素齋已經成為江南、嶺南食譜中的清雅一支,更在后來的歲月里啟蒙了日本的精進料理;而中國人對飲食與健康、節制與潔凈的執著,亦可追溯至那縷自菩提迦耶飄來的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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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47年,唐太宗李世民做了一件看似微不足道卻影響深遠的事:他派遣使團前往摩揭陀國(今印度比哈爾邦),專程學習“熬糖法”。
彼時,中國雖已種植甘蔗,但制糖技術極其原始,只能制成粗糙的“蔗餳”或“砂飴”,色黑味濁,遠不及印度所產的“石蜜”——一種堅硬光潔如石、甘甜如蜜的結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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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書·西域傳》載:“摩揭陀國獻熬糖法,詔揚州上諸蔗,拃沈如其劑,色味愈西域遠甚。”唐太宗命人用揚州甘蔗,依印度法熬制,竟比印度原產更勝一籌。
這是中國制糖史上的分水嶺。
在此之前,中國人獲取甜味的成本極高。蜂蜜依賴野生蜂巢,產量稀少;棗與麥芽糖(飴)雖可量產,但甜度低、雜質多。正因如此,《周禮》將“鹽、梅”并列為“調和之事”的核心——酸與咸主導味覺,甜只是點綴。而蔗糖的普及,徹底顛覆了這一千年的味覺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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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宮廷開始用糖制作“乳糖獅子”“糖蟹”等奢侈甜點;
宋代出現“糖纏”“糖煎”等糖漬果品;
元代,福建泉州的波斯商人將印度-阿拉伯的結晶糖技術進一步優化;
至明代,中國已成世界最大蔗糖出口國,遠銷波斯、歐洲。
更深遠的影響在于烹飪邏輯的改變。糖不再只是甜品原料,更成為調和五味的關鍵:它能去腥、提鮮、上色、增稠。沒有糖,就沒有江浙菜的“濃油赤醬”,沒有粵菜的“蜜汁叉燒”,沒有川菜“魚香”味型中那微妙的甜酸平衡,甚至沒有北京烤鴨那層琥珀色的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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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切的起點,竟是一場地緣政治下的技術引進。唐太宗派使團赴印,不僅為糖,更為牽制吐蕃——當時吐蕃控制青藏高原,阻斷唐與天竺的直接通道。糖的背后,是帝國的戰略博弈;甜的背后,是文明的交換。
一粒蔗糖,看似微小,卻足以讓整個中國菜系的味覺譜系發生偏移。印度沒有送來刀劍,卻用一勺石蜜,甜化了千年中國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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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漢唐的印度影響是“自西向東”的陸路輸入,那么明清以降,則是“自南向北”的海路回流。隨著福建、廣東人“下南洋”,他們在馬六甲、檳城、新加坡的街頭,與早已定居百年的印度裔商人迎面相逢。
這些印度裔,多為泰米爾人或孟加拉人,與馬來人通婚,形成獨特的“仄迪”(Chitty)社群——如同華人與馬來人混血形成“娘惹”(Peranakan)一樣。兩種混血文化在南洋的廚房里激烈碰撞,又溫柔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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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帶回的,不僅是財富,還有一整套香料語言:咖喱葉、小茴香、姜黃的組合用法。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辣椒,這種中國餐桌上最重要的香料,雖然原產美洲,但經印度至南洋,最后輾轉來到福建沿海而后普及。這些香料不再如漢代那樣單用,而是以“復合香料”的形式進入中國飲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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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典型的例子是沙茶醬。它源于東南亞的“沙嗲”(Satay)蘸醬,而沙嗲的香料基底,正是印度咖喱與馬來椰漿的混合體。閩南人將之本土化,加入蝦米、扁魚、蒜頭,制成濃香撲鼻的沙茶,成為潮汕牛肉鍋的靈魂蘸料和廈門沙茶面的靈魂湯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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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烤乳鴿:廣東的“鹵水”與“脆皮”技法本已成熟,但南洋歸僑引入的“五香粉”配方,實則借鑒學習了印度香料“Garam Masala”的理念;甚至石岐乳鴿本身,也來自南洋,它的品種與燒烤的吃法,很可能發端于中亞突厥民族進入印度建立莫臥兒帝國的遺風。
鴿子經香料腌制再烤,外脆里嫩,香氣穿透肌理——這道粵菜經典,骨子里有印度的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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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日常卻最被忽視的,是廣式奶茶。它看似英倫風范,實則根在南洋。英國人喝奶茶加牛奶,南洋印度人(尤其是泰米爾勞工)則習慣用“拉茶”——將紅茶與煉乳在兩個容器間反復傾倒,以增加濃度、泡沫與順滑感。
粵港茶樓借鑒此法,改用淡奶與錫蘭紅茶,拉出一杯“絲襪奶茶”。濃郁、順滑、微苦回甘的滋味,是印度、英國與嶺南三地味覺的三角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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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以降,印度雖不再通過西域影響中國,卻借由南洋的混血廚房,以更隱蔽、更生活化的方式,再次策動了中國飲食的版圖重構。
粵菜之“鮮香復合”,閩菜之“酸辣交融”,乃至今日川渝火鍋底料中那抹若有若無的孜然香,都可追溯至那片熱帶海岸上的廚房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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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千二百年,印度從未以征服者姿態踏入中國,卻以食材、宗教與香料為舟,一次次渡海而來,潛入中國人的灶臺與味蕾。
它沒有留下長城,卻種下了茄子;
它沒有帶來律法,卻帶來了素食;
它沒有輸出軍隊,卻輸出了蔗糖;
它甚至沒有留下名字,卻讓“胡椒”“胡麻”“胡瓜”成為中文的一部分。
今日中國八大菜系,無一不沾印度之痕。川菜的胡椒、粵菜的糖色、江浙的素齋、閩南的沙茶……這些味道早已被視作“地道中國味”,卻根系異域。
正如美食的本質——真正的融合,從不需要征服與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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