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我，但我是誰? | 2025流行文化盤點

界面新聞記者 | 丁欣雨
界面新聞編輯 | 李欣媛

“你的心情 現在好嗎/你的臉上 還有微笑嗎/你的所得 還那樣少嗎/你的付出 還那樣多嗎”

出自孫悅上個世紀90年代金曲《祝你平安》的這段歌詞，臨近年底再度浮現于互聯網的集體敘事中。只不過，它們不再是簡單的問候，而是變成了一組精準狙擊當下人們普遍境遇的“年度詰問”。

2025，人們忙忙碌碌找自己，在言辭的推敲中校準愛自己的最佳姿態，也在和他人的關系中來回折返跑，把“建立主體性”的宣言貫徹了一整年。當“我值得被愛”被重申，關系的失效就越發被確認，人們退回邊界之內，隔離外在的連接，卻又茫然于想要做的“自己”不知從何而來。

在不確定的世界里，人們該把希望投向哪里？這一年告訴你：至少不是“吃苦光榮”的父輩，不是炫耀特權的精英。優越感被集火，越來越難相信成功只來自個人奮斗，無法承受的未來之“重”將人領向微小的治愈，邪修的靈妙，土味的逆襲。

人們一邊懷念“經濟上行的美”，一邊感嘆此刻的緊繃與敏感。世界短暫敞開，又在一些權力話語之后迅速收縮，真實的人彼此照面，接著就被證明與較量的身份焦慮包圍。抽象的玩梗成了圈地抱團的語言，娛樂還是冒犯讓人無從辨別。

流行文化瞬息萬變，捕獲了大多數人的愛與痛，希冀與憂慮，也讓思緒紛繁，還未捋順就被刷新，發出的疑問懸而未決。但無論心情怎樣，得失如何，2025，還是要借孫悅之口——祝你平安。

《祝你平安》MV截圖 01 顧影自憐憐更憐，歡迎來到水仙元年

關鍵詞：愛你老己；勇敢小羊；“第一杯敬自己”；自嬤；主體性；situationship；絲瓜湯；“雞排哥”；Z世代凝視

這段時間，最被網友愛著的人大概是“老己”。想吃炒米粉但不想自己做，我聽完立刻點外賣送給自己；你活了多少年，老己就陪了你多少年；老己是唯一一個手里只攥著100塊錢但真的就給你花100塊錢的人。

乍看之下有點“人格分裂”，但這回自我的分身不再充當著站在一邊只懂指責和反駁的監督者，“老己”更像是有求必應的朋友，鼓勵你遵從心愿，也包容你搞砸一切，告訴你不用時刻把自己逼得很緊。

完美的他者最終由“老己”來扮演，既是寬慰也是絕望，這揭示了當代人的發現之旅：在憧憬中的世界屢遭挫敗，關于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理想已經破滅，團結自由的社會環境或許根本不存在，我們擁有的只有自己。

“愛你老己”梗網絡集錦，原型來自游戲《英雄聯盟》臺詞“愛你老媽，明天見”

古希臘神話中，少年納西索斯 (Narcissus) 迷戀自己的水中倒影，溺亡化作水仙花。如果說自戀在過去還是被大肆炮轟并丟往NPD人格診斷池里的壞性格，2025年堪稱一個“水仙時代”的啟始，教人學會全方位多角度地欣賞自己是主旋律。

8月，白天的人們是“最棒的勇敢小羊”，正逢動畫《喜羊羊與灰太狼》誕生20周年，主題曲《奇思妙想喜羊羊》從童年的記憶里飄出：“藍藍天空晴朗/青青草地也芳香/慢慢長大的小羊/一天一天更堅強......”人們驚覺已成“曲中人”，紛紛拿小羊昂揚的精神意志自況，鼓勵自己也要不怕困難。而到深夜，提杯“敬過往”是常態，人們望著酒杯自說自話，回憶糗事與笑談，輕巧又不乏認真地感謝曾經扛過痛苦的自己。

勇敢小羊之懶羊羊表情包

這似乎反映出一種新型的自戀轉向：不是吹擂成功版本的自己，而是疼惜受傷版本的自己。人們開始言必稱“東亞”，像是默契共享著同一類低微和創傷；人們給自己寫信，“寶寶，你是一個xxx（身份標簽如文科生/江浙滬后代/mbti）”的模版總被打在標題上。盛極一時的潮流，被“自嬤”的出現推向巔峰。

“自嬤”中的“嬤”，最初指同人圈內偏愛cp中“受方”的粉絲群體，她們被人物的脆弱特質打動，從中生發出憐愛，沉浸于人物受支配甚至折磨的幻想里。推演至“自嬤”，即這個咂摸傷口，并邀請他人來撫慰的客體變成了自己。

文章《我們已經從自戀走向了自嬤？》指出，在“了解自己”的表面下，想被體諒和心疼的需求還在。但當下人們的姿態不是行動，追求自我提升，也無意與他人建立情感鏈接，自嬤是一種原地躺倒式的自戀，執著于反復撫摸“我之為我”的不完美細節，在失敗與破碎中撒嬌般確認：“就算如此，我依然值得被愛”。

之前的鼠鼠文學在這次討論中也被認為有“自嬤”傾向

這類做法被質疑有把痛苦審美化和自我矮化之嫌，畢竟沒有誰再想被凝視了，人們呼吁“找回主體性”，相反“客體化”則是一顆避尤不及的地雷。截至12月，豆瓣的“主體性復建計劃”小組成員數量達到3.2萬，如果感到精神荒蕪，與人相處不順，太在乎外界評價......一切困惑現在有了流行的解答：是你的主體性不夠。

關注自我的強度和頻度固然在增加，然而當人越向內看，甚至不惜因此斷絕一切社會聯結來聲明其“主體性”時，人們越發現一個清晰穩定的自我仿佛從來不曾建立，“空心人”說法因此傳開。在社會人類學教授項飆看來，這是把“做自己”給本質化的結果。主體性建立的關鍵恰恰在于能夠把自己客體化。如果失去跟別人的互動，無法堆積足夠具體的材料經驗，主體性也只是一個飄忽的存在。他在采訪中說到：

“生活最重要的是活著，需要通過實踐去推進，實踐里會有各種掙扎，偉大里也有很多猥瑣，看到這些猥瑣不是要去否認偉大的一面，而是把偉大看得更真實，然后覺得自己也是能夠偉大的！”

如果注定無法脫離他人，該如何在建立自我的同時劃定與關系的邊界？2025年的人們還在拉扯中。

一方面，“與其責怪自己，不如埋怨他人”是刷屏的宣言，活出主體的條件是要釋放攻擊性；渴望浪漫卻不想被定義和承諾的青年正推崇一種很新的關系——situationship (情境關系) ，又或是直接打開AI大語言模型，和情緒平和、積極禮貌的人工智能“安全”地談情說愛。

-“所以我們在一起了嗎？” -“沒有，但你最好表現得像是我們在一起了。”

另一方面，小心翼翼維護邊界久了，想要又不敢敞開的需求令人緊繃，人們重新開始“大方擁抱戀愛腦”，愛反而成了放下負擔的過程；一場卸載dating app (約會軟件)，回歸現實生活的運動在春天席卷網絡，厭倦了咖啡逛街約漂亮飯的約會三件套，能掏心窩子會過日子的“老款對象”重新獲得青睞，登頂戀愛吃香人設。

回歸傳統親密關系的想法并未延續多時，“絲瓜湯”文學的紅火給人們澆了盆冷水。8月5日，短視頻博主累子上演了一出家庭情景短劇：長輩不斷勸孩子喝絲瓜湯，孩子忍無可忍嚴辭拒絕，換來長輩倒吸涼氣：“這么兇干嘛？你這是肝火太旺，喝點絲瓜湯降降火吧。”鬼打墻般的談話曾在許多中國家庭的餐桌出現，短短一個月，相關視頻的播放次數就破了2億，一味借“為你好”之名卻漠視你的情緒感受，人們不堪這種無效溝通已久。

這也不難解釋景德鎮“雞排哥”李俊永為何突然成了許多人的“心頭好”——即使只是炸制雞排的攤車小生意，他也調動充沛的情緒價值回應顧客；“雞排是免費送的，塑料袋六塊錢，如果你的塑料袋被風吹走，我不會承認是收了你的錢”，一本正經的幽默讓人會心一笑；他嚴格執行給自己定下的職業規則，例如學生要比路人優惠一元，到點后就去給剛放學的老主顧賣雞排，不再接散客......“活人感”撲鼻而來，久違地激發交流欲，網友心向往之，都想來會一會這個有情感有想法的大叔。

12月26日，雞排哥全國巡炸來到廣東深圳，現場人山人海（圖源：視覺中國）

但大叔也有熱情減退和疲于應付的一面。眼前的隊伍越排越長，李俊永的話變少了，表情更加嚴肅，人們感到失望，大呼“雞排哥變了”。也有人懷疑一切是他表演“運作”出來的，是流量圈錢的套路。比起讓“雞排哥”做自己，倒不如說他承接了網友關于“理想他人”的投射，一旦他的動作偏離框架之外，無論不滿足還是起疑心，網友的種種反應交織起來，都還原了他們迫切希望被善待的焦慮。而當意識到符合定制的他者并不存在，幻覺被戳破的痛苦又讓人蜷縮起來，失去繼續向外觸探的信念。

此時，Z世代凝視 (Gen Z Stare) 被宣稱為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商業雜志《福布斯》形容這種嘴巴微張、目光茫然的呆滯表情是“公路上被車燈探照的鹿”，國內則用豬豬俠表情包輕松完成了轉譯——無措也好，冷漠也罷，至少做到不迎合，實現消極抵抗，完成最低限度的自我保存。

中國語境版的Z世代凝視 02 圍剿優越精英，擁護草根逆襲

關鍵詞：何同學翻車；影視颶風Tim翻車；哈佛演講；地域梗；吳京翻車；“韋神”；那藝娜；痛包；Labubu；邪修

網紅帝國起起落落，不斷有新人涌現，而公眾注意力的轉移與“形象危機”的到來也愈發迅速。4月，數碼大V@老師好我叫何同學 發文稱自己克服“討好型人格”的方式是不再無限制答應網約車司機的好評請求后，被指責過于傲慢，一夜掉粉過萬。11月，同在科技自媒體領域、年收過億的影視颶風創始人Tim隱瞞真實身份，打著“初中畢業”的標簽跑去相親角推銷自己。人們看完視頻感覺被戲耍，吐槽他是在“微服私訪”，拿底層取樂。

一場對準精英特權的集中指認在2025年愈演愈烈，人們惶恐被背叛，厭惡優越感，無奈時喊“被資本做局了”，而炫耀資本的人成了結構性不滿最直觀的替罪羊。從演員黃楊鈿甜佩戴的天價耳環，到4年速成醫學博士的董襲瑩，代際傳遞的資源承襲，為“公平”的公共敘事增添了一個復雜的砝碼。

直至畢業季，蔣雨融的哈佛演講再次引發網友關注其家境背景，起因是有人批評她話語空洞，抒發宏大愿景的動機有表演性。愛與同情究竟建立在真誠的關懷之上，還是功利主義者的工具理性，在這個精致利己泛濫又人人喊打的年代，成了人們向一切抱得利益而歸者發出的拷問。

哈佛大學畢業典禮，中國籍學生代表發表演講（圖源：視覺中國）

不光是個人，發展不均衡的中國地域也在各路調侃中被玩壞了：“在上海喝蜜雪冰城，東方明珠會變成防御塔攻擊你”“拼多多到上海自動卸載，安卓機到上海自動爆炸”——一套圍繞上海的都市規則怪談日益完善，擁有獨立價格體系 (“滬幣”) 和準許制度 (“滬簽”) 的“滬國”仿佛立起一道隱形圍墻，把不合消費水準和品味腔調的人群拒之門外；

5年前的綜藝片段被翻出，北京歌手馬頔稱民謠《南山南》“分分鐘寫出來”，他不愿再吃老本，拍打自己的臉說“爺們兒要臉”的表情包全網瘋傳，同時，不管年紀多大都愛叫自己“北京孩子”的另一京圈謎團被拿來相提并論，人們總結“不是爺們兒就是孩子”的北京人確實有著天然的精神氣質：渾不吝，特淡然，還帶著點見多識廣的底氣。

憑借出身和地緣優勢在體系中獲益的情況惹人羨慕又招致反感，而在社會流動的過程中，一步一個腳印的線性進步敘事也失去了受眾基礎。在一段2017年《戰狼2》上映時央視采訪的畫面里，吳京細數過去“冒險跳樓吃蚯蚓”的回憶來給自己的影視成就做背書，還通過反問記者“你做過嗎？”來顯示地位差距。

吳京此次引發爭議的采訪片段之一

被挑戰的網友并不買賬，他們從小受到“功夫不負有心人”的鞭策，然而在親自體會人生后才發覺，不是吃過更多苦、做過別人沒做過的事，就能換來應許的成功，也不是只有多輝煌多光榮的痛感才應得到傾訴和被理解的機會。吳京的驕傲是上一代人的紅利，也是當代年輕人不敢奢求的好運氣。

唯一橫亙在普通人與精英之間，能被體諒和崇拜的是“大神”。6月6日高考前夕，民間素有“韋神”之稱的北京大學數學科學院助理教授韋東奕開通社交媒體，一段時長僅4秒鐘的自我介紹視頻里，木訥的表情和幾顆丟失的牙齒把他推上風口浪尖，結合往年被撞見在校園粗茶淡飯、獨來獨往的模樣，人們猜想他過著苦行僧式的生活，表現出擔憂和心疼。

這場圍觀事件背后隱匿的社會情緒，據《南風窗》分析，是人們再次經由韋東奕確認了關于“天才”的刻板幻想：雖然天才數量稀少，是普通人無法復制也可望不可即的，但天才的成就完全是個人原因，無法靠先天優渥的家庭和社會資本堆積起來，不參與世俗意義的“內卷”機制，也不與大多數人搶資源。

韋東奕的抖音頁面

而當天才的稟賦發揮到淋漓盡致，必然要犧牲些什么來作交換，比如生活技能的糟糕，人際交往的孤獨，清貧低調，不食人間煙火。在北大這樣一所群英薈萃的學府里，韋東奕看上去一點也不“精英”，文章試圖說明，當下的人們正需要這個反向的“傷仲永”故事來填補內心欲望與現實情形的巨大落差。

非但如此，被時代福利忽視，自感邊緣的人更渴望捧出替自己代言的“神”——生于1967年的湖北農婦那藝娜正在成為一部分Z世代的選擇，唱歌跑調卻擁有代表作品《愛如火》，假唱詐騙實錘卻順利開啟全國“巡如演” (“x如x”的梗源自《愛如火》歌名) 見面會，甚至在現實世界與林俊杰和蔡依林共同登上雜志《V中文版》封面，那藝娜顛覆了“女明星”和“diva (大唱將) ”的所謂定義。當被問到這是否一種審丑的惡趣味時，粉絲“停雨”表示，中產與精英傾向于維持一種被主流接納的體面，不被主流認同的“我們又何必照單全收這套標準？”

10月，那藝娜拍攝的時尚芭莎電子刊封面，后因爭議刪除（圖源：微博）

虎嗅援引國際咨詢機構WGSN的報告《生活方式策略：青年里程碑》指出，和上個世代拼搏向上的心境不同， 年輕一代知道此生大概無法跨越階層和貧富的差距，索性放棄遠大理想，轉而從更微小細碎的事物中汲取情緒價值，用量來替代買房和結婚這種傳統的成就。

大街上正在浮現新的景致：越來越多的人攜帶掛滿徽章或者玩偶的隨身物件出行，密集的裝飾風格，令人直呼眼睛好“痛”。這一“痛”文化最早出現在2000年的日本，御宅族自嘲對二次元的愛簡直“羞恥到痛”，但依舊用直白熱烈的外在裝飾來表達個性。有著同樣功效的還有“包搭子” (包掛) ，火遍全球的Labubu是其中的熱門選擇。Labubu原型來自愛爾蘭凱爾特人民間傳說中的一種妖怪，愛捉弄人卻不會給人施加真正的傷害，和同樣在今年出圈的哪吒一樣，散發著叫囂權威，反抗主流世界的邪惡氣質，又略帶孩子氣與無害的天真。

痛包搭配（圖源：小紅書）

正如正道苦修十年，不如邪修靈機一動，出自仙俠玄幻網文的詞匯“邪修”，于今夏掀起廣泛討論。人們自比“修煉邪道功法的反派”，沉迷生活中的離譜小妙招，包括但不限于：用飲料做飯，而且常駐原料是平價飲品蜜雪冰城；穿搭方面訣竅不多，只有兩個——“上身基礎，下身就不基礎”和“下身基礎，上身就不基礎”......

“偷懶求快”與“彎道超車”的心思里藏著更加深重的含義，在《澎湃思想市場》的評論中，“邪修”是看到正路太難走甚至不一定走得通時的策略之舉。“正統”路徑的實現前提是能夠被預見的回報機制，而當代年輕人面臨的環境卻相當不確定。既然“正統”模板過于沉重昂貴，那么還是找個輕松點且能即時看見收益的教程更有性價比。

03 “地球村”之夢：越失去，越懷念

關鍵詞：China Travel；洋抖難民；“甲亢哥”中國行；《瘋狂動物城2》；“經濟上行的美”

擠在上海街道的韓國游客和涌進小紅書的洋抖用戶，最先向2025年敲出一串“hello world”的字符。剛試行兩個月的免簽入境政策拉來了這群韓國的新客人，泡湯泉吃果盤、手捧啤酒擼串尤其受到喜愛，成了這波China Travel (中國游) 高峰的主要打卡活動。

與此同時，另一場浩蕩的遷徙在云端發生。距離Tik Tok在美禁令生效還有幾天，不滿政策的用戶決定“出走”，注冊一款完全由中國運營掌控的app表示抗議。1月13日，小紅書被選中，當天即在美國蘋果應用商店躍居榜首，連續數日排行第一。

《洋抖外逃：世界破墻而入，先別急著去審判》一文回顧了很長一段時間里中美交流的局限性，普通人很少能透過民間直接發起的交流了解彼此。但現在，當一個個具體的人先于“中間商”曝露在眼前，聊天也隨之生動起來，討論內容無關宏大的國際新聞，而是回歸日常關切：“超市的蔬菜和肉貴不貴”，還有“你這里天氣怎么樣”。

中外網友的最初交流回合從“交貓稅”開始（圖源：小紅書）

互動高潮的引爆來自“中美大對帳”環節，這一話題踩中了慣常是平臺熱門討論#中外生活對比#的流量密碼，聽聞美國高昂的學費貸款和醫療費用，國人感慨傳說中“美國人均大別墅”的濾鏡不太靠譜，美國網友也意識到“中國長期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論調并不屬實。

然而橫向的比較略去了縱深的背景，其中不乏編纂素材和隱瞞語境的情況。看理想發文稱，很多人被訓練成上網不是“hello world (你好世界) ”而是“prove it to me, world (證明你值得，世界) ”，答案早就寫好，要看的是證明過程。所謂“生活滿意感”并非指向自己真的生活如何，而是某種身份認同和情緒動員，在較量中完成心理補償。

彼時韓語聲不絕于耳的上海大街，同樣的情形也在上演。本地豪車車主自發組織去游客云集的路上炸街，排成長隊展示車流，只因“不能在韓國人面前丟面子”。這樣的做法被吐槽“用力過猛”，但也的確留下一幅惹人深思的城市空間景觀。

時間來到3月，美國知名博主“IShowSpeed”的全球旅行之中國站終于成行，這個人稱“甲亢哥”的小伙子因直播時激奮瘋狂的情緒和肢體動作出名。兩周內，他穿著大花襖或國足球衣貫行八座城市，在長城后空翻，去少林寺練武功......油管訂閱人數總計漲幅200多萬，每場直播突破800萬人次收看，達成其全球旅行直播的最高紀錄，令China Travel又添熱度。

IShowSpeed在長城（圖源：Major_Z_Studio）

相比清楚各地歷史和文化底蘊，Speed擅長用他的拿手招數吸引眼球：被冰糖葫蘆甜到愁眉苦臉，大聲喊叫，喝起豆汁來更是被定住一般，翻出斗雞眼。搞笑的反應雖淺表直率但極有沖擊性，這也暗合觀眾預期，在腦腐 (brain rot: 牛津詞典2024年度詞匯，形容人們過度消費社交媒體中無意義的娛樂內容之后，產生的一種智力下降或精神疲勞的狀態) 當道的時代，人們打開Speed的頻道也就是想看他“搞搞抽象”。

但在虎嗅轉載的一篇評論看來，事實并非如此。和抽象圈內粉絲的期待有些許不同，Speed中國行在絕大多數時候都不大“胡來”，反而主流且具有宣傳意義。被眾多文旅賬戶上傳的視頻切片之一，是Speed在乘坐時速350公里的京滬高鐵時，發現即便穿越隧道，2K畫質直播依然流暢不卡。而到后期，文旅項目填滿Speed的行程，與歌手大張偉合唱《陽光彩虹小白馬》本該是場預定名場面的精彩聯動——Speed在國內最出圈的事件是他聽《陽光彩虹小白馬》破防，因這首歌曲中的北京話“內個”與北美歧視黑人的話語諧音——卻最終落地長沙馬欄山演播室，Speed被各種刻意裝飾的商業符號包圍，“芒果 尷尬”當即沖上熱搜首位。

IShowSpeed和歌手大張偉互動

實時直播的技術特征使然，被看見的不止中國的發展成果，還有野生一隅。川渝一行，大批計劃外的本地網紅來到Speed的直播中整活，更微妙的是Speed鮮有的幾次嚴肅瞬間：當有人來到Speed面前玩梗已故NBA球星科比和種族歧視時，他再也接不住這樣的“抽象”了，多次反問后，他明確表達了制止。

玩“抽象”原本是要消解一切意義，但總有些意義事關重大，令人無從分辨是“抽象”還是真實，更無法任其在笑聲中輕輕滑走。在著作《我們為何迷戀真實》中，英國記者埃米莉·布特爾指出，“如果依賴一個穩固的群體身份來定位個人，任何質疑該群體的做法都會造成個人的痛苦”。身份認同在當下被賦予深厚的情感內涵，也成了圈地排外的極端主義的溫床。游走于其間的所有人，都蔭蔽在被冒犯或被指控的恐懼之下。

也是在身份政治撕裂，輿論場域敏感的2025年，《瘋狂動物城2》于11月底上映。續作的誕生讓人不禁掛念《瘋狂動物城》上映的時候：2016年，還是個相信個人夢想靠努力就能實現，群體之間尚有熱情，全球開放交融的年份。

這種全民回望的懷舊心緒，在今年的任一時刻都能被牽動。春夏之交，網友翻出千禧年前后的女明星照片，高飽和度的妝容與閃光亮片元素的穿搭，張揚大膽，透露著一股“經濟上行的美”。

歌手王菲1998年發行的專輯《唱游》封面

光怪陸離的風尚，在文章《“經濟上行的美”，過去就過去了》看來，源于人與人的不同，“有人勇敢而有人怯懦，有人崇高而有人庸俗，有人文雅而有人粗魯，有人矯揉造作而有人剖白自我，這就是世界的本來面目。在一個人容易表達自己的時代，愿望都寫在臉上，沒什么不好意思。現在要想討口飯吃，言行就難免有點身不由己。”

因此，當《瘋狂動物城2》被批評不夠尖銳，打安全牌時，深層緣由或應考慮到這個允許生命恣意生長的環境已暫時離人們遠去。青年志發現，從預告片開始，兔子警官朱迪把耳朵折疊成發髻參加晚宴的裝扮就引發了討論。折疊兔耳在生物學上有痛感，恰好與現實中許多女性的“服美役 (犧牲舒適度來裝扮自己) ”形成互文。而朱迪的音樂播放列表里曾出現的Kanine West (呼應美國說唱歌手Kanye West，近年來因其反猶主義和厭女言論備受爭議)，受“取消文化 (cancel culture，用舉報某人的言行不符合自己認同的政治正確，發動輿論討伐的活動) ”影響，在2025年的新作里也絕無可能再被看到。

《瘋狂動物城2》預告片（圖源：豆瓣）

此前界面文化的影評提到，既然撼動不了結構性危機，人們能夠把握的唯有在日復一日中試煉勇氣與信任，用情感政治維系生活，“先緊緊抱住愿意互相擁抱的朋友”。朱迪和尼克在《瘋狂動物城2》中誤解又和好，盡管差異無法撇除，卻依然選擇依循直覺表達彼此的在乎之情，這樣的私人實踐被制片人視作“人與人之間共同生活的某種實驗”。電影之外，因TikTok難民相識的中美家庭在3月的迪斯尼樂園“奔現”，或許也是這份樸素理想的現實注腳之一。

04 無意義被有意推崇，流行文化滑向何處

關鍵詞：《跳樓機》；攬佬；《技能五子棋》；團播；“如何呢，又能怎”；華語音樂懷舊潮

說到2025年的大流行，幾段洗腦旋律總會在耳畔不自覺地響起來。春天率先爆火的是LBI利比的《跳樓機》，到了7月，唱著“別墅里面唱K”的rapper攬佬登頂Spotify (全球最大的流媒體音樂播放平臺) 華語歌手月聽眾數量第一名，而就在近期，比喜劇綜藝《喜人奇妙夜》里的作品還“要爆了”的，是從中被截取出來的《技能五子棋》音樂片段。

《技能五子棋》剛演完，嘉賓李誕當即形容這是一出“噩夢”一樣的喜劇。刻板的日漫式反應和吶喊出來的“又蹦又跳要快樂”帶來笑料，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在《技能五子棋》面前，任何絞盡腦汁解讀一番的動作都會變形，當喜劇演員土豆認真評價這個作品意味著“生活就像西西弗斯，不能靠成功到達頂點，而是快樂”時，李誕用吐槽拯救了冷掉半秒的場子：“你突然說什么人話！”

喜劇《技能五子棋》演出現場（圖源：微博@喜人奇妙夜）

最后的音樂把癲狂推向極致，也偏偏是這段剝落語境的歌舞碎片要比故事出圈得多，完整敘事不再是流行的必要條件，足見網友對于意義感的回避甚至厭棄。反哺回產業，也使這一取向成了創作者有意推崇的思路。《跳樓機》簡單粗暴地唱“是我賤吧”，情緒外放直給，情感的忽上忽下“既能套用情侶關系，也能用來解釋特朗普和馬斯克的‘相愛相殺’”，適用各種場景。樂評人鄒小櫻在向界面文化分析攬佬的音樂時，也提到攬佬大幅刻畫中年說教男人的模樣，卻懸置“這樣是在反諷還是在宣揚”的價值判斷，他把問題開放給聽眾，或者壓根滿不在意。

旋律層面一樣如此，重要的并非精致設計，而是夠不夠魔性。《技能五子棋》由AI操刀制作，不知在數據庫的吞喂里集了多少音樂創作過往經驗的大成。《跳樓機》編曲套路也很鮮明：使用“4536251”這樣的萬能和弦，又前置高潮片段，形成后期能反復強化聽眾記憶的“鉤子” (hook) 。攬佬擅長的孟菲斯說唱流派起源于美國田納西州，在粗糲和低保真的特征之外，同樣強調重復的副歌旋律。

只有這些還不夠，真正使《技能五子棋》走紅的是短視頻，一臉木然地跳著機械動作，足夠怪又好上手，吸引來無數流量明星效仿。看到單依純在抖音發布《技能五子棋》的challenge視頻，原作者之一張興朝驚訝地癱倒在地，后續接受采訪時，他說就是在那一刻，他才感覺到《技能五子棋》真的“要爆了”。攬佬的《大展鴻圖》是被一支扮演中年人的不齊舞團帶火的，同樣在本年流行起來的團播也注重舞蹈與音樂的搭配，5月的“萬物生”和7月的“掃腿舞”收獲了爆炸式反響，再次驗證配舞玩法的有效性。

不齊舞團跳《大展鴻圖》（圖源：小紅書）

回到《跳樓機》，這首歌曲由索尼音樂成立的“Hit Song (熱歌) 體系”部門出品，先從1000多首音樂小樣中海選出來，再邀請風格契合的演唱者進行配唱，是個不折不扣的公式之作。這類作品匯聚了最大公約數的走紅基因，也因套路一致有了泯然于眾的風險，但這卻反過來加劇了行業的堆量邏輯，試圖用規模來提升獲勝比率。接受《第一財經》?采訪的相關人士表示，一支歌曲的走紅如同一場賽馬：團隊在同一時間投放大量作品，根據平臺的自然反饋，再決定把資源押注在哪一首上，從而達到最大效益。

當一切都化歸為行業琢磨時代情緒而刻意迎合的生意經，再追溯為何一定是某個特殊的作品流行正在變得不那么重要，倒不如說在量產賭局中，“總有那么幾個會火”，爆款是響應這場游戲規則之后恰好被幸運指針選中的“寵兒”。起初還體現民意的流行最終來自商業運作，也使人們全神貫注于眼前的回報而逐漸遠離創新。

然而算法機器不會停歇，爆紅的瞬間意味著“爛大街”的開始，潮流升騰與蒸發的周期縮短，人們享受一場狂歡，又被下一個孵化出的爆點誘惑，快速抽身而去，始終處于狂喜，卻幾乎不會因誰逗留，更失去了使流行文化擁有歷史價值的集體記憶。

在Papi醬一年一度的年終總結小視頻中，屏幕里的小人微笑著告訴她：“這一年你聽了400遍‘別墅里面唱K’，98遍《跳樓機》，這是你最愛的兩首歌曲。但你的欣賞品味與上一年的重疊度是0%，是什么讓你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或許在人云亦云的重復中，穩定自覺的欣賞品味并未建立，收聽數據是算法運轉一年的業績，而無法代表你的個性。正如新京報書評周刊一篇投稿中用“置身事外”來形容當代人對大眾文化產品的要求：盡管有諸多人還在發自內心地喜愛，并隨之歡呼或流淚，但越來越多人開始懷揣一種看樂子的外人心態涉獵其中——我并非認同你，而是來看看你到底還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高雅人士”表情包

如果失去真正的認同，神曲固然幫助自己消磨了時光，也給了自己發瘋的底氣，好向現實大喊：“如何呢？又能怎？”但更多人的煩惱非但沒有解決，反而被縈繞不斷的旋律纏住，在伴隨著虛無的淺層快樂中迷失，愈發找不到自己。

既然無法得到現實的回應，懷戀過去此時成了又一種選擇。谷雨數據爬梳了Apple Music近三年來推出的中國大陸百首金曲榜單后發現，人們耳機里偷偷在聽的，還是周杰倫。超過20年前發行的《七里香》連續兩年 (2023-2024年) 得到Apple Music中國大陸單曲熱度冠軍，周杰倫之外，緊隨其后的還有一堆世紀初出道的歌手，林俊杰，陳奕迅，五月天……

2004年發行的專輯《七里香》封面

重溫舊日雖然美好，但美國記者W.大衛·馬克斯在他的著作《地位與文化》中指出，當人們大量的注意被復古浪潮俘獲，沉迷于挖掘和咀嚼過去，這樣的做法又如同“慢慢地取消未來”，背棄了“現在總比彼時更有趣的”流行文化精神，加重文化領域既已出現的停滯感。

在需要文化的時刻，流行文化熱鬧依舊，卻越來越疲于回應人們究竟在因什么而迷茫，而困惑。

其他參考資料：

三聯生活周刊《從來沒為自己活過的年輕人，決定找回“主體性”》

https://mp.weixin.qq.com/s/J1TL7XBHfKz-CXlg2hVtCQ

知著網《“雞排主理人”：尋找“活人感”，重繪自我的地圖》

https://mp.weixin.qq.com/s/htovzDiTmWsqLZBD7kp9xg

那個NG《豬豬俠的表情，成了辱罵Z世代的抓手》

https://mp.weixin.qq.com/s/Kmm5LGlrYei_lbhclENDqA

知著網《哈佛畢業演講：我們越來越難被精英打動了》

https://mp.weixin.qq.com/s/4tGo9RgtN4VR7TDiybCZPA

三聯生活周刊《為什么北京人，愛管自己叫北京孩子》

https://mp.weixin.qq.com/s/8nf4k06DgrcVGRtXBTUasg

界面文化《為什么是Labubu？從玩具到成年人的情緒消費 | 編輯部聊天室》

https://mp.weixin.qq.com/s/slW_RRSDU66v6ch3S9wNpg

娛樂資本論《甲亢哥中國行：8城的流量對撞實驗，哪城最佳？》

https://mp.weixin.qq.com/s/Jb4xJIzaFUoNRSh8wlyB8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