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獵人在一次出獵時和自己的侄孫一起被熊咬死;而“我”的父母卻認(rèn)定獵人不久前死于一場高燒。隨之而來的生活沖淡了原有的謎團(tuán),“我”因女友江媛失蹤之事報案,又從警察口中聽聞獵人是被侄孫的母親縱火燒死……
一個獵人在不同人的記憶中以不同方式死去,究竟是人們記憶出錯?還是“獵人”在平行時空中經(jīng)歷了不止一次死亡?
青年作家穆薩的短篇小說《獵人之死》是 《燃燒的夜晚》 中的一篇,初刊于《收獲》2024年青年作家小說專輯。小說以清晰的文字講述了被日常生活掩蓋的回憶,或許人只會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人的記憶也會根據(jù)自己的意愿對事實加以“篡改”,進(jìn)而定義事實。就像主人公從小對獵人懷有崇敬之心,因此在他的記憶中獵人不會丟下侄孫小正獨(dú)自生還。 ( 穆薩:獵人在不同人的記憶中以不同方式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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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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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薩|文
本文節(jié)選自《燃燒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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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夜晚》穆薩 著,活字文化 策劃,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
兩年前夏秋之交的一個早晨,城市多數(shù)路段被連夜降雨造成的大水淹沒,致使交通陷入癱瘓。我身披雨衣,將褲腳卷至膝上,在渾濁積水中艱難蹚行,只為參加一場不允許遲到的面試。用人單位將此次水災(zāi)視為對求職者態(tài)度的考驗,告知我們遲到即為放棄。經(jīng)過一段有屋檐擋雨的道路時,我向遠(yuǎn)在家鄉(xiāng)的父親打電話索要某樣證書的照片。我不記得是學(xué)位證還是什么證書了,總之是人事部要求提交的。父親不在家, “ 問你媽要,我在給老皇貓辦喪事。 ” 他在一片嘈雜中大聲說。我隨即打電話給母親,她在數(shù)落我丟三落四的毛病后,很快就將照片發(fā)來。我未及脫下雨衣,渾身濕漉,一臉肅穆地出現(xiàn)在面試地點(diǎn),猶如一個遠(yuǎn)道而來的吊喪者。
那場暴雨為我沖刷掉一半以上的競爭對手,使原本處于劣勢的我在最終名單上位列前茅。幾天后的周末,我已辦好入職,天氣和交通也恢復(fù)原來的秩序。懷著輕松寧靜的心情回顧這一過程,父親那句話靈光閃現(xiàn)般地在我腦海浮現(xiàn)。由于它和我的童年記憶出現(xiàn)偏差,我又打電話給父親,在向他講述入職情況后重新提起此事。 “ 你那天說在給誰辦喪事? ” 我問。 “ 老皇貓,昨天剛下葬。 ” 父親說, “ 你可能不記得他了,他年輕時候是個打獵的。 ” 我怎么可能不記得他呢。我告訴父親,我清楚記得老皇貓在我上小學(xué)時已經(jīng)死去。父親笑了。母親在他旁邊,我聽到母親也笑了。
為確保我們所說是同一個人,我和父親首先就各自所知的老皇貓談?wù)撛S久。實際上根本無需質(zhì)疑。我的家鄉(xiāng)大埡村,如村名所示,埡,兩山之間的狹窄處,地小人稀,全村不到三百人,數(shù)十年來唯一的獵人就是老皇貓,唯一叫老皇貓的就是這個獵人。此人住在村頭的一間木屋,與我家相隔不到百米。進(jìn)山打獵的緣故,屋門上常年垂掛一把鐵鎖。附近深山密林中有多處他的營地,他在那些木棚、山洞、地窨中居住的時日,遠(yuǎn)多于在村頭的木屋。因而我們在村中向來很少見到他。五十歲那年,老皇貓攜自己的侄孫小正出獵,與一頭野熊相撞,侄孫被熊咬死,而他自己撿了條命,父親說。他們的確去出獵,遇到熊了,不過兩人都沒有活著回來,我說。
小正是我的玩伴。被帶去出獵前,他還興奮地向我炫耀。那個年紀(jì),我連老人的死亡都未曾見識過,更不用說同齡小孩的死亡。因此我對此事記憶尤深。人們把一老一少被熊啃食過的尸骨從山里尋回,不讓人看,放入棺木匆匆埋葬。喪事是合辦的,父母不許我去,我便和其他玩伴偷偷前往,隔著院子看見大小兩口棺木并排陳于廳房。那天,想象自己也被放入一件容器與世隔絕,我對死亡產(chǎn)生的并非恐懼,而是深深的好奇。在年幼的我看來,跟隨身為獵人的二爺去往另一個世界,比跟隨他進(jìn)山打獵還要了不起。躺在封閉的棺木里供全村人矚目,更是一件格外有尊嚴(yán)的事。
小正的母親是個跛腳女人,出于安全考慮,兒子被帶去出獵前她并不同意,但她丈夫認(rèn)為大埡村的男人自小應(yīng)當(dāng)涉足荒野,何況老皇貓對山林比對自己的村莊還要熟悉,大可放心。女人的阻止終究使老皇貓有些為難,他放棄進(jìn)入深山的計劃,答應(yīng)她只帶小正前往近處的山腳獵幾只野兔。因此,那天他連獵槍也沒有帶。葬禮上,女人抱著兒子的小棺木,歇斯底里地咒罵那口大棺木,罵辭極其不雅,并且拉長聲音,如唱戲一般。情緒激動時,若沒人阻擋,她幾乎要沖上去把大棺木掀翻。這一切我毫不費(fèi)力就能回想起來。父親說,一定是我將另一次一老一少合辦的葬禮與這位玩伴的葬禮弄混了,小正葬禮上,那個跛腳女人的確痛哭咒罵過,不過并非對著棺木,而是對著老皇貓的木屋。
母親對此事的記憶與父親別無二致。何況老皇貓的喪事剛剛辦完,父親忙前忙后,總不至于連亡者是誰都沒弄清楚。我開始質(zhì)疑我兒時記憶的可靠性。既然如此,我問父親,既然這些年老皇貓一直活著,我何以從未見過他,對他毫無印象?父親回答,老皇貓一直都在村里,只不過自小正死后,他便整日躲在那扇木門里面,悶不吭聲,足不出戶。據(jù)說有時他也去鎮(zhèn)上置辦衣食,不過總是黎明前外出,入夜后回來,避免與人打照面。一個人你永遠(yuǎn)看不見他,那不就跟死了一樣嗎。母親補(bǔ)充道,老皇貓其實也現(xiàn)身過一段時間,那是在〇八年地震后,大家都在翻修房屋,他也把自己的木屋換成磚瓦房。不過那時我在外求學(xué),自然也不知情。
對于老皇貓的木屋,我的記憶是不會出錯的。在小正命喪熊口之前,我常和他去那里度過某個愉快的下午。木屋雖然狹小,卻如同一個稀有物品陳列館,讓我感到新奇的東西觸目皆是。印象尤深的是掛在墻上的一對黑色牛角,加起來幾乎與另一面墻上的獵槍一樣長。老皇貓講,這兩樣都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東西,不能讓我們碰。我從來不明白死去的牛的角如何能置人于死地,兩只角粗糙,笨重,角尖一點(diǎn)也不鋒利,想必只是由于掛在高處,取下麻煩,他才借口危險而不許我們碰。其他東西在他眼里似乎不值一提,而在我看來樣樣都不遜色。他床上有一張花豹皮,毛色鮮亮刺眼,第一次看到它,就讓年幼的我血脈僨張。我曾問老皇貓這皮是怎么來的,我想聽到一段他與豹子搏斗的事跡,而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 “ 崖下摔死的。 ” 他說話向來簡省,惜字如金,大概是長年孤身在野外,習(xí)慣了緘默的緣故。
相比之下,他的表情比他的話更豐富,也更讓人難以捉摸。那張由溝壑和發(fā)須填滿的臉,五官恰到好處地藏于其中,所傳遞的信息往往稍縱即逝。一次,他在后院給幾只山貓喂食,而我的伙伴去了廁所,我趁機(jī)偷取他抽屜里的一顆狼牙塞進(jìn)褲兜。牙齒呈乳白色,狀如殘月,兩頭尖細(xì),長短與我的小拇指差不多。我想學(xué)他那樣,把它穿個孔,系上細(xì)繩戴在腕間。他的抽屜里有十幾顆狼牙,此外還有其他犬科和貓科動物的牙齒,我想即便我不偷,也難免會有掉入某個縫隙再也找不到的。然而在我臨走時,老皇貓喊了我的名字。我故作疑惑地望著他,他透過劉海的目光又移向別處,什么也沒有說。從此我便惴惴不安,那雙轉(zhuǎn)向別處的眼睛在我看來意味深長,既像是默許和原諒,又好似一種嚴(yán)厲的警告。我終于在下個禮拜又偷偷將那顆狼牙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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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4《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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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只野生山貓常年出沒村中,因偷吃鴿子和小雞而遭人厭惡。不過它們與老皇貓交好,每到他休獵的時日,往往比我和小正更早前來造訪。它們體型碩大,面相兇惡,平日里總是獨(dú)行,只有當(dāng)老皇貓回來時才聚在一處。他拿自己打來的野物的肉喂它們。久而久之,他把它們視為自己的寵物,甚至馴得它們服從他的指令。我問過老皇貓,別的獵人都養(yǎng)獵犬,他為何喜歡養(yǎng)貓。他透過煙槍的煙霧,狡黠地對我說,養(yǎng)獵犬的獵人都是打野兔和狐貍的獵人,而他是打野牛和棕熊的獵人。打野兔和狐貍的獵人不會遇到什么危險,而打野牛和棕熊的獵人九死一生。貓有九條命,因此他養(yǎng)貓。他的話令我興奮不已,我深信他與它們之間必有某種不可告人的連接。
老皇貓臨死前的日子,據(jù)父親說是痛苦不堪。他沒有妻兒,在高燒和抽搐頻頻發(fā)作的那些天由幾位侄兒輪流照顧(其中也包括我那位早夭玩伴的父親)。他總是口干舌燥,流汗不止,時時刻刻念著要水,語氣急切。然而水送到嘴邊,他卻一口也不喝。他經(jīng)常渾身抽搐,沒人在旁照看就會從床上摔下。最長的一次抽搐持續(xù)半小時之久。有時他還喊一些短促的詞句,比如 “ 去死 ”“ 別擋路 ” ,或是罵一些粗話,同樣惜字如金,卻憤怒無比。當(dāng)然,老皇貓并不是一直犯迷糊。在高燒和抽搐的間歇,他偶爾也清醒如常,甚至能起身在室內(nèi)踱步,只是身體極度虛弱,并且對目之所及的一切似乎都感到厭煩。這些情況,有的是父親親眼所見 —— 他曾去老皇貓的病榻前看過幾回 ; 有的則是在葬禮上聽老皇貓的幾位侄兒描述的。他們還講,老皇貓那些天總是怕火。他本是個煙鬼,卻不許他們抽煙,一聽到打火機(jī)按下的聲音,或是一聞到煙味,他就開始捶床大喊。有時并沒有打火機(jī)的聲音,也沒有煙味,他也說一些 “ 救火 ”“ 滅火 ” 之類的胡話。母親說,獵人這一行當(dāng)殘害生靈,老了難免遭一些苦楚。父親說這是婦人之見。于是二老就在電話那邊爭辯起來,我們的通話也到此結(jié)束。
我頗感到一種玄妙的興奮。童年時認(rèn)定已被埋葬之人,如今被告知一直好端端地活著,直到昨日才入歸黃土。我心中奇怪地生起一股敬畏,就像他喊了我的名字,又把劉海里的目光移向別處時那樣。盡管此人不過是個僅在童年時代接觸過的年老同鄉(xiāng),既非至親也非好友,我對他的印象卻驀然鮮活,有如一面擦去十余年塵垢而變得銳利刺眼的鏡子。老皇貓身形略比常人高大,總穿一套灰綠色衣褲,頭發(fā)與胡須濃密得幾乎要在腦袋上長不下了,眼睛渾圓,看哪里都像在看遠(yuǎn)處。這副模樣,仿佛可以逃脫時間的法則,昨日才見過一般清晰地映現(xiàn)在我腦海。周末過后,我開始投入無休止的工作。而在忙碌的間歇,與之相關(guān)的記憶仍然魂牽夢繞似的時時浮現(xiàn)。
“ 得進(jìn)趟山,皇貓帶著小正去打獵,到現(xiàn)在不見回來。 ” 父親對母親說。窗外已被夜色籠罩,而爺孫兩人是午后出去的。父親的語氣傳達(dá)出不妙的信息,我原想提出跟他一起去,心知他必定不會同意,便沒有開口。我默默地躺在床上,微睜著眼睛目送他披好衣服走出房門。母親囑咐父親要小心,父親說人多不怕。那個夜晚我難以安睡,也不知是掛念父親還是掛念小正與那位獵人老伯的安危。深夜,門像被風(fēng)吹動似的輕啟又關(guān)閉,父親進(jìn)屋的身影如同幽靈。他沒有開燈,徑直上床,悄聲對母親說兩人被野物啃了,語氣像是在講一件秘密。我清楚記得父親的用詞是 “ 兩人 ”“ 野物 ” 和 “ 啃 ” 。這話在我當(dāng)時清醒的腦袋里重復(fù)了上百遍。第二天我才聽說肇事的野物是一頭熊,這是有經(jīng)驗的男人們通過老皇貓尸體頸部的抓痕判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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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薩,1994年生于 甘肅隴南,現(xiàn)居 武漢。武漢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見于《收獲》《 花城》《 當(dāng)代》《作家》等,曾入選2023年收獲文學(xué)榜。
關(guān)于《獵人之死》
穆薩 |文
本文原刊“收獲雜志”
我不止一次在小說中寫到獵人,大概和我兒時見過一個真正的獵人有關(guān)。那時候我家開藥店,有一段時間他是店里的常客。他半張臉呈畸形,臉頰好像 蘋果被咬掉一大口,凹陷進(jìn)去,眼睛、耳朵、嘴角也幾乎被吸入其中。這副相貌,看一眼就終生難忘。父親告訴我,他是因為進(jìn)山打獵時遇到一頭熊,半張臉連皮帶肉被 熊掌掀去,才成了這個樣子。長大后我再沒有見過此人,對他的印象卻從未淡去。
除了少年時代和他的數(shù)面之緣,以及父親對那張臉畸形原因的解釋,我沒有打聽過關(guān)于這位獵人的其他信息。他叫什么,性格怎樣,是否結(jié)婚,從事打獵多久,失去半邊臉的詳細(xì)過程如何,一概不知。對我來說,通過想象補(bǔ)全它們要比直接了解事實有趣得多。事實只有一種,想象則無窮無盡。因此,我后來寫下的諸多獵人形象,既是在他久遠(yuǎn)的影響下誕生,卻又與其人其事毫無關(guān)系。《獵人之死》中的老皇貓當(dāng)然也是一樣。
這篇小說第一稿是在2020年6月寫成的。由于故事只具雛形,我把它擱置于文件夾,一放就是近四年。這期間,我只有一次試圖修改它,終還是沒舍得大刀闊斧。直到今年初,我閱讀和整理舊稿,覺得此篇頗有再造價值,才終于下決心把它完成。
一個獵人在不同人的記憶中以不同方式死去,整篇小說由此展開。四年前的我并沒有考慮這種故事有什么意義,大概只是覺得好玩才這樣寫。后來的寫作越來越慎重,逐漸明白關(guān)于小說的優(yōu)劣有一些公認(rèn)的標(biāo)準(zhǔn),也就很少再因為某個想法好玩而去書寫它。但是當(dāng)我整理這些年的舊稿,發(fā)現(xiàn)很久以前的一些篇目雖說稚拙,卻也有后來有意合乎標(biāo)準(zhǔn)的小說所不具備的天真之氣。它們無法直接拿出來發(fā)表面世,以今日之手去擴(kuò)充或刪刈又多少會破壞原有的氣息。所以,它們成了一種執(zhí)拗的存在。
《獵人之死》就是這樣一篇由不同時候的兩個我合寫而成的故事。這種方法并不可取,但我適時地看到當(dāng)初那個不成熟的作者是怎樣開始寫小說的。這關(guān)乎寫作的初心。正如少年時代那個從熊掌下生還的獵人,他在我生命中不代表任何東西,觸發(fā)書寫欲的僅僅是一張面孔而已。偶爾回到這種茫然無知的寫作狀態(tài)是必要的,即使它看上去像是一種倒退。
202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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