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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團播行業的 “曖昧經濟” 正以驚人的速度蔓延。
各大社交平臺上,層出不窮的男團主播們,循著一套成熟的行業 “潛規則”,將情感包裝成商品,讓粉絲在 “被偏愛” 的錯覺中持續投入金錢與真心。
但鮮為人知的是,在這些光鮮亮麗的直播間背后,有一群因此付出慘重代價的女生 —— 那些被稱為 “大姐” 的核心粉絲。
和曾經外界刻板印象里 “大哥” 才是直播圈一擲千金的主力不同,如今的 “大姐” 們分布更廣、數量更多。
她們可能是職場上獨當一面的白領,可能是遠在異國的留學生,也可能是手握積蓄的普通女性,以更分散卻更龐大的規模,悄然撐起了團播行業的半壁江山。
然而,這份 “支撐” 的背后,是不成比例的犧牲。
這群 “大姐” 們,恰恰是這場情感交易中最投入也最易受傷的群體:有人四個月刷出 20 萬,換來的是毫無預兆的斷崖式斷聯;有人跨國熬夜做數據、打投,最終發現自己只是主播復制粘貼的話術里的 “眾多之一”;有人在直播間的虛擬愛戀中徹底迷失,陷入難以掙脫的 “戒斷反應”,甚至需要尋求心理咨詢的幫助。
在光鮮的直播間背后,更多相似的故事正在無聲上演,更多人在虛擬與現實的模糊邊界中掙扎,難以脫身。
以下,是關于這個群體的真實故事:
文 | 楊佳
編輯 | 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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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已經堅持不去看團播半個月了,王雪還是很難從“戒斷”情緒中解脫,有時睡著睡著就從夢里醒過來,“一摸,眼角都是淚水。”
“感覺跟失戀一樣。”王雪如此形容自己的“戒斷反應”:“但跟失戀不一樣的是,這件事沒法跟身邊人說。失戀能得到安慰,可這事兒說出去,大多是‘傻’‘活該’的評價。”
王雪口中的“戀愛”對象,是她在今年夏天偶然刷到的男團主播。
最初王雪只是打發時間點開直播間,若剛好趕上對方直播、打 PK,便會隨手送些禮物。可沒過多久,她的送禮金額就從幾塊錢升級到了幾百塊。
互動次數多了,直播間主持人漸漸記住了王雪的 ID,每次上線,那句熱絡的 “歡迎回家”,總能讓她感受到一絲特殊,王雪也由此開始癡迷于“刷禮物”。
在團播圈,像王雪這樣出手闊綽、始終捧場的粉絲,有個專屬稱呼 ——“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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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有的團播會為“大姐”準備專門的升級儀式
在直播間里,“大姐” 總能獲得不一樣的對待。王雪記得,第一次刷出大額禮物時,直播間飄起禮花,彈幕里滿是 “謝謝姐姐”。
不久后,她收到支持主播的私信,再后來,兩人加了微信,有了 “只屬于兩個人的私聊”。
“聊的多了,我們的聊天就變了味道。” 對方會跟王雪會說自己練舞時的疲憊,抱怨團隊里的摩擦,也會說自己童年的不幸。
這些帶著私密感的傾訴,讓她模糊了粉絲與主播的邊界。她以為,這份直播間里滋生的情愫,是雙向的奔赴。
這份認知讓她投入更多。四個月里,她為對方刷了 20 萬,成了直播間里公認的 “大姐”,也是對方私下里 “最親近的人”。據王雪回憶,這段感情讓自己“最上頭”的時候,是對方參加公會賽時,一個晚上就刷了好幾萬。
轉折出現在王雪因工作忙碌、身體透支,且存款告急,無法再持續刷禮物之后。“最開始他打PK比不過對方時,還會給我發消息,讓我支持,到后面發現我真刷不了后,開始不怎么回信息了,又開始在直播間里感謝另外的姐姐。”
遭受到“冷暴力”的王雪,意識到自己可能被斷崖式斷聯后,進入了“失戀”狀態,半個月里暴瘦。不堪其擾下,王雪走進了心理咨詢室,接受專業治療。
王雪把這段經歷稱為 “夢女的代價”。這個源于日語的詞匯,本指通過二次創作與二次元角色展開情感互動的女性群體,如今多帶貶義,指向不切實際的幻想。
而在團播直播間,像王雪這樣的 “夢女”,并非個例。同樣因為“脫粉”后接受心理咨詢治療的還有寧寧。
22 歲的留學生寧寧,家境優渥,曾追過星、當過站姐。
今年夏天開始看團播,因喜歡一個小主播,特意加入打投隊伍,想體驗養成系的快樂。團播開始的時間多在晚上,她便和國內粉絲排班守夜,專門為對方做數據。
她喜歡的那個主播也積極給予回應:知道寧寧在英國孤獨,會報備日常、分享吃飯的照片,詢問她喜歡的舞蹈,然后在直播間表演,甚至約定了寧寧回國后的 “面基”,稱要把欠寧寧的升級禮物補送給她——團播行業有規矩,“大姐”們升到一定等級,都會收到主播們挑選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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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越到后期,升級禮物價格越昂貴,甚至可能有黃金
但隨著對方走紅,寧寧的生活費漸漸難以支撐:“他們所在的團隊,每天有投票活動,還會每周每月舉辦比賽,投入越來越大。”
不堪重負的寧寧開始減少刷禮物,而對方的回復越來越敷衍,直到后來和另一位被‘拋棄’的大姐交流,寧寧才得知,對方和自己說的話都是話術,已經和其他 “大姐” 說過很多次了。
更讓寧寧覺得被欺騙的是,一直號稱單身的主播有女朋友:“雖然我沒有想和對方發生什么,但是這種裝單身的行為,總讓我覺得自己在當小三。”
社交媒體上,“被團播套路” 的女性相關分享不在少數:有人刷光積蓄,有人被 “戀愛” 承諾消耗情感,有人直到被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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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社交平臺上的一些分享
但無論是王雪,還是寧寧,在承認自己“夢女”時,都曾糾結過一個共同的疑惑:到底是不是談戀愛?自己這到底算不算失戀。
如果不算戀愛,這又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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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王雪和寧寧們的困惑,在團播行業浸淫三年的運營劉瀟眼中,實在不值一提。
“這個行業,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劉瀟說。
劉瀟所在的公司,在各大主流社交平臺均布局了男團直播業務:“我們吃的就是‘制造曖昧’這碗飯,讓觀眾產生談戀愛的錯覺,錢自然就來了。” 他靠在椅背上,語氣平淡,末了補充道,“這是團播行業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他口中的 “潛規則”,正是行業里公開的秘密——曖昧經濟。指的是在網絡直播的虛擬空間里,情感與利益交織纏繞,主播與觀眾之間,形成了一種介于朋友與戀人之間的模糊關系。
“為什么現在感覺失戀的多是‘大姐’?因為團播公司專挑女性下手。其實就是直播行業‘殺大哥’的老套路,只不過對女性更奏效。”劉瀟直言不諱。
直播圈里,“殺大哥”指的是籠絡那些出手大方、喜歡打賞的大哥,讓他們給自己打賞。而在劉瀟看來,女性粉絲群體的 “可操作性” 更強。
其一,女性情感表達相對壓抑,尤其是部分敏感的女性群體,是重點 “開發” 對象。“無論什么年齡,只要讓她們以較低成本‘接觸’到偶像,很容易產生歸屬感,然后開始掏錢。” 這里低成本,在劉瀟看來最有效的就是“殺豬盤那套,加好友后,多跟對方聊天”。
其二,面對女性用戶時,無需提供特殊服務,也不用擔心后面的尺度問題。“就算現在說是什么‘男色消費’,女孩子們大多只是打扮得漂漂亮亮來見一面,要張合照、一張小卡就滿足了。”
劉瀟撇了撇嘴,對比著“大哥”群體:“不像有些男性觀眾,上來就要語音,刷一個小禮物就開始問愿不愿意線下見面。”
至于這套和大姐溝通的“曖昧”流程,也有著清晰的步驟。
第一步,就是建立情感鏈接。“每天早晚安問候是基礎,讓她們習慣你的存在;多講講自己的夢想,塑造努力追夢的形象,必要時發點擦邊的腹肌照,拉近距離。” 劉瀟解釋,只有建立起這種情感聯結,觀眾才愿意主動刷禮物、持續消費。
“反正你們也不吃虧。” 這是劉瀟同事、另一位經紀人常掛在嘴邊的話。
第二步,是引導付費。每次直播開始前,主播會先聯系自己的核心 “大姐” 們,釋放出自己要去打比賽的信息。而在拉票環節,話術也有技巧:‘要塑造一種單純的形象,還要盡量弱化禮物的金錢屬性。
比如差距較大的時候,不能說讓大家刷多少錢的禮物,要說只差一個什么禮物,或者拆分成幾個小禮物讓大家組團,這樣可以讓自己在臺上多呆一會兒、離夢想更進一步,這樣會更能激發對方的保護欲。”劉瀟說。
在直播間里,運營們則會用盡一切辦法讓粉絲們“上票”。
比如公會針對一些人氣主播的粉絲進行分析,當發現一些主播的粉絲“勝負欲”特別強的時候,會安排同樣粉絲消費力高的主播進行PK,甚至內部安排運營人員充當其他主播的粉絲進行“上票”,以激怒其他的粉絲讓他們造成緊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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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某平臺粉絲等級與消費的對應表
這種靠曖昧拉動的“上票”方式,被行業內稱為 “曖昧票”。
在劉瀟和同事們看來,這與歡樂谷追星、追捧地下偶像并無本質區別,都是一時的情緒價值。
但為何提供一時情緒價值的“曖昧票”, 會逐漸演變成讓粉絲深陷其中的 “愛情票”的?
和營造若有若無的“曖昧氛圍”的曖昧票不同,愛情票是用戶以情感為基礎為主播消費,表現為二者希望建立更深層次的關系,往男女朋友方向發展,甚至伴隨著情感操控。
劉瀟沉默片刻,給出了答案:“可能是行業競爭太激烈了,他們(主播)為了能穩住大姐,不得不去這樣做。”
劉瀟解釋,如今男團是直播行業最容易賺錢的賽道,因此各個偶像團體層出不窮,“大姐們” 隨時可以 “換偶像”;而市場風向變得快,哪類男生受歡迎,很快就有同款男團推出,導致成員們的 “職場壽命” 極其短暫。
劉瀟所在的公司隔三差五就會推出新男團,還會讓一些“潛力”新人去成熟的男團混“眼熟”:“在那些成熟的主播看來,新人年輕、又有新鮮感,可能會搶自己的大姐,那對他們而言,最好的辦法就是和‘大姐’們進一步曖昧,穩住她們”
另一方面,公司面臨著巨大的資金回籠壓力,各類比賽層出不窮 ——通常直播節奏是這樣的:開播后前 1 小時是引流期,之后便會迅速進入拉票、打榜環節,倒逼粉絲消費。
可實際上,一般的直播間只有幾百個粉絲,營收也靠的是頭部的幾個“大姐”,除卻少數的“大姐”資金雄厚,大部分的“大姐”的壽命只有3個月——三個月后,要么熱情消退,要么存款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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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許多直播間,粉絲只有數百人,少則數十人
“這個形式就跟傍大款一樣,要速戰速決,主播們會想盡辦法,在三個月內掏空對方的存款。這個目的下,可能釋放對對方有好感,假裝談戀愛最有效。”劉瀟說。
“再就是主播們年紀太小了。” 劉瀟語氣帶著一絲猶豫,“很多也就 20 出頭,每天忙著練舞、直播,沒建立起成熟的三觀。行業壓力大,大家都想紅、想賺錢,道德約束感沒外界想的那么強,可能壓根不覺得自己這樣是在欺騙別人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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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一位“大姐”和主播吵架的對話
至于公司會不會引導主播們去要“愛情票”,劉瀟遲疑了一下說:“不會明面上鼓勵。但我知道的是,起碼不阻攔。”
談及粉絲們糾結的 “是否算戀愛”“是否算失戀”,劉瀟嗤笑一聲:“真嫂子?在這個行業里,主播們從來不會讓真嫂子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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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早已明白自己只是被當成 “工具人”,但這場虛擬情感的戒斷,遠比想象中艱難。
小愛就是其中之一。
脫粉后的日子里,她常常在深夜失眠,翻來覆去想那些聊天記錄里的細節,回味對方給自己取的“昵稱”,琢磨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錯。身邊沒人能理解這種痛苦,她只能在網上開設賬號,匿名分享自己的經歷。
讓她意外的是,帖子發出后,收到了無數相似的私信,“原來有這么多和我一樣的姐妹。”其中甚至還有借貸給主播打賞的年輕女孩子。
和這些姐妹初聚在一起的時候,小愛有曾抱團取暖的想法,也一起想過維權。
但這條路遠比想象中坎坷:“我們都不是未成年人,當初的打賞都是自愿的,沒有明確的誘導文字,我們維權難度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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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網上也有不少針對“大姐”直播內耗的咨詢
更讓她們卻步的是外界的眼光,“公開后,只會招來更多嘲笑,說我們傻、說我們活該被騙。”
而那些傷害了她們的主播,卻幾乎不會面臨任何懲罰。“即便我們鬧到了公司,讓他們失業后,在他們圈子看來,能讓‘大姐’心甘情愿花錢、反而會被當成‘魅力大’的證明。” 劉瀟透露,即便主播離職,憑借這些 “戰績”,也能迅速找到下家。
更讓人無奈的是,這群受傷的 “大姐”,很可能成為另一波獵物的目標。
“老了賣你們保健品” 的戲謔,在現實中真實上演。
因不堪情緒困擾,有姐妹在尋求心理疏導時,遇到不靠譜的咨詢師,不僅沒能緩解痛苦,反而被借機推銷高價課程,教她們怎么“建立魅力”;有人在情緒低谷時,被各類情感機構盯上,陷入新的消費陷阱。
最磨人的,是無盡的內耗。
“你會一次次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夠好,是不是太天真,是不是自己的錯。” 小愛說,這種自我否定的感覺,和殺豬盤受害者的心理狀態如出一轍,“明明是對方的欺騙,最后卻變成了自己的精神枷鎖。”
小愛也曾反思,為什么會陷入這樣的困境?最后她把自己的不幸遭遇歸結為了“原生家庭”困境。她說自己小時候父母便離異,跟著爺爺奶奶長大,之前從來沒有人陪自己徹夜聊天。
“或許是太缺愛了吧。” 寧寧輕聲說。在異國他鄉的孤獨里,在朝九晚五的疲憊中,直播間里那句專屬的問候、那份看似唯一的偏愛,像一束虛假的光,讓她心甘情愿飛蛾撲火。
如今,小愛已經停止了在網上的分享,也漸漸退出了姐妹群的抱團吐槽。“不想再掙扎了,也不想再回頭看。”
她開始學著重建自己的生活,把更多時間花在工作上,周末約著朋友逛街吃飯,努力讓日子回到正軌,“只想好好攢錢,也攢夠重新相信生活的勇氣。”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場虛擬愛戀留下的傷痕有多深。“我才 26 歲,卻已經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她說自己會“下意識懷疑每一個主動示好的人,一次次質疑他們是不是另有所圖。”
有人問她,那什么樣的接近才算得上 “好意”?
小愛愣了愣,沉默許久才開口:“錢吧,給我很多錢,就像我當初給那個主播刷很多錢一樣。” 話音剛落,她又自嘲地笑了,眼底泛起一絲迷茫:“可我有那么好嗎?真的會有人毫無所求地對我好嗎?”
這個問題,她問了別人,也問了自己,卻始終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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