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給余華和鐵生踢球的故事，續寫了一個青春的結尾

2025年12月初，這條視頻在網絡上流傳，全網播放量超過6000萬次。一條高贊評論感動了很多人，也感動了馬尚在：“不要心疼他，不要憐憫他，請把他當作一個完完全全的正常人那樣去尊重?！?/strong>

文丨新京報記者郭懿萌

編輯丨陳曉舒

校對丨陳荻雁

?本文4130字閱讀8分鐘

足球來了，馬尚在轉動輪椅，瞅準時機，從輪椅上撲出。他竭力伸長胳膊，朝著球的方向奮力一夠。球卻擦過指尖，撲空了，徑直射入門內。而他重重摔在地上。場外響起一片擔憂的驚呼，接著是“要不要扶”的詢問聲。

馬尚在拒絕了幫助。他用雙手撐地，蹲起身，扶著輪椅跪直，再右手抓住扶手，一個發力，騰空轉身，穩穩坐回了輪椅。

下一個球緊接著又來了。一次，兩次，三次……最終他成功撲救，將足球攔在門外。場外的學生們歡呼著向他跑來，將他圍在中間，高高抬起。

這是一次特殊的“足球賽”，守門員馬尚在是一位從小與輪椅相伴的殘疾人。因先天性脊柱狹窄，他下肢癱瘓，無法行走。

盡管身體不便，但在愛與陪伴中長大的他，內心充滿挑戰的勇氣。他嘗試游泳、玩滑板、送外賣和坐飛機旅行，也在朋友的幫助下，實現了爬山、騎馬等愿望。

就像30年前余華、馬原拉著史鐵生當足球守門員那樣，這次，朋友帶著馬尚在復刻了那場比賽，并圓了一個更青春熱血的結尾。

2025年12月初，這條視頻在網絡上流傳，全網播放量超過6000萬次。一條高贊評論感動了很多人，也感動了馬尚在：“不要心疼他，不要憐憫他，請把他當作一個完完全全的正常人那樣去尊重?！?/p>

馬尚在。受訪者供圖

以下是馬尚在的自述。

被整個世界溫柔地托起

我叫馬尚在，寧夏人，今年20歲，在成都信息工程大學讀大一。因為脊髓損傷，我天生無法行走。

這次“足球賽”在寧波大學，是朋友良田給我準備的一個驚喜。當時我們受邀去做分享，活動結束后他把我帶到操場上，問我愿不愿意當一回守門員。

這其實是還原了網上廣為流傳的一個“?！?。史鐵生說：“自從我腿殘疾后，家人們都很忌諱提起我的腿。只有余華，他帶我去踢球，讓我守門。他沒把我當殘疾人，也沒把我當人?！?/p>

這句話史鐵生沒有說過。他曾在不同書中表達過類似的意思，是網友把它們拼接在一起，并加上了那個帶點玩笑的結尾。

但這件事是真的，余華曾在書里描述過帶史鐵生踢球的場面——他們把史鐵生當“絕招”，讓他做守門員后，對方就不敢射門，因為怕傷著他。

聽到良田的建議，我很開心地答應了。剛開始足球場人不多，只有幾個男生。大家看到我想做守門員，都在“放水”，不敢沖我踢，怕給我踢出毛病來。

我告訴他們，我平時常健身，不用害怕。我還把外套脫了，只穿一個背心，露出胳膊上的肌肉讓他們放心。

慢慢地，大家玩得都很投入，有些人踢得也很用力。我大多用胳膊來接，有一次還用輪椅的輪子把球擋了出去。操場上的人看到坐輪椅的人在守門，都圍過來看熱鬧。

后來我發現，瞄準球來的方向撲過去，攔球的效率會高一點。我一次次撲下輪椅，再跳上去。因為雙腿沒有力氣，全身的力量壓在腿上時，會有一種麻麻腫脹的感覺，但是當時氛圍太好了，我被感染了。

在攔住球的那個剎那，整個場地上的同學們都歡呼著圍過來，把我高高抬起。那一刻，我感到無比幸福，仿佛被整個世界溫柔地托起。

馬尚在成功守住球后，寧波大學的學生們將馬尚在舉起來。受訪者供圖

不要怕，大家是在佩服我

我出生后，父母發現同齡小孩都能走路了，而我卻站不了，于是帶我去醫院檢查。開始我被醫生誤診為腦癱，做了一次脊髓手術，結果加重了我的病情。

兩歲時，我們輾轉到北京看病，醫生為我確診先天性脊柱狹窄。這種病會壓迫神經造成運動障礙，我屬于較嚴重的那類。相當于大腦與腿部的神經連接是斷開的，大腦的信號傳輸不下去，所以注定無法走路。那時起我就開始坐兒童輪椅。

童年的時光，大多是在北京看病度過的。我的兩條腿有痛覺，但是沒有辦法使上力氣，只能靠上肢拖著走。父母反復借錢帶我看病，耗盡了所有。但“站起來”這個愿望，顯然已經不可能實現。

八九歲時，家里人覺得一直看病會讓我與社會脫節，就帶我回老家寧夏讀小學。

我沒上過一年級，直接從二年級開始。那時的我，敏感、膽小，總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無論是好奇、關心還是別的什么，都會讓我很難受。我害怕人家瞧不起我。

但實際上，大家并沒有。初中時，我在班里交到幾個好朋友，他們帶我去玩棋牌游戲、唱歌、打籃球、打臺球，還拉我去聽演唱會。我開始不敢，覺得一個人坐輪椅待在聽眾席特別突兀，他們看我猶豫，就跑到家里來“堵”我，“威脅”我，抬也要把我抬過去。

朋友告訴我：“怕什么？大家看你，不是歧視，是佩服你。”去了一次兩次，我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

高中時，我一個人坐著飛機去了成都。那是我第一次獨自遠行，也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可以走出去看世界。后來我還去過福建、香港，走得越多，那種自卑的念頭就越來越淡。

因為下肢無法發力，我的大腿甚至沒有小臂粗，肌肉萎縮是必然的。為了走得更遠、活得更自由，我在高中時開始健身?，F在我臥推能舉起七八十公斤的杠鈴，標準的引體向上能連續做20多個，籃下投籃幾乎都能命中。

健身帶給我的不只是生活上的便利，更是一種自信，一種對身體擁有掌控感的自信。現在我可以依靠手臂的力量自己上輪椅、自由出行，甚至沒有無障礙廁所時也能自己解決。

我不想只被看見“勵志”

那天在球場，當我從地面一躍坐上輪椅時，場外不斷響起驚呼。實際上輪椅之上的生活，遠比大家想象得更為廣闊。

小時候有一場輪椅表演對我影響很大。當時美國的輪椅極限運動員Aaron來北京演出，北京“截癱者之家”的創辦人文軍叔叔帶著我一起去見他。Aaron和我一樣，從小就因病依靠輪椅生活，但他開創出了屬于輪椅人的極限運動。

我永遠記得那一幕：他坐著輪椅從陡坡上俯沖而下，在空中旋轉幾圈，穩穩落地，把輪椅當滑板一樣玩。那一刻，輪椅在我眼中不再是束縛和禁錮，而是一種可以被駕馭，甚至玩出花樣的工具。

從那時開始，我慢慢學著自己跳上輪椅。后來，我有幸收到慈善機構捐贈的一輛運動輪椅，它更輕、更靈活，完全依靠手臂驅動。我學著用它上下臺階，摔過無數次，也慢慢掌握了與輪椅共處的技巧。

今年高考結束后，我萌生出做自媒體的念頭。我看到網絡世界里，真正的勵志故事并不多，不少內容是在“賣慘”，刻意暴露缺陷，再把收款碼放在評論區。我不喜歡這些視頻。我想分享的是一個普通殘疾青年的日常：有努力，也有抱怨；有拼搏，也有歡笑。

我拍過坐著輪椅下臺階、滑滑板，很多網友在評論區和我玩梗、斗表情包。那條視頻的靈感，其實來源于現實中還有很多地方沒有無障礙坡道。比如我老家的一個廣場，有二三十級臺階，卻始終沒有坡道。

我還在課余時間開著電動輪椅送了十幾天的外賣。最拼的一次用嘴叼著外賣，靠手臂力量一級一級挪著爬上了三樓。這是因為有一次在評論區我看到有人說：“你這種人還有錢去健身房，有錢出去玩，全靠家里養著吧?！?/p>

我想證明自己，也想打破人們慣常對于殘疾人的想象。很多網友看到視頻為我點贊?，F在依靠視頻創作的補貼，我能負擔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我還攢了一點錢，想要過年時給父母買點禮物。小時候家里窮，父母為我借遍了親友。長大了，我想成為他們的依靠。

現在我更愛拍一些輕松搞笑的段子，拍反差梗。今年，我第一次嘗試了騎馬。坐在馬背上，我感受到一種徹底的輕盈與自由，仿佛隨時可以馳騁起來。我還想嘗試滑雪、賽艇，前陣子聯系了成都的殘疾人攀巖隊，也計劃找時間去體驗。

我希望展示的是殘疾人和所有人一樣，是多面的、有喜怒哀樂的，而不僅僅是一個“身殘志堅”的符號。

“身殘志堅”，我一直覺得這不是一個最好的詞。無論健康與否，每個人都應該盡力去活得更好，這本就是生命該有的樣子。

2025年11月，朋友幫助馬尚在實現騎馬的愿望。受訪者供圖

轉身，在愛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作為一名殘疾青年，我經歷了不少苦，但也記住了更多愛。

小學時，我胳膊力量弱，有時來不及上廁所，在學校弄臟了幾次褲子。每次我偷偷打電話給父母，他們總會第一時間趕到學校，從來不曾責備我一句。爸爸常說：“不要害怕，這沒有什么的，我們都能慢慢克服。家永遠是你的后盾，想做什么就大膽去做?！?/p>

我還有一群“過命”的朋友。初中時，同學背我去四樓考試，下樓時不慎摔倒，滾下樓梯，卻把我緊緊護在懷里沒讓我受傷。高中時，兩個朋友帶我去爬山，遇到臺階，一個背我，一個抬輪椅。后來我和其中一位朋友去香港玩，每當遇到無法通行的路段，他就不聲不響地幫我抬起輪椅，毫無怨言。這些友誼，是我人生最寶貴的財富之一。

還有我的女朋友，我們是高中同學?？吹骄W上有人惡語相加，她氣得想替我罵回去，我總要拉住她，勸她不要跟那些人計較。

高考我考到了成都，這個我第一次獨自旅行的城市。錄取通知書到家之后，我與學校取得了聯系，得知學校正在統一為行動不便的師生安裝無障礙電梯。令我更感動的是，老師們了解我的情況后，在暑假里為我在學校食堂和宿舍搭建了無障礙斜坡。

史鐵生在書里寫過關于愛的話讓我深有感觸：“愛，原就是自卑棄暗投明的時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轉身，在愛的路途上迎候解放?！蔽液軕c幸，自己選擇了轉身。

2019年，一直在為無障礙事業奔波的文軍叔叔，在云南考察時，因為無障礙通道被占用，在另尋他路時不慎掉入地下停車場入口，意外離世。他生前一直在為無障礙事業努力，我希望能延續他的夢想。

無障礙并不只服務于某個特定群體——在生命的不同階段，每個人都可能需要它：嬰兒、老人、孕婦、傷員，或是暫時行動不便的人。一個文明的社會，理應讓所有人都能暢通無阻地生活。

我知道，實現文軍叔叔的愿望并不容易。我認為，第一步就是鼓勵像我一樣的殘疾人走出家門，積極融入社會，讓更多人看見我們、了解我們。

我現在的網名“馬尚在”，是初中時起的。我搖輪椅走得慢，當時就有個口頭禪“馬上來，馬上到”，所以取了“尚在”二字?，F在我覺得這個名字代表著一種“依然在此”的狀態——初心尚在，熱愛尚在，對更平等、更友好世界的期盼，也尚在。

（應受訪者要求，馬尚在、良田為網絡昵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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