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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鄉)
乾隆十七年,浙江金華府蘭溪縣。
當時蘭溪下邊有兩個鄉,一個叫做塢鄉,一個叫做埭鄉,兩個鄉還離的很近,就算是挨著了。
塢鄉有戶陳家,陳家九代單傳,到現在就一個兒子,叫做陳文瑞。
擱現在來看,這陳文瑞是個幸運兒了,陳家世代經商,雖然家里沒有功名,但是架不住有錢,萬貫家財,那都花不完的花,陳文瑞可以說是結結實實的富二代。
這古代有錢人的孩子,吃的好喝的好住的好玩的好,什么都好,可有一條,那就是相對來說他們并不自由,就比如說,婚姻這一塊,往往就不由自己決定。
陳文瑞出生不過多長時間,陳家就給他訂親了,訂的是同鄉徐家的小姐徐靜姝。
當然這是很門當戶對的親事,家族聯姻那種感覺,徐家也是大戶人家,開了好幾個綢緞莊,也非常有錢。
這在兩家人看來,都是極好的婚事,強強聯手嘛,至于少男少女是否愿意,是否相愛,那不在他們考慮范圍之內,因為他們當年也是這么過來的,封建禮教的壓迫在他們而言是所必須經歷的。
不過,到了陳文瑞十六歲這年,出了個意外。
什么意外呢?
《折獄龜鑒補》:天花,面大麻,一晴突出,而背且駝焉...
陳文瑞長到十六歲,好端端的突然出了天花,差點死了,得虧是家里有錢,多方醫治,這才保下一條命來。
天花,這是一種急性傳染病,別說是清朝了,就是二十世紀,天花還造成了三到五億人的死亡,非常恐怖的一個疾病,致死率極高。
清朝的康熙皇帝就出過天花,很小的時候,都被順治送到宮外去住了,也是身體素質好,這才挺了過來。
這人得完天花之后,會有后遺癥,癥狀各不相同,陳文瑞出完天花的后遺癥就厲害,本來小伙子儀表不凡,非常帥氣,個頭也挺高,可是病愈之后,臉上長了不少的麻子,右眼還微微凸出,就連脊背也直不起來了,只能佝僂著。
哎,陳文瑞因病變成這幅模樣,但徐家的小姐徐靜姝卻出落的那叫一個好看,肌膚如玉,眉目如畫,是蘭溪縣出了名的大美人,當地鄉親還給徐靜姝起了一個雅號,叫做“畫中仙”。
說完了塢鄉的事情,我們再說埭鄉的事情。
埭鄉呢,還有一戶人家,是韋家,是個清貧的書香家庭,祖上幾代都是教書的,韋家的公子,叫做韋明誠。
韋明誠到歲數之后,韋家也給韋明誠尋了親事,娶的是同鄉鄭家的女兒鄭月娘。
陳徐兩家,都是經商致富,雖然沒有科舉功名,但卻是素封之家,什么叫素封,就是明清時期對這種沒有官爵但卻富庶者的稱呼。
在清代,這類商賈的政治地位都不高,但是他們彼此之間卻可以通過聯姻來提升社會地位。
至于韋鄭兩家,他們則代表了清代社會的另外一個階級,就是“世業儒”,以教讀為業,所以這就是典型的商對商,士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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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讀書人)
不過,韋鄭兩家的情況,和陳徐兩家的情況,倒還有點相似。
怎么說?這韋明誠啊,少年英氣,父親還是舉人,長得帥也就算了,他還學藝術,琴棋書畫樣樣通,硬件配備這塊非常好,而鄭家的鄭月娘,長得就有點說不過去了,此女面色黧黑,唇色泛青,個頭也不高,怎么看怎么感覺有點丑。
所以,塢鄉人評價陳徐兩家的這門婚事,他們都說不般配,埭鄉人評價韋鄭兩家的婚事,也感嘆是老天爺配錯了鴛鴦。
巧的是,乾隆十七年二月十五,恰是黃道吉日,這兩家都選在這一天完婚。
辰時剛過,陳家是吹吹打打,八個伙計抬著大紅綢轎,接上了新娘子,沿著官道往回走,走到一半,您說巧不巧,對面的韋家也來了,也是一隊人,也是拉著新娘子,只不過規模小點,抬轎子的只有四個。
陳文瑞和韋明誠見了,還相互慶賀,點頭招呼,雙方相安無事,正要擦身而去,天有不測風云,剛才天還晴著呢,忽然間是陰云四合,雷電交加,暴雨是傾盆而至,那雨老大了,嘩嘩下,兩隊人不能站著等著挨澆啊,一時半會也回不去,只好都慌忙的下了官道,到路旁的一處山神廟下躲雨。
廟殿狹窄,又年久失修,兩頂轎子并排放著,一群轎夫則在門外廊下避雨。
這雨啊,真是大,下的又急又兇,直下了兩個時辰才停。
雨是停了,但是天沒放晴,還是灰蒙蒙的,但這也不能再等了,因為結婚嘛,大家都圖個吉利,兩家人都擔心誤了吉時,他們趕緊收拾行裝,各自抬上轎子就走了。
只是,昏黑之中,手忙腳亂,也沒人細看,兩家人竟然把轎子給抬錯了!
這劇情非常離譜哈,有點像上錯花轎嫁對郎的那個感覺,很像小說,真實性待考證,但史料文獻上就是這么記載的。
花開兩朵,咱們各表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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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從天降)
陳家呢,家大業大,有錢,雖然碰上了惡劣天氣,但還是擺了三十多桌,大家熱熱鬧鬧的給陳家賀完了喜,晚間,簇擁著陳文瑞,把他送入了洞房。
陳文瑞啊,心里還是七上八下的,他很忐忑,大病一場之后,自己容貌大改,相貌變的如此丑陋,而新娘卻是出了名兒的大美人,他就有點自慚形穢,一到洞房里,他都不敢掀新娘的蓋頭,把燈一滅,把衣服一脫就鉆被窩了,他也不敢來粗的,只是輕輕試探,用手去觸摸新娘。
實際上陳家的這個新娘,根本就不是徐靜姝,而是鄭月娘。
鄭月娘本來貌丑,她就挺自卑的,生怕丈夫嫌棄自己,但是現在一看,丈夫好像不嫌棄,還很拘束的和自己親近,所以兩個人是半推半就,這一晚就有了親密接觸。
再說韋家這邊,哎,因為家貧客少,只擺了三桌,客人也早早散了,很是冷清,韋明誠自己喝了點酒,稍有苦悶的進了洞房,他早聽說鄭家娘子長相難登大雅,他就沒抱什么希望,只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不過聽天由命而已,可到了洞房,掀開蓋頭一看——蛙趣,眼前的新娘是明眸皓齒,膚光勝雪,簡直和仙子下凡一樣,當時韋明誠心里的感受只有八個字:
一時愣住,疑在夢中。
至于徐靜姝,她也偷偷打量,只見韋明誠眉清目秀,氣質儒雅,非常帥氣,和傳聞說的麻臉駝背掉眼睛根本不一樣,徐靜姝是又驚又喜,但畢竟是第一次見面,她也沒敢多問,就沒說話。
韋明誠畢竟是讀書人,考慮事情就比較周密,他再仔細看新娘子,衣飾華貴,氣質嫻雅,那衣服的料子一看就貴,不是尋常人家能穿得起的,韋明誠開口一問,才知道壞了,原來是山神廟避雨之際,兩家人抬錯了花轎,眼前的新娘,是人家陳家的新娘。
韋明誠馬上就退出了房間,找到母親,說這個事情不能馬虎,這關系到很多人的名節,兒子必須要避嫌。
所以當天晚上,韋明誠是在書房自己睡的,而且他還派人到各家報信,把這個情況給挑明了。
韋明誠的行為,是可圈可點的,這是他作為士人階層的道德自律,《左傳》說齊大非耦,韋明誠深諳此理,自己不過一清貧書生,何以高攀這富貴人家的小姐,又怎么能壞人家的名節呢?
如果說這個故事不是真的,只是故事的話,那這個故事也很特殊,因為明清兩代的很多小說筆記中,比如《醒世姻緣傳》,其實有很多這種錯嫁的情節,但是那些故事中的人物往往是順水推舟,而少有像韋明誠這么守禮的。
后來事情的發展,是這樣的。
陳家娶成了鄭月娘,陳家不干,他們要照舊娶徐靜姝,但是鄭家不同意,因為鄭家說,你已經和我家的女兒發生了關系,有了夫妻之實,你就必須娶我家女兒,不然你這不是壞我女兒的名節嗎?
鄭月娘也是持這種態度,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原本不是自己倒貼陳家,是轎夫們做事疏忽,弄成了這樣的陰差陽錯,昨夜她和陳文瑞已經拜天地,入洞房,自己又如何再嫁別人呢?
至于韋家,非常的通情達理,韋明誠本就無意和徐靜姝有什么關聯,他行的正當,做事無愧于心,沒什么好說的。
倒是徐靜姝,隱隱約約透露出自己愿意就這么將錯就錯,嫁給韋明誠。
幾家人爭執不下,最后鬧到了官府,經了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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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官員)
時年蘭溪縣知縣,是葉世度。
葉世度,字敬思,乾隆十三年的進士,史料上關于這個人的記載很少,只知道他此前曾做過湖北黃梅知縣,生平以書法,繪畫見長。
葉世度的判決是這樣:
《折獄龜鑒補》:韋郎能守禮文,坐以待旦,陳子已成伉儷,訟則終兇。天孫女應嫁裴航,鳩盤荼合婚鬼卒,以故雨師引線,風伯為媒,人何與焉,天作合矣。貧富自安于命,妍媸各配其宜。
比較長,作者就不翻譯了,大致的意思就是韋明誠能守禮,值得表揚,而且他和徐靜姝也很相配,陳文瑞呢,既然已經和鄭月娘結為了夫妻,就不能再訴訟了,最后葉世度還說,這是雨師牽線,風伯作媒,是風雨成就的兩樁姻緣,是上天成全的美事,所以無論貧富美丑,都應該各安天命。
這個案子判的是否合理,正確,作者不是法律專業的,難以評估,但是在清代的司法實踐中,的確是常有用天意來調和法理人情的案例。
葉世度將錯誤歸咎于天命,這樣既規避了追究轎夫的責任,又在當時的環境下給這兩對非常規的婚姻賦予了正當性。
官府定案,陳文瑞懊惱不已,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沒辦法,只好又把鄭月娘接回了家。
可是不接觸不知道,一接觸,才發現鄭氏性情溫順,勤儉持家,后來還給陳文瑞生了孩子,慢慢的陳文瑞心結消散,夫妻和睦,相敬如賓。
韋明誠,機緣巧合,他不僅娶下了徐靜姝,徐家還貼補了不少的嫁妝,如此一來,韋家的家境大為改觀,韋明誠一身才學得以施展,第二年他就考入縣學,徐靜姝更是賢內,鼓勵丈夫用心讀書,到乾隆二十一年,韋明誠鄉試中舉,三年后會試,竟一舉中了進士,后外放做了知縣,徐靜姝也為韋家生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仨孩子也都爭氣,都很有成就。
乾隆四十年,韋明誠已經升任知府,就任之前,他帶著妻子返回蘭溪縣省親,結果中途又遇到大雨,一行人只好到山神廟避雨。
一晃二十三載,山神廟已被修葺一新,香火頗旺。
恰是春暮時節,又飄起綿綿細雨,如絲如霧,廟外細雨如簾,清風過處,檐角銅鈴在雨聲中輕響,仿佛一切又回到了當年...
參考資料:
《折獄龜鑒補》
《清代筆記小說分析》
王杰.閱讀史視域下明清小說的序跋內容研究.曲阜師范大學,2025
杜治偉.小說刊印與清代文言小說流派的建構.文藝研究,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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