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云剛過門不到一年,丈夫上山遇上塌方,人就沒了。
那時候她才十九歲,一朵花剛開,就遭了霜打。
翠云和丈夫遠志的感情,那是真的好。兩人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
成親那天,遠志拿出一個檀木方盒,里頭裝著一對翡翠耳墜,綠瑩瑩的,像是兩滴清晨的露水。
“翠云,這副耳墜是我娘留下的。”遠志憨憨地說,“咱家窮,買不起金的銀的,你就將就著戴。等往后我多掙些錢,再給你買好的。”
翠云哪兒在乎這個,她看重的是遠志那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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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當天就去村頭廟里,在菩薩像前磕了頭,許了愿。
遠志說:“我這輩子就認定你了,生同衾,死同穴。”
翠云說:“你若不負我,我便生死相隨。”
誰成想,一語成讖。
遠志走后,翠云哭得死去活來。
下葬那天,她把自己左耳上的那只耳墜取下來,輕輕放進遠志冰冷的手心里。
“遠志,你帶著這個走。見著它,就像見著我。”翠云哭得嗓子都啞了,“你在那邊等著我,總有一天,我去找你。”
剩下那只右耳的耳墜,翠云舍不得再戴。她小心翼翼地用紅布包好,放回那個檀木方盒里。
這盒子,她平日就藏在枕頭底下,只有夜深人靜時,才會拿出來看看,摸摸。
自打守了寡,翠云的日子就難過了。
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村里那些閑漢,沒少在她家門口轉悠。
翠云性子柔,不愿與人爭執,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去鎮上買米買面,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這天一大早,天還沒亮透,翠云就揣著個包袱出門了。包袱里沒別的東西,就那個檀木方盒。
為啥這么早出門?事兒還得從昨兒晚上說起。
昨天夜里,翠云做了個怪夢。夢里遠志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里,衣衫破爛,臉色蒼白得嚇人。
他一個勁兒地沖翠云擺手,嘴里說著什么,可翠云一個字也聽不清。
最后遠志伸出雙手,翠云看見他手掌心里攥著什么東西,發出微弱的光。
翠云驚醒時,渾身冷汗。她心里突突直跳,總覺得這夢不尋常。
點起油燈,她鬼使神差地打開檀木盒子,取出那只耳墜湊到燈下細看。
這一看不得了——那翡翠上頭,竟多了幾道細細的裂紋!
“這……這怎么回事?”翠云喃喃自語。這耳墜她保管得極仔細,從沒磕過碰過,怎么會平白無故出現裂紋?
聯想到夜里的夢,翠云一夜沒睡踏實。天剛蒙蒙亮,她就揣著盒子出了門,要去鎮上找首飾鋪的劉師傅看看。
等到第二天,翠云再去首飾鋪,耳墜果然已經修復好了。
回去的路上,她心里輕松了不少,甚至輕輕哼起了小曲兒。
回王家村要經過一片老林子,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背后有人跟著。
她快走幾步,后面的腳步聲也快;她慢下來,后面的腳步聲也慢。
翠云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想起村里最近傳的閑話,說是有個外鄉來的無賴,專挑獨身女子下手。
她不敢回頭,拼命往前跑。可后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
感覺馬上就要追上她了,她嚇得魂飛魄散,本能地把懷里的盒子往后一扔——
“哎喲!”一聲慘叫傳來,那盒子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后面那人的面門。
翠云趁機鉆進另一條路,七拐八繞,不知跑了多久。
等她停下來喘氣時,發現前方出現了一條河,水是暗紅色的,緩緩流淌,卻沒有一絲聲響。
河岸兩邊開滿了血紅的花,一簇一簇的,不見葉子,只見花。那顏色紅得刺眼,像是要滴出血來。
河上有一座石橋,橋頭站著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守著一口大鍋,鍋里熬著什么,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老婆婆緩緩抬起頭,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活人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忘川河,奈何橋,彼岸花,孟婆湯……
翠云反應過來,嚇得腿都軟了:“我……我……”
孟婆細細打量她:“你身上有件通靈之物,是它把你引到這兒來的。讓我看看……”
她閉上眼睛,片刻后睜開,“哦,是一對耳墜子。一只在你已故的丈夫手里,另一只應該就在你身上。”
孟婆緩緩道,“你丈夫死后,心里放不下你,硬是守在橋頭不肯走。亡魂在陰陽交界處逗留久了,會受陰風蝕骨之苦,那滋味啊,比活著時任何病痛都要難受百倍。”
翠云聽得眼淚直流:“他……他為什么這么傻……”
“癡情種啊。”孟婆搖搖頭,“他日日望著陽間的方向,身上的魂魄越來越淡,痛苦不堪。他那只耳墜感應到他的痛苦,就傳給了你這只。所以你才會夢見他的苦狀,耳墜子也出現了裂紋。”
翠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婆婆,求您讓我見見他,求求您!”
話音剛落,四周忽然刮起一陣陰風。
只見橋那頭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亡夫!
只是遠志的模樣比夢里還要憔悴,整個人瘦得脫了形,眼睛緊閉著,臉上滿是痛苦的神色。
“遠志!”翠云哭喊著想沖過去,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擋住了。
遠志站在橋那頭,一動不動,仿佛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婆婆,他怎么不睜眼?”翠云著急地問。
“他太虛弱了。”孟婆說,“你若想救他,倒是有個法子。”
“什么法子?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孟婆指著忘川河道:“看見這忘川水了么?它能蝕記憶,也能通陰陽。你每日破曉前來,用河水清洗耳墜,心里只念你們最好的時光。用你的歡喜回憶做引子,借忘川水為路,暖著他的魂。切記四十九日,日日不斷,心念要凈。”
一陣天旋地轉,等翠云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林子里,原本被她扔出去的盒子正攥在手心里。
從那以后,翠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帶著耳墜去林子里,心里默念遠志的名字,眼睛一閉一睜,就出現在了忘川河邊。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這天翠云走在村口的路上,忽然一輛馬車失控般沖了過來!
車夫拼命拉韁繩,可馬受了驚,根本停不下來。
眼看馬車就要撞上她,突然一個人影從旁邊沖出來,一把將她推開!
“砰”的一聲,那人被馬車撞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翠云爬起來,趕緊跑過去。
只見一個年輕漢子躺在地上,左腿以奇怪的角度彎曲著。
車夫也嚇壞了,連忙過來幫忙。兩人一起把漢子抬上馬車,送到了鎮上的醫館。
郎中檢查后說:“腿骨斷了,得好好休養,至少三個月不能下地。”
漢子醒來后,第一句話就是:“那位大姐沒事吧?”
翠云趕緊上前:“我沒事,多虧了你。你……你這是何苦呢?”
漢子有些不好意思:“當時沒想那么多……”
突然,他看到翠云的耳邊,“大姐,你這墜子……有個裂縫?容易刮傷,還是別戴了吧。”
翠云心里一驚,摸了摸耳墜,果然感覺到一道細紋,心中暗叫不好——遠志又受苦了!
她安頓好漢子,付了藥費,急匆匆進了林子。
一摸耳墜,想著遠志,眼前一花,出現在了忘川河邊。
這次見到的遠志,比上次更加憔悴,瘦得皮包骨頭,像一具骷髏。
孟婆站在一旁:“他預感到你在陽間有難,耗盡自身靈力去讓人救你。”
翠云哭成了淚人兒,趕忙跪到忘川河邊細細濯洗耳墜。
這一次,她格外虔誠,把對遠志所有的思念和感激都凝聚在心里。
做完這一切,她耗費心力過度,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林子里,旁邊守著一個人——正是那個救她的漢子。
“大姐,你醒了?”漢子松了口氣,“我在醫館等不著你,腿又疼得厲害,就想慢慢走回家。路過這片林子,看見你暈在這……”
翠云掙扎著坐起來:“你的腿……”
“不礙事,拄著拐杖還能走。”漢子輕輕一笑。
從那天起,翠云時常去看望漢子。
她得知漢子名叫鐵柱,就住在鄰村,家里原是做小買賣的,往年他爹借了好幾筆錢給朋友救急,沒想到自家后來遭了災,卻沒有一個朋友肯幫。
鐵柱家道中落,連說親的姑娘都嫌棄他窮。
“那天在林子里……”鐵柱低下頭,羞愧地說,“其實跟著你的人就是我。我……我一時糊涂,看見你獨身一人,就起了歹念,沒想到……”
翠云這才注意到,鐵柱右眼下方有一道淺淺的印子,想必就是被她用盒子砸的。
“至于今天救你,更是湊巧。”鐵柱繼續說,“我走著走著,忽然心里咚咚直響,有個聲音提醒我拐到那條路上去。結果就看見馬車沖過來,我想也沒想就撲上去了。”
翠云摸著耳墜,心中了然。
日子一天天過去,翠云依然每天去林子里為遠志凝魂,也記著常去看望救命恩人鐵柱。
終于到了第四十九天。這天翠云做完凝魂的儀式,耳墜突然發出耀眼的光芒。光芒中,她看見遠志緩緩睜開了眼睛。
“翠云。”遠志的聲音溫柔而清晰,“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遠志!你終于能說話了!”翠云喜極而泣。
“我要走了。”遠志微笑著說,“去我該去的地方。翠云,你好好過日子,別總惦記著我。那個鐵柱,是個好人……”
“可是我們發過誓……”
“傻丫頭。”遠志的笑聲中帶著釋然,“誓言在心,不在形式。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幸福。答應我,好好活著,好好珍惜眼前人。”
翠云淚流滿面,用力點頭。
遠志的身影漸漸變淡,最后化作一縷輕煙,飄向奈何橋。孟婆遞給他一碗湯,他接過來,一飲而盡,頭也不回地走上橋去。
翠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林子里,手里緊緊攥著那只耳墜。耳墜上的裂紋全都消失了,光澤溫潤如初。
她慢慢走回家,心里空落落的。剛到家坐下,就聽見敲門聲。
開門一看,是鐵柱拄著拐杖站在外面。
“翠云姐。”鐵柱耳根通紅,“我家收回了兩筆舊債,日子好過些了。我……我去買了副新耳墜,想送給你,就當……就當感謝你這段時日的照看。”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盒子,里面是一對銀耳環,雖然簡單,但做工精細。
就在這時,翠云手里那只翡翠耳墜突然發出柔和的光芒。一縷輕煙從耳墜中升起,在空中盤旋片刻,漸漸消散。
翠云聽見遠志的聲音在耳邊說:“好好過日子,我放心了。”
翠云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但這次是幸福的淚水。
她接過鐵柱的禮物,輕聲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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