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重見天日
1949年9月5日,王震將軍率領的人民解放軍第一兵團,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拿下了青海省會西寧。
盤踞此地多年的“青海王”馬步芳,扔下他的殘兵敗將,倉皇出逃,一個舊時代就這么轟然倒塌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越過山川,掠過湖泊,傳遍了草原的每一個角落。
在遙遠的德令哈牧區,一個正在放羊的男人聽到了這個消息。他停下了手中揮舞的羊鞭,那根磨得光滑油亮的木棍就這么垂在身側。
他呆立在原地,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
遠處的羊群還在悠閑地啃食著枯黃的草根,天空湛藍如洗,幾朵白云慢悠悠地飄著,一切都和過去的四千多個日夜沒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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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他來說,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他先是愣怔,接著,那張被高原風霜雕刻得溝壑縱橫的臉上,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抽動。
然后,兩行滾燙的淚水,沒有任何預兆地奪眶而出,順著他黑紅色的臉頰,劃過粗硬的胡茬,一滴一滴砸進腳下干裂的土地。
他哭了,像個迷路了太久太久的孩子,終于聽到了母親的呼喚。
壓抑在心底整整十二年的那團火,那團他以為早已熄滅、只剩下幾縷青煙的火,在這一瞬間被狂風重新引燃,熊熊而起,幾乎要燒穿他的胸膛。
這個男人,叫廖永和。
他看起來至少有五十歲,腰背傴僂,一身破舊不堪的羊皮襖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上面沾滿了污漬和草屑。
任誰看,他都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在草原上熬了大半輩子的老牧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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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
他告別了自己的蒙古族妻子和家人,只說要去西寧“找親人”,并且鄭重地承諾,一定會回來。
妻子看著他那雙從未有過的、亮得嚇人的眼睛,雖然不解,但還是默默地為他準備了路上吃的干糧——一個硬得能當石頭的青稞餅。
就這樣,懷揣著一個餅,和一顆燃燒的心,廖永和踏上了歸途。
他的目的地,是西寧。
他不知道要去西寧找誰,但他知道,那里有“組織”,有他的“部隊”,有他失落了十二年的魂。
數百公里的路,他選擇徒步。
一步,一步,堅定而執著。
當他蹣跚著走到湟中縣時,縣城里那番熱鬧的景象讓他停下了腳步。
縣委臨時辦公地門口的小廣場上,人山人海,一面鮮艷的紅旗在秋風中獵獵作響,格外醒目。
一個穿著樸素干部服的年輕人正站在臨時搭起的高臺上,揮舞著手臂,向臺下的百姓們進行著一場慷慨激昂的演講。
這個年輕人,就是新任的湟中縣縣委書記,尚志田。
他三十多歲,渾身洋溢著使不完的勁兒,聲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正激情澎湃地向群眾描繪著一個嶄新的中國。
廖永和擠在人群外圍,貪婪地聽著。
“共產黨!”、“解放!”、“人民當家作主!”
這些詞,每一個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多么熟悉,又多么遙遠!
上一次聽到這些話,他還是個二十出頭、浴血沙場的紅軍副營長。
如今再聽到,已隔了整整十二年,恍如隔世。
他的身體開始無法抑制地顫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
他看到那面紅旗,就好像看到了當年的軍旗;
他看到臺上的尚志田,就好像看到了當年的政委。
這就是組織,這就是他的隊伍啊!他們真的回來了!
演講終于結束,人群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尚志田走下臺,立刻被熱情的群眾圍住。
廖永和用盡全身的力氣,從人群的縫隙里瘋了一般地擠了進去。
他沖到尚志田面前,一把死死地抓住了尚志田的手臂。
尚志田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狀若老農的漢子,正用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
“同志……收留我……我……我是……”
廖永和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嘶啞的、破碎的聲音。
他太激動了,熱淚再一次奔涌而出,模糊了視線。
他想說自己是紅軍,是西路軍,是廖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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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十二年的牧民生活,讓他習慣了蒙古語的思維和發音,他的漢語早已退化得不成樣子,說出口的,是一串誰也聽不懂的、蒙漢混雜的混亂音節。
尚志田和周圍的干部們看著眼前這個情緒激動、語無倫次的“老牧民”,都有些發懵。
他們能感受他巨大的悲傷和委屈,但實在聽不懂他到底想表達什么。
尚志田耐心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溫和地安撫道:“老鄉,別急,慢慢說。有什么困難,黨和政府一定幫你解決。”
可廖永和哪里還說得出話來。他只是死死地攥著尚志田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汪洋大海中抓住的唯一一塊浮木。
他有口難言,滿腹的血與火、生與死,十二年的隱忍和期盼,此刻全都堵在喉嚨里,變成了一聲聲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
一個曾經叱咤風云的紅軍副營長,此刻,卻像一個走投無路、乞求收留的流浪漢。
他與這個昂揚奮進的新時代,隔著一層厚厚的、名為“時間”與“語言”的壁壘。
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打過的最艱難的一仗。
02 往事如血
尚志田雖然年輕,但他是個經驗豐富的干部。他從廖永和那雙飽含著無盡滄桑的眼睛里,讀出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東西。
這絕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牧民的貧苦和委屈,那眼神深處,有一種軍人特有的,被烈火淬煉過的堅毅。
在縣委的招待所里,面對著一碗熱騰騰的開水,廖永和的情緒漸漸平復了一些。
他笨拙地,用一個個單詞,夾雜著手勢和模糊的蒙古語,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他的敘述是斷斷續續的,顛三倒四,但那些從他口中艱難蹦出的詞匯——“金寨”、“紅軍”、“過雪山”、“打仗”、“馬匪”——串聯起來,卻勾勒出了一幅驚心動魄的歷史畫卷。
他還從貼身穿著的破爛衣物的夾層里,小心翼翼地、用顫抖的手指,撕開一道縫,從里面掏出了一件東西。
那是一小塊已經褪色到看不出本來面目的紅布。
布料的邊緣已經磨損得起了毛邊,但依舊被他珍藏得如同生命。
看到這塊紅布,在場所有干部的臉色都變了。
他們隱約猜到了什么。
隨著后續組織的介入和艱難核實,一段被風雪掩埋了十二年的往事,終于重見天日。
而廖永和的傳奇,要從三十年前說起。
1916年,廖永和出生在安徽金寨的一個貧苦農家。
金寨,是中國工農紅軍第一縣,全國第二大將軍縣,被譽為“紅軍的搖籃、將軍的故鄉”,那是中國革命的搖籃之一,誕生了無數鐵骨錚錚的紅軍將領。
但在那個年代,對一個窮孩子來說,這里只有無盡的苦難。
他的童年記憶,是和地主家的羊群拴在一起的。
他沒讀過一天書,從能走路起,就在給地主放羊。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能吃上一頓飽飯。
然而,這個卑微的愿望,在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歲月里,也成了一種奢望。
地主的殘酷剝削,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紅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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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革命失敗后,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隊伍,在大別山建立了鄂豫皖革命根據地。
那些穿著灰色軍裝、打著紅旗的戰士,和他一樣,大多是窮苦人出身,但他們的眼神里,卻有一種廖永和從未見過的光。
他們打土豪,分田地,把地主老財的糧食分給窮人。
他們英勇地與那些欺壓百姓的白狗子軍隊作戰。
廖永和親眼看到紅軍戰士奮不顧身沖鋒陷陣的場景,年少的他,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他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想要不被欺負,想要吃飽飯,想要活得像個人,唯一的出路,就是跟著紅軍走!
十三歲那年,他加入了兒童團,站崗放哨,傳遞消息,干得有模有樣。
兩年后,十五歲的他,終于實現了夢寐以求的愿望——正式加入中國工農紅軍。
穿上軍裝的那一刻,廖永和覺得,自己的人生才算真正開始。
戰火是最好的催化劑。
1932年,蔣介石調集三十萬大軍,對鄂豫皖蘇區發動瘋狂“圍剿”。
廖永和跟隨紅四方面軍,在槍林彈雨中突圍,一路轉戰至川北。
這個昔日的放羊娃,在一次次血與火的考驗中,迅速成長為一個悍不畏死的戰士。
因為作戰勇敢,他很快被提拔為班長、排長,并于1934年,在四川蒼溪縣,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站在黨旗下宣誓的那一刻,他暗下決心: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這個偉大的事業!
時間來到1936年,這是廖永和命運的轉折點,也是一支英雄部隊悲壯史詩的開端。
根據中央的部署,紅四方面軍主力部隊兩萬余人,在河西走廊組建了“西路軍”,執行打通國際路線的重大戰略任務。
此時的廖永和,已經是紅三十軍八十九師二六九團二營的副營長。
等待他們的,不是坦途,而是中國革命史上最為慘烈的一頁。
河西走廊,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在這里,裝備精良、數倍于我的馬步芳、馬鴻逵軍閥部隊,對西路軍展開了瘋狂的圍追堵截。
1937年1月,倪家營子,寒風呼嘯,滴水成冰。
為增援被困高臺的兄弟部隊,廖永和率領戰士們發起了決死沖鋒。
子彈像蝗蟲一樣在耳邊飛舞,戰友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廖永和殺紅了眼,揮舞著大刀,沖在最前面。
突然,他只覺得右腿一麻,一股鉆心的劇痛傳來。
一顆子彈“嗖”地穿透了他的腿肚子,頓時血流如注。他一個踉蹌,撲倒在地。
“副營長!”警衛員沖上來要背他。
“滾開!老子還能打!”
廖永和一把推開警衛員,撕下衣角,胡亂地在傷口上纏了幾圈,然后隨手抄起一根被打斷的木棍當拐杖,重新站了起來,繼續嘶吼著指揮戰斗。
那一戰,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高臺最終還是失守了。
西路軍且戰且退,被逼上了海拔四千多米的托來南山。
這里,是生命的禁區。
氧氣稀薄,天寒地凍。
部隊的糧食早已斷絕,彈藥也所剩無幾。
戰士們穿著單薄的衣衫,在沒過膝蓋的大雪中艱難跋涉。
廖永和的腿傷在嚴寒中不斷惡化,每走一步都像有利刃在切割骨頭。
饑餓和寒冷侵蝕著他的意志,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沉。
走著,走著,他突然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茫茫的雪地里,徹底失去了知覺。
當他再次醒來時,周圍寂靜無聲。
沒有戰友,沒有槍炮聲,只有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刺骨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他的臉上,但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傷口似乎都凍僵了。
腦子里唯一的念頭,就是找點吃的。
他掙扎著爬起來,拖著傷腿,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動。
幸運的是,他在路上遇到了幾個同樣掉隊的戰友。
絕境之中,這幾張熟悉的面孔給了他巨大的慰藉。
他們一起像野獸一樣,在雪地里刨食。
牧民廢棄的營地里,被啃得干干凈凈的牛羊骨頭、扔掉的毛皮,都成了他們的救命糧。
他們把這些東西收集起來,用雪水煮著吃。
骨頭上殘留的那一絲絲肉渣,在他們口中,已是無上的人間美味。
有一次,他們甚至發現了一具凍僵的馬匪尸體。
在尸體上,他們搜出了一小袋珍貴的炒面和一把已經生銹的匕首。
就是這袋炒面,讓他們又多活了好幾天。
為了這袋炒面如何分配,幾個餓得快要發瘋的戰士甚至發生了爭執。
但最終,廖永和用他作為指揮員最后的威信和道理,說服大家平均分配,維系住了這支瀕臨崩潰的小隊伍最后的組織性。
然而,死神并未放過他們。
當他們流浪到青海天峻縣境內時,再次與一小隊搜山的馬匪狹路相逢。
沒有武器的他們,成了待宰的羔羊。
為了掩護戰友逃跑,廖永和用身體擋在了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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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聲槍響,子彈精準地射中了他的左膝。
劇痛傳來,他眼前一黑,再一次昏倒過去。
馬匪們搶走了他們身上最后一點能被稱為“財物”的東西,呼嘯而去,留下幾個生死不知的紅軍戰士,散落在荒野之上。
這一次,廖永和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
03 草原蟄伏
廖永和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陰冷的山洞里。
他動了動,兩腿立刻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
右腿的舊傷,左膝的新傷,讓他徹底變成了一個廢人。
他看著身邊僅存的幾個戰友,一個個面黃肌瘦,眼神黯淡。
一股巨大的絕望攫住了他。他知道,自己成了累贅,一個徹頭徹尾的累贅。
他喘著粗氣,用盡最后的力氣,對一個名叫胡傳基的戰士說:“傳基……我不行了……走不動了……不想再連累你們……你……你找塊石頭,把我砸死……然后……然后去找部隊吧!”
胡傳基是他的安徽老鄉,一聽這話,這個鐵打的漢子“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撲上來抱住他:“不行!副營長!要死,大家一起死!我們絕不扔下你!”
其他的戰士也圍攏過來,哭成一團。
最終,胡傳基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讓其他幾個傷勢較輕的戰友先走,去尋找可能存在的大部隊或者游擊隊,而他自己,則獨自留下來,照顧已經完全無法動彈的廖永和。
那是一段真正意義上在鬼門關前徘徊的日子。
胡傳基每天冒著生命危險,到外面去尋找任何可以吃的東西。
牛羊的骨頭越來越難找,他只能去更遠的地方。
他把找到的骨頭砸碎,煮成渾濁的湯,然后一口一口地喂給廖永和。
山洞里,沒有火,只有無盡的黑暗和寒冷。
廖永和的傷口開始化膿,發起了高燒,整日整夜地說著胡話。
胡傳基就用自己的身體,緊緊地抱著他,希望能給他一點點溫暖。
就在他們已經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準備一起迎接死亡的時候,奇跡發生了。
一個蒙古族老太太發現了他們。
這位“阿媽”是來山洞附近撿牛糞的。
她看到了洞口奄奄一息的兩個外鄉人,起初也充滿了警惕。
但當她走近,看到他們身上那破爛卻依稀能辨認出樣式的紅軍軍裝時,她的眼神變了。
“你們……是紅軍吧?”她用生硬的漢語輕聲問道。
廖永和已經說不出話,胡傳基用盡全力,點了點頭。
老太太的臉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她說:“我知道你們,紅軍是好人,是我們老百姓的貼心人。你們等著,明天,我就給你們送吃的來!”
第二天,老太太果然沒有食言。
她讓自己的兒子送來了十多斤寶貴的青稞面和一小包鹽。
她的兒子,一個強壯的蒙古族漢子,起初對這兩個來歷不明的漢人充滿了戒備,擔心他們是馬匪的探子,會給家里招來禍患。
那天晚上,在自家的帳篷里,在跳動的篝火旁,老太太對兒子講述了許多年前,紅軍經過草原時,如何幫助牧民,如何嚴明紀律的故事。
她指著外面山洞的方向,對兒子說:“你看那個受傷漢子腿上的布條,雖然破了,但包扎的手法很利落,是軍隊里才有的樣子。土匪可不會這樣給自己包扎傷口。他們是好人,是遭了難的英雄。”
老太太用她的智慧和善良,說服了兒子。
幾天后,老太太讓兒子用馬,將幾乎只剩下一口氣的廖永和,馱到了自己家附近,專門為他搭起了一個小小的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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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傳基見廖永和總算有了依靠,便含淚告別,執意要去繼續尋找大部隊。
這一走,便再無音訊。
胡傳基這個名字,和無數西路軍戰士一樣,永遠地消失在了茫茫的歷史風雪中,為這個悲壯的故事,留下了一片沉重的空白。
在老太太的精心照料下,廖永和的命運,迎來了新的轉機。
阿媽每天為他換藥,用草原上流傳的草藥方子,為他敷在紅腫潰爛的傷口上。
她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每天把熱乎乎的奶茶、糌粑送到他的嘴邊。
三個月后,廖永和竟然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他的傷口慢慢愈合,雖然留下終身殘疾,但總算可以拄著拐杖,獨立行走了。
身體康復的那一天,廖永和拄著拐杖,走到老太太面前,雙膝一軟,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對這位救命恩人說:“阿媽!您的恩情,我這輩子都還不完。如果您不嫌棄,我愿意一輩子給您家放羊,當牛做馬!”
老太太笑著將他扶起。
從此,紅軍副營長廖永和“死”了,草原上多了一個名叫“那個漢人牧羊的”的牧羊人。
他每天天不亮就揮著羊鞭出門,傍晚才趕著羊群回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后來,他又隨著阿媽一家,遷徙到了水草更為豐美的德令哈草原。
在這里,命運給了他一絲溫柔的補償。
他遇到了一個美麗善良的蒙古族姑娘,兩人在廣袤的天地間相愛,并結為夫妻。
他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孩子,在美麗的大草原上,過上了簡單而平靜的生活。
在這漫長的十二年里,他每天接觸的都是蒙古族牧民,打交道的都是牛羊和草原。
他的蒙古語說得越來越流利,甚至帶上了地道的當地方言口音,而他曾經熟悉的漢語,卻在日復一日的沉默中,變得生疏、退化。
他就這樣蟄伏著,像一顆被埋在凍土深處的種子。
表面上,他已經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草原牧民,但他的內心深處,那份對組織、對戰友、對信仰的思念,卻從未有片刻熄滅。
他在等待,等待一聲春雷,將他從沉睡中喚醒。
04 英雄歸來
1949年底,西寧。
青海省軍區司令員兼省軍管會主任廖漢生的辦公室里,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他就是廖永和。
縣委書記尚志田雖然聽不懂廖永和的話,但憑著一個老革命的直覺,他意識到這個“牧羊人”的來歷絕不簡單。
尤其是當廖永和斷斷續續說出“西路軍”、“副營長”以及他自己的名字時,尚志田更是大為震驚。
他不敢怠慢,親自開具了一封書面證明,派人將廖永和送到了西寧,讓他直接去找省里的最高首長——廖漢生。
廖漢生,這位開國中將,本身就是從血與火中走出來的老紅軍。
他親自接見了這位衣衫襤褸、神情忐忑的“牧羊人”。
起初的交流是極為困難的。
廖永和的漢語表達能力實在太差,急得滿頭大汗,只能反復重復著幾個關鍵詞。
但當廖永和報出自己原來的部隊番號——紅三十軍八十九師二六九團,以及團、師兩級主官的名字時,廖漢生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這些番號,這些名字,都指向了那支悲壯的英雄部隊——西路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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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核實的工作立即緊張而有序地展開。
通過查閱塵封的檔案,聯系尚健在的西路軍老戰士進行辨認和情況核對,一個失蹤了整整十二年的英雄形象,逐漸清晰起來。
最終,經過相關部門的仔細核查,一切都對上了。
眼前這個飽經風霜的牧羊人,確確實實,就是當年在冊記錄中,于戰斗中失蹤的紅三十軍二六九團二營副營長——廖永和!
消息傳來,整個軍區都為之震動。
十二年,一個人,在與部隊失聯,孤身一人的情況下,在敵人的心臟地帶,在嚴酷的自然環境中,頑強地活了下來!
這是一個生命的奇跡,更是一個信仰的奇跡!
當身份被正式確認的那一刻,廖永和,這個流了太多血、太多淚的漢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放聲大哭,哭得像個孩子。
十二年的委屈、孤獨、思念、期盼,在這一刻,盡數化作了滾燙的淚水。
英雄,終得歸隊!
1950年,組織為廖永和舉行了一場莊嚴的重新入黨儀式。
他撫摸著那面鮮紅的黨旗,就像撫摸著失散多年的親人。他舉起右拳,用依然不太流利、甚至有些磕磕絆絆的漢語,一字一句地重溫那段早已刻骨銘心的入黨誓詞。
這不僅僅是一個組織程序的恢復,更是他精神血脈的重新接續。
從這一刻起,那個在草原上蟄伏了十二年的牧羊人,終于變回了那個為信仰而戰的共產主義戰士。
考慮到廖永和在青海生活多年,熟悉當地牧區的情況,并且能說一口流利的蒙古語,組織上做出了最合適的安排——讓他留在青海工作。
他先后被任命為德令哈縣、烏蘭縣的縣長、縣委書記。
從一個牧羊人,到一個管理一方水土的父母官,廖永和沒有絲毫的不適應。
因為他太懂這片土地了,太懂這里的牧民了。
他知道牧民們需要什么,害怕什么,期盼什么。他
將自己對黨的忠誠,與對這片土地和人民的深厚感情,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
他帶領各族群眾興修水利,改良牧草,發展教育,建立醫療點……他把自己當成人民的勤務員,真正做到了“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
曾經的牧羊人身份,讓他能夠真正俯下身子,傾聽牧民的心聲,為他們辦實事、解難題。
在青海的幾十年里,他深受各族百姓的愛戴和敬重,人們親切地稱呼他為“我們的好書記”。
那個曾經救過他性命的蒙古族阿媽,早已被他接來奉養,如同親生母親。
而他的蒙古族妻子和孩子們,也成了他革命生涯后半段最溫暖的港灣。
1973年,年近花甲的廖永和離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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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出了一個讓很多人意外的決定——回到他闊別了整整四十年的故鄉,安徽金寨。
葉落歸根。
這個當年從大別山走出的放羊娃,在經歷了半個世紀的血火洗禮和風雨人生后,終于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回到家鄉的廖永和,帶著一口濃重的青海口音和牧區的生活習慣。
他喜歡給家鄉的年輕人,講述那些遙遠的故事——關于長征,關于西路軍的喋血悲歌,關于在青海草原上那十二年非同尋常的歲月。
1995年,這位充滿了傳奇色彩的老紅軍,在家鄉安詳地閉上了眼睛,享年79歲。
廖永和曲折離奇的一生,正是那兩萬多西路軍將士視死如歸、浴血奮戰的悲壯史詩中,一個充滿著堅韌生命力和人性光輝的獨特注腳。
歷史不會忘記,在那片風雪彌漫的河西走廊上,曾經有這樣一群英雄,他們用生命和鮮血,為共和國的黎明,寫下了最為悲壯、也最為璀璨的一筆。
讓我們向老紅軍廖永和,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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