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 短史記
撰文 | 諶旭彬
制版編輯 | 飲水食糧
在當代,中醫曾經歷過兩次大規模的“驗藥”,結果都頗為尷尬。此次會議的主題是“尋找新藥”。會議期間,他們集中抨擊了現代醫學的“驗藥”方式不適合中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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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7月1日生效的《中醫藥法》已經明確規定:
“生產符合國家規定條件的來源于古代經典名方的中藥復方制劑,在申請藥品批準文號時,可以僅提供非臨床安全性研究資料。”
亦即“中藥古代經典名方”不必再走臨床實驗這道“驗藥”程序。
在當代,中醫曾經歷過兩次大規模的“驗藥”,結果都頗為尷尬。
首屆藥理學會上的爭論
1961年,在北京召開了“中國生理科學會藥理專業第一屆學術討論會”。
此次會議的主題是“尋找新藥”。對傳統中藥做藥理實驗進行篩選,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與會者回顧了 1958年以來全國范圍內的中醫“驗藥”結果 :
“解放以來,中藥研究取得了不少成績。但由于缺乏經驗,工作進行得不十分順利, 陰性結果較多,肯定結果較少。不少(宣稱)臨床報告有效的方藥,在動物實驗中得不到證實 。”
“我們單位所做的中藥篩選工作 多數為陰性結果(筆者注:不能證明有效),少數為陽性結果。 ”
“用觀察血管脆性、血凝時間等方法來研究止血的中藥, 結果很難得出肯定的結論。 ……另外,中醫常用的補血驗方若以現代檢驗方法,如查骨髓、檢血象, 都不能作出肯定結果。 ”①
這樣一種結論,無疑讓當時與會的中醫界人士頗為尷尬。會議期間,他們集中抨擊了現代醫學的“驗藥”方式不適合中藥:
“有的是屬于方法學上的,有的是 由于對中醫學習不了不夠 ,有的則是由于對待科學工作的嚴肅性不夠,因而許多藥物實驗得到陰性結果。”
“重要的篩選工作,過去 方法上不夠多樣化 ,因此大多數是陰性結果。”
“ 中醫理論很多是西醫難以理解的 ,……目前的一些實驗方法很難反映出中藥的真實藥理作用。”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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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民國史學家陳寅恪,陳曾謂:寧愿讓西醫治死,也不愿讓中醫看病。
當時的中藥篩選方式確實存在問題。不過,主要問題不在于“誤傷有效中藥”,而在于 很多中醫機構樂衷于用“臨床療效”取代“動物實驗”和“雙盲實驗”,來判斷某一藥方是否有效。 大多數時候,被認定為“臨床有效”的藥方,很難得到“動物實驗”和“雙盲試驗”的證實。
如《中醫雜志》1963年的一篇學術論文所總結的那般:
“ 結果的可重復性不高以及與臨床結果的不一致,是中藥藥理研究中一個比較普遍存在的問題。 如中國醫學科學院實驗醫學研究所1959年抗癌中藥的篩選報告指出,初試有64種藥物對癌細胞的抑制率>50%,……但經復試,凡是能夠評價的結果,竟沒有一次得到>50%的抑制率,即使抑制率達30~49%的,也只有13藥次;湖北省衛生防疫站1958年報告,48種中藥中,只有黃連對流感病毒呈抑制作用,但西安方面同樣篩選(1959),曾多次購置黃連,都未能重復出黃連對流感病毒的抑制作用,與此相反,與湖北方面重復的16種單味藥中,卻至少有12種對流感病毒具有抑制作用……”③
因為大多數中藥藥方得不到“動物實驗”的證實,1961年的會議上,許多中醫學界人士強烈主張以“臨床效果”為準來判斷中醫藥方的有效與否,強調“中醫是一種臨床醫學”,“動物實驗”不適合拿來驗證中藥。
有做現代藥理研究的學者對此作了駁斥:
“在評定中醫藥(臨床)療效時應實事求是。 有時由于未掌握疾病的規律,把自然好轉的病人誤認為是藥物的療效,也是應該避免的。 如果某藥能治好一例結核性腦膜炎尚可理解。但是如果說某藥能治好腮腺炎(筆者注:該病絕大多數可自愈),如無客觀可靠的指標,就很難肯定。 僅根據病人主觀癥狀好轉就認為有效,根據是不足的。在大多數情況下,必需有適當的對照才能判斷藥物的療效。 ”④
著名藥理學家金蔭昌的委婉發言,大略可以代表當年藥理學界對此次“中醫驗藥”的總體看法:
“中藥幾千年相傳,究竟有效的多,還是無效的多,這是個問題。西方醫學記載的藥物也有幾千種 ,例如十七世紀德國藥典有五、六千種藥物,今天繼承下來的只有少數,似乎已有答案。但中藥目前尚無答案。我們主觀愿望是有效的多,但實際上是否如此,有待研究。 ”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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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961年首屆藥理學會論文集
“慢性支氣管炎”全國驗藥運動
1971年,醫學界響應政府號召,展開了一場 全國規模的中醫藥篩選工作,并持續數年之久。 篩選目的,是尋找能夠攻克慢性支氣管炎的辦法。
據中南海保健專家吳潔之子為乃父所作傳記披露,這場篩選運動的起因如下:
“毛澤東晚年患有老年慢性支氣管炎等疾病,從上個世紀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開始,時有急性發病,甚至合并呼吸道感染,乃至肺炎。父親從這一時期起,經常為此到中南海會診。……據我們所了解到的,大約1970年10月下旬,……毛澤東又病了。主要表現是低熱和咳嗽,而且越來越重。……毛澤東當時曾不客氣地說道,你們大夫怎么連氣管炎也治不好?此話對父親他們觸動很大,診療完后就此情況向有關領導作了匯報。當年11月份,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安排下,由衛生部牽頭向全國醫療系統發出號召,展開攻克老年慢性支氣管炎的科研攻關活動。”⑥
也有資料稱,這一篩選運動,與當時中國氣管炎患者甚多有關。有數據稱:
“我國自1971年以來,7892萬人普查的結果,慢性支氣管炎患病率為2.5~9.0%(平均4%),50歲以上患病率為13%。”⑦
此次篩選,采取了“專業人員與群眾運動相結合”的方式。 據不完全統計(僅截至1975年),全國共派出醫務人員近30萬名,臨床驗藥治療440多萬病例。 1972年,篩選出18種據說對防治支氣管炎有效的中草藥(絕大多數號稱有效率在80%以上),1976年,《防治感冒及氣管炎中草藥手冊》(人民衛生出版社),將據說有效的中草藥種類擴大至48種。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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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973年、1981年,人民衛生出版社曾出版兩部《慢性氣管炎實驗方法匯編》
在當代醫學史上,慢性支氣管炎是唯一一種曾動用舉國醫學力量做藥物篩選的疾病。如此大規模的“驗藥”運動,所取得的效果如何呢?著名中醫陸廣莘承認:
“1971年全國范圍的篩選慢性氣管炎中藥,針對‘咳、喘、痰、炎’,篩選出止咳、定喘、化痰、消炎的18種草藥,卻又經不住時間和實踐的考驗。百余年來,從麻黃素開始,能從中藥里成功提取分離成為化學藥的不到60種。” ⑨
當然,陸廣莘等中醫界人士并不認為這種結果意味著中藥無效者居多,他們更愿意將原因歸咎于“實驗方法”和“療效觀設計”出了差錯,與60年代一樣,繼續強調“中西醫學觀存在差異”。
其實, 考慮到那是一場帶有“群眾運動”色彩的藥物篩選,出現這種結果并不奇怪。畢竟,煤油也曾被當年的醫學工作者認定為是醫治慢性支氣管炎的良方 ——1971年,《遼寧醫藥雜志》的一份實驗報告稱:某“攻克老年慢性氣管炎協作組”使用民間單方煤油,“共治療慢性氣管炎182例,……有效率達91.0%。”具體實驗方式是:“用撫順市石油三廠生產的煤油。成人用量每次四至五毫升,每日一至二次,飯前二至三小時服用,十天為一療程,可連續用三個療程。”⑩
“煤油治慢性支氣管炎”當然是極端案例。不過,同屬“群眾運動式驗藥”,其他號稱有效率超過80%的中草藥,其結果可信度并不會煤油高出多少,“經不住時間和實踐的考驗”,乃情理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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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煤油治慢性氣管炎的實驗報告
注釋
①中國生理科學會藥專業秘書組/編著,《尋找新藥的理論基礎和臨床實際:中國生理科學會藥理專業第一屆學術討論會專集》,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62,P161、P167、P172。
②同上,P168、P171、P172。
③高曉山,《建國以來我國中藥藥理研究概況》,《中醫雜志》1963年第8期。
④《尋找新藥的理論基礎和臨床實際:中國生理科學會藥理專業第一屆學術討論會專集》,P168。
⑤同上,P167。
⑥吳新生等/著,《共和國領袖首席保健專家》,中國文史出版社,2015,P372~375。
⑦翁心植、邱鶴庚,《九年來我國慢性支氣管炎防治研究的一些進展》,《北京醫學》1981年第2期。
⑧《把防治慢性氣管炎工作一抓到底》,《廣東醫藥資料》1975年第3期,轉引自:四川醫學院等/主編,《中國現代醫學》,人民衛生出版社,1985,P126。
⑨陸廣莘,《中醫學之道》,人民衛生出版社,2001,P301。
⑩撫順市衛生局攻克老年慢性氣管炎協作組,《煤油治療慢性氣管炎的臨床療效觀察》,《遼寧醫藥雜志》197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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