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的毛巾停在半空,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
“顧成,你剛說什么?”
“我說,”他把臉側過去一點,手指向主臥門,“我媽今天要住進來,得有個地方。儲物間我清了一下,能睡。”
一股火猛地竄上來,我把毛巾攥緊了:
“儲物間?顧成,你讓我去睡儲物間?我們結婚十年,我為你生兒育女,忙里忙外,到頭來就配睡那個堆雜物的地方?”
“你聲音小點行不行?”他皺著眉,語氣有些急,“我媽現在癱在床上,她容易嗎?你是她兒媳,就不能體諒一下?”
“她不容易,我就容易了?”我聲音發抖,“那是我天天睡的臥室!”
他突然伸手,一把扯走我手里的毛巾,重重摔在沙發上,眼眶有點紅:
“沈念!話我再說一遍,主臥必須給我媽用。你自己看著辦吧!”
01.
“念念,等以后我掙了錢,一定給你買市中心最好的房子,要那種一整面墻都是玻璃窗的。”
“房子不重要,有你就夠了。”
十年前,我和顧成蹲在出租屋窄小的陽臺上,分吃一個烤紅薯,許下了這些輕飄飄卻又沉甸甸的話。
我和他是大學同學,自己談上的。
他家在縣城,我家在省城。
我父母當初堅決反對,說他雖然看著老實,可眼里有股不服輸的倔,怕我跟了他,以后日子難過。
我不以為然,覺得那明明是上進。
畢業時,我沒聽家里的,執意跟他留在了這座陌生的城市打拼。
我們住過終年不見陽光的半地下室,在早高峰的公交里被擠得動彈不得。
最緊巴的時候,我連續一年多沒添過一件像樣的新衣。
好在,顧成確實爭氣。
他能吃苦,也碰上了幾次機遇。
十年過去,我們終于在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家,三室一廳,房貸不輕,但兒子上了寄宿初中,我換了個相對清閑的辦公室工作,日子總算安穩下來。
心里頭唯一的刺,是我婆婆。
從我進顧家那天起,她就沒給過我好臉色。
嫌我是城里姑娘,不會過日子;嫌我沒把他兒子的工資全部攥在手里交給她;更嫌我頭胎生的是女兒。
女兒三歲那年意外沒了,這卻成了她口中我永遠洗不掉的“過錯”。
好在那些年她一直住在老家,由小姑子顧媛照料,我們定期寄錢回去,倒也相安無事。
直到三天前,顧成接到電話,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我媽中風了。”
我心里一沉。
“……說是偏癱,以后恐怕離不了床了。”
我一時無言。
顧成抓著頭發,在客廳里來回走了不知多少趟,最后停在我面前,聲音發干:
“念念,我想……把媽接來。這邊醫院好,做康復也方便。”
我還能說什么?那是生他養他的媽媽。
“接來吧,”我聽見自己嘆了口氣,“總得有人管。”
那時候我以為,無非是多照顧一個人,多一份辛苦。
卻怎么也沒想到,日子會滑向另一條軌道。
02.
救護車在三天后的下午到了。
婆婆躺在移動擔架床上,被醫護人員小心地抬進門。
人是清醒的,但半邊臉僵著,嘴角歪斜,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啊、嗚”聲。
我連忙湊上前去:“媽,到家了,你感覺……”
話沒說完,她就猛地扭過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里面翻騰著清晰的怨恨。
如果不是動彈不得,我覺得她能立刻撲過來。
小姑子顧媛跟在后面,眼睛紅腫,聲音帶著哭腔:“嫂子,往后我媽就指望你了!”
我看著這個三室一廳的家,開始發愁。
主臥是我們夫妻的,次臥是兒子周末回來住的,剩下最小的那間是顧成的書房兼儲物室。
“讓媽住次臥吧,”我試著安排,“床墊軟和一些。兒子這個月有考試,先讓他別回來了。”
“那怎么行!”顧媛的聲音陡然拔高,“次臥朝北,又陰又潮!我媽都這樣了,你們還讓她住那種地方?哥,你倒是說句話呀!”
顧成擰著眉頭,目光在主臥門上游移。
“念念,主臥朝南,有獨立衛生間,給媽擦洗換衣服都方便。”
我愣了一下:“那我們睡哪兒?”
“我們當然住次臥啊。”顧媛搶過話頭,隨即又像是剛想起來一樣補充,“哦,我得留下來照顧媽,一個人肯定不行。嫂子你白天得上班吧?這些貼身活兒總不能讓我哥一個大男人干。”
我幾乎氣笑了。
她這是打定主意要在這里扎根了。
顧成拽了拽我的袖子,低聲說:“先這么定吧,讓顧媛留下幫忙。我們搬去次臥。”
我咽下了這口氣。
他媽剛癱,我不想在這個時候鬧。
我們開始挪東西。
我把我和顧成的衣服、被子,一樣樣搬到次臥。
婆婆被安頓進了主臥的大床,顧媛則心安理得地占據了次臥,指揮著顧成忙前忙后:
“哥,把加濕器拿過來!還有那個頸椎按摩儀呢?”
等我終于把東西都搬完,腰酸背痛地直起身,卻發現次臥那張床上,只放著顧媛打開的行李箱。
顧成站在書房也就是那間儲物室門口,正把里面的舊書和紙箱往外搬。
“你在干什么?”我問。
“收拾一下。”
“我們不是住這間嗎?”我指著次臥。
顧成臉上浮起為難的神色,聲音也低了:“……顧媛說,她一個人睡習慣了,和別人躺一張床上她害怕。”
“她二十八了,不是八歲。顧成,這話你信?”
“她也不是那個意思,”顧成更加局促,“她是說你睡覺……有點聲音,她神經弱,睡不著。”
我看著他,覺得異常荒謬。
“所以呢?”我的聲音冷了下來。
顧成避開我的視線,終于指向那間剛剛騰出一點地方的、堆滿雜物的房間,說出了那句讓我渾身發涼的話:
“你今晚,就暫時睡儲物間吧。”
接下來,便是那場針鋒相對的爭吵。
最后,顧成煩躁地一甩手,轉身進了主臥,去“照顧”他媽了。
我獨自站在儲物間門口,看著里面擁擠的陰影和蒙塵的雜物,一股寒意從腳底慢慢爬升,浸透了四肢百骸。
十年夫妻,原來抵不過眼前這一地雞毛。
03.
我在儲物間打地鋪的第一晚,幾乎沒合眼。
房間塞滿舊物,彌漫著紙張受潮和樟腦丸混合的沉悶氣味。
薄薄的門板外,主臥的動靜清晰得刺耳:
婆婆拖長的咳嗽,顧媛拔高的抱怨,還有顧成壓低嗓音的、帶著疲憊的安撫。
“媽,喝口水。”
“燙……嘴!”
“那我給你吹吹……”
“哥!媽的護理墊快用完了,你快去樓下藥店買!要最軟那種!”
“行,我這就去。”
半夜,我被一陣含糊而用力的嗚咽聲驚醒,是婆婆。
緊接著是顧媛尖利的叫喊:“哎呀!媽你怎么又弄臟了!哥!快來幫忙啊!”
顧成趿拉著拖鞋從次臥匆匆跑過,隨后是主臥里一陣慌亂的窸窣,夾雜著水聲和壓抑的嘆息。
我躺在硬地板鋪就的褥子上,把臉埋進帶著淡淡塵味的被子里。
第二天早上,我掛著兩個明顯的黑眼圈走出儲物間。
顧媛已經坐在餐桌邊,低頭劃著手機。
“嫂子,早飯呢?”她眼皮都沒抬。
“我不是負責做飯的阿姨。”我聲音很干。
“你怎么這樣說話?”她“啪”地把手機扣在桌上,“我媽都躺那兒了,讓你做頓早飯很過分嗎?我在這沒日沒夜地照顧,你倒好,白天拍拍屁股上班去了,爛攤子全丟給我和我哥!”
一股火直沖頭頂:“顧媛,你摸著自己良心說,你來了以后,到底干了多少‘照顧’的活?擦身子、換床單、做飯,哪樣不是我?你除了動嘴支使你哥,還做了什么?”
她一下子被噎住,臉漲紅了,隨即轉向剛從主臥出來的顧成,帶上了哭腔:
“哥!你看嫂子!她就是這么擠兌我的!”
顧成眼里布滿紅血絲,眼下發青,看起來比我還憔悴。
“沈念,少說兩句!顧媛是來幫忙的!”
“幫忙?有讓幫忙的睡臥室,讓女主人睡雜物間的道理嗎?”我的聲音開始發抖。
“不都是為了我媽嗎!”顧成的耐心似乎耗盡了,聲音猛地拔高,“她現在都這樣了,你就不能體諒一下?錢!哪樣不要錢?醫藥費、康復費,你那點工資夠干什么?”
我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我……”他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吐出一口氣,“我把次臥租出去了。”
我像被釘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瘋了?那是兒子的房間!”
“兒子一個月就回來幾天?我找了個考研的學生,短租三個月,押一付三,能應應急!”
“顧成!”我逼近一步,盯著他躲閃的眼睛,“你老實說,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公司怎么了?”
他偏過頭,避開我的視線:“你別問那么多。總之,從這個月開始,你那工資也別自己留著了,都拿出來,得給媽請個專業護工。”
“那是我存著給爸媽應急的錢!”
“你爸媽有退休金!我媽有什么?她除了我這個兒子,什么都沒了!”
他像是被逼到角落,吼了出來,“沈念,你要是還想過下去,就把錢拿出來!”
我看著他那張因為焦慮和疲憊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忽然覺得一陣冰涼從心底蔓延開。
這個我曾經以為堅不可摧的家,或許從某個我不知道的時刻起,就已經開始分崩離析了。
04.
自從次臥被租出去,這個家徹底失去了安寧。
那間堆滿雜物的儲物間,成了我唯一能喘口氣的地方。
顧媛沒地方住,罵罵咧咧地收拾東西回了老家,臨走前摔門丟下一句:
“沒見過這么容不下小姑子的嫂子!”
家里剩下我、顧成、癱瘓在床的婆婆,還有那個沉默寡言的租客。
為了節省開支,顧成到底沒請護工。
白天的照料擔子,完完全全壓在了我肩上。
我辭掉了工作,因為顧成算過賬:請護工的費用比我那點工資高,不如讓我“在家守著”。
我像個機器人,每天重復著給婆婆喂流食、翻身擦洗、清理排泄物。
她神志清醒時,就用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死死剜著我,喉嚨里發出含混不清的、充滿恨意的音調。
她能動的那只手,會故意打翻我遞過去的粥碗,或者在我靠近時,用盡力氣把便盆掀到我身上。
顧成也變了。
他身上再找不到從前那種溫和與韌勁,只剩下被生活壓垮后的陰郁和一點就著的暴躁,尤其是提到錢的時候。
“電費賬單怎么回事?空調以后不準開了!”
“買點青菜豆腐不行嗎?非得吃肉?現在是什么光景!”
“兒子那個課外班,停了!都什么時候了,還顧得上那些!”
我試著問過他:“顧成,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工作上……”
“你懂什么!”他猛地打斷我,拳頭砸在桌上,“女人家管好家里的事就行,少打聽!”
爭吵成了每日必修課。
那天,租住次臥的考研男生怯生生地敲開儲物間的門:“阿姨……不好意思,下個月的房租,我家里一時周轉不開,能不能……”
我話還沒出口,顧成已經從主臥大步沖了出來,臉色鐵青:“沒錢租什么房子?馬上搬走!”
“顧成!”我攔在他面前,“他還是個學生,你好好說不行嗎?”
“學生就不用付錢了?”他一把將我撥開,眼睛瞪得通紅,“我告訴你,現在這個家,一分一厘都不能少!誰也別想占便宜!”
他的手指著我,又指向那個不知所措的學生,最后也指向了主臥里無聲無息的那個人。
“都是拖累……全是來討債的!”
他嘶吼著,聲音里滿是絕望。
那天深夜,我起來去衛生間,經過主臥。
房門意外地留著一條縫。
里面傳來一陣極力壓抑的、近乎野獸般的低語,是顧成的聲音。
“……你怎么還不走……你還要拖我到什么時候……”
我僵在門外,血液似乎凝固了。
“……你這一癱,把什么都毀了……你知不知道我背了多少債?公司的錢我動了……我完了,全完了!”
他在對他癱瘓的婆婆說話。
“你走了,保險還能賠一筆……大家都解脫了……你為什么就是不肯……”
我手腳冰涼,止不住地發抖,緊緊捂住自己的嘴才沒叫出聲。
他……他在盼著他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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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開始感到害怕。
我怕顧成。
我不敢獨自待在家里,不敢與他對視。
我變得像個無聲的影子,在暗處偷偷觀察他。
每天下班回來,他頭一件事就是鉆進主臥,反手關上門。
里面不時傳出婆婆短促而驚恐的“呃呃”聲,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
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婆婆看我的眼神也不同了。
從前是純粹的怨恨,現在,那渾濁的眼睛里多了某種東西,像是溺水者看見漂浮物的那種急切,甚至帶著哀求。
她會用那只尚能活動的手,用盡全力抓住我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在我手心里無意識地劃動,留下凌亂的痕跡。
我看不懂,只覺得心驚。
我偷偷用家里的座機給兒子打電話,想讓他周末別回家,直接去他外婆那里。
電話剛撥通,顧成就像幽靈一樣出現在我身后,一把奪過聽筒狠狠扣上。
“你想干什么?找你娘家人來撐腰?來鬧事?”他眼睛里有血絲。
“顧成!我只是讓兒子去我媽那兒住兩天……”
“誰都不許走!”他低吼著,臉有些扭曲,“這個家還沒散!誰也別想逃!”
他沒收了我的手機,拿走了我的身份證和銀行卡,鎖進他房間的抽屜里。
我意識到,我被困住了。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發冷。
我必須做點什么。
我開始學著順從。
他吼我,我不吭聲。
他吩咐的事,我立刻去做。
趁他上班時,我找機會向那個租房的考研男生借了手機,飛快地給我爸發了條只有三個字的信息:
“爸,救我。”
我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明白。
周五晚上,外面刮著大風,窗戶被吹得嗚嗚作響。
顧成那天沒喝酒,異常沉默,早早進了主臥,里面傳來清晰的鎖門聲。
我躺在儲物間的地鋪上,心怦怦直跳,怎么也睡不著。
后半夜,一陣異樣的聲音把我驚醒。
不是風聲。
是某種沉悶的、有節奏的“咚……咚……咚”,像是硬物在撞擊什么。
聲音從主臥傳來。
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一股冰冷的預感攥住了心臟。
我屏住呼吸,赤著腳,一點一點挪到主臥門外。
那撞擊聲更清晰了,中間還夾雜著一種極其微弱、被扼住喉嚨般的嗬嗬聲。
我顫抖著,把眼睛湊近門縫。
月光從沒拉嚴的窗簾縫隙漏進來,照亮了床上的景象——
顧成正弓著背,騎在他媽媽身上。
他整張臉在陰影里扭曲變形,雙手像鐵鉗一樣,死死掐著老人瘦弱的脖頸。
婆婆的雙腿在被子下痙攣般地蹬著,腳后跟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在床板上,發出那沉悶的“咚咚”聲。
我所有的血液好像一下子沖上頭頂,又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啊——!”
一聲失控的尖叫從我喉嚨里沖出來。
我連滾爬爬地逃回儲物間,反手鎖上門,背死死抵住門板,渾身抖得像風里的葉子。
租客的手機!我手忙腳亂地從枕頭下摸出那個舊手機,手指哆嗦得幾次按錯號碼。
“喂……110嗎?救命……你們快來!我丈夫……他要殺人!殺他媽媽!”
我幾乎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報出了地址。
電話那頭剛說“保持冷靜,我們馬上到”,門外就傳來了顧成野獸般的咆哮和瘋狂的撞門聲。
“沈念!你個賤人!你敢報警!”
“開門!把門打開!”
那薄薄的門板在他猛烈的撞擊下劇烈震動,門鎖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我蜷縮在離門最遠的角落,緊緊抱住自己,在無邊的恐懼里,等待著不知哪一刻會到來的破門聲,或是救命的警笛。
06.
警笛聲由遠及近,撕破了夜的寂靜。
撞門聲戛然而止。
我聽到大門被打開的聲音,緊接著是顧成急促的解釋和警察嚴厲的呵斥:
“別動!我們接到報案,疑似發生傷害事件!”
“誤會,警察同志,都是誤會……”
“進去看看!”
雜亂的腳步聲快速涌向主臥方向。
幾分鐘后,門外傳來一個沉穩的男聲:“女士,我們是派出所的民警,外面安全了,請把門打開。”
我的手抖得厲害,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打開那把簡單的鎖。
兩名警察站在門口。
客廳的頂燈全部亮著,光線刺眼。
顧成垂頭坐在沙發上,旁邊站著另一名警察。
租客男生也被驚醒了,披著外套站在自己房門口,一臉惶恐。
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就要往主臥沖。
“警察同志!我婆婆她……”
那位看起來年紀稍長的警察側身攔住了我。
“你是沈女士吧?請先冷靜一下。”
“我怎么冷靜!”我的聲音尖得自己都陌生,“我親眼看見的!是他!”
我指向沙發上的顧成,“他騎在床上,用手掐著他媽媽的脖子!我親眼看到的!”
客廳里瞬間安靜得可怕。
顧成的肩膀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但依舊沒有抬頭。
年長的警察與同事交換了一個眼神,神情變得有些復雜。
他對我做了個“這邊”的手勢,引我走到靠近陽臺的角落。
“沈女士,你能確定,你當時看到的,確實是你丈夫正在……實施傷害行為嗎?”他的聲音壓低了。
“我確定!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她現在到底……”我不敢問出后面的話。
“沈女士,”老警察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在你報警之前,我們也接到了你丈夫顧成的報案電話。”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什么?”
“他比你早大概五分鐘,撥打了110。”
我徹底愣住了,腦子里一片混亂。“他……他也報警了?”
“是的。”老警察的表情更加微妙,“而且,我們到達現場后,第一時間檢查了你婆婆的身體狀況……”
“她怎么樣?!”我急切地問。
老警察看著我,語氣平緩但字字清晰:“沈女士,根據隨行法醫的初步勘查,你的婆婆……”
“死亡時間大約在三個小時以前,死因初步判斷為急性心肌梗死,屬于自然死亡。”
07.
“你……說什么?”
我腦子里“轟”的一聲,像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初步判斷,你婆婆的死亡時間大概在晚上九點到十點之間。”
“原因是突發的大面積心肌梗塞。和我們觀察到的情況,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
老警察的語調平緩,每個字卻都沉甸甸地砸下來。
“不可能!”我控制不住地拔高了聲音,“我凌晨看到的!他當時就在掐她!我婆婆的腿還在動!”
老警察看著我,眼神里帶著審視,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懷疑。
“沈女士,你當時情緒激動,會不會是光線不好,看錯了?”
“我沒有!我看得真真切切!就是他!”
“那你怎么解釋,”老警察的語氣嚴肅了些,“我們現場檢查發現,死者已經出現明顯的尸僵和尸斑,體溫也完全涼了。這些是客觀事實。”
他停頓了一下,拿出一個透明證物袋,里面裝著顧成的手機。
“更重要的是,在你打電話報警前大約五分鐘,我們的接警中心也接到了你丈夫的來電。”
我像被凍住一樣:“他……他也打了?”
“對。”老警察的表情變得有些難以言喻,“他報警說……他要自首。”
“自首?”
“他說,他晚上回來發現母親已經去世了。因為自己公司債務和高利貸催逼,一時精神崩潰,對他母親的……遺體,做出了過激行為。他承認自己‘侮辱尸體’。”
“侮辱……尸體……”
我感到一陣眩暈,腳下發軟。
“所以,沈女士,”老警察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你看到的那種‘蹬腿’,法醫初步推測,可能是在外力作用下,尸體因僵硬而產生的關節被動反應。”
“你聽到的‘砰砰’聲,我們根據現場痕跡判斷,大概率是你丈夫用他自己的額頭,反復撞擊床頭發出的。”
“至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老警察側身,拉開了主臥的房門。
現場保護線還沒拉起。
我看過去。婆婆躺在床上,面色是一種僵硬的青灰色,五官停留在一種極致的痛苦中。
而顧成被兩位民警控制在墻角。
他沒看我,整個人抖得厲害,嘴里像夢囈般不斷重復:
“我殺人了……我把我媽害死了……抓我吧,槍斃我……”
“沈女士,”老警察在我身后,聲音低沉而凝重,“我們高度懷疑,你的丈夫是故意想誘導你報警,甚至刻意制造了那個場景。”
“他真正的目的,可能是希望通過‘犯罪’被我們逮捕,從而……逃離他現在無法承受的債務和生活。”
08.
我在派出所做完筆錄出來,天已經蒙蒙亮了。
顧成因涉嫌“侮辱尸體”和另一樁已被立案的公司“挪用資金案”,被當場刑事拘留。
清晨的街道冷颼颼的,上班的人流開始涌動。
世界一切如常,但我的天地,已經徹底翻覆。
我不敢回那個家。
那間貼著封條的屋子,是我婆婆生命終結的地方,是我丈夫自編自導的劇場,也是困住我的囚籠。
我直接去了父母家。
剛進門,我媽一看見我,“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緊緊抱住我:
“我的女兒啊……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我爸已經把兒子接過來了。
孩子眼睛紅腫,顯然大人們沒瞞住他。
他沖過來死死抱住我的腿,聲音帶著哭腔:“媽媽!你別不要我!”
那一刻,所有強撐的力氣瞬間消散。
我摟住兒子,眼淚決堤而出。
我以為,噩夢到這里該醒了。
但我想錯了,這僅僅是另一場噩夢的開端。
當天下午,我剛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就被我媽慌張的聲音叫醒。
她拿著我的手機,手抖得厲害。
“念念……這,這短信……”
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
“沈念,你男人進去了,你以為就完了?”
“他欠的錢,老婆孩子得接著還。”
“你兒子在育才實驗小學三年級二班,對吧?你爸媽住在老城區農機廠家屬院三棟201,沒錯吧?”
“三天時間,湊一百萬。不然,我們幫你一家子整整齊齊。”
最后附了一張照片。
我兒子昨天放學后,在校門口小賣部買冰淇淋的背影。
拍攝時間清晰可見。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凍住了。
“是高利貸……”我爸的聲音發顫。
我媽腿一軟,癱坐在椅子上。
我抓起外套就沖出了門。
我必須回去,必須弄清楚顧成到底背著我們挖了多大的窟窿!
我撕掉了門上的封條。
屋里一片狼藉,還保持著警察勘查后的凌亂。
我直奔書房,打開顧成那臺沒設密碼的電腦。
桌面很干凈。
我開始瘋狂搜索隱藏文件。
在回收站的深層記錄里,找到一個已刪除的加密壓縮包。
我試著輸入密碼。
我的生日,兒子的生日,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全部錯誤。
最后,我鬼使神差地輸入了婆婆的生日。
“咔噠”一聲輕響,解壓成功了。
屏幕上的內容,讓我如墜冰窟。
那不是文件,那是一本通往地獄的賬本。里面整齊地列著三個文件夾:
【盛華集團-公司款項】
【金盛信貸-信貸公司】
【永利財務-私人借貸】
點開第一個,是顧成挪用公司資金的明細記錄,累計一百二十萬。
第二個文件夾里,是向一家信貸公司借款五十萬的合同掃描件,后面跟著密密麻麻的滾息計算,當前欠款額已變成九十萬。
第三個文件夾最觸目驚心,正是發來威脅短信的那家。
借款本金八十萬,利滾利疊加的違約金,還款總額赫然標著:一百五十萬。
總計:三百六十萬。
我快要瘋了,繼續在屋里翻找。
終于在書柜最底層抽屜的夾縫里,摸到了一個冰冷的U盤。
插上電腦,里面是數十段錄音文件。
我點開最近的一個,顧成沙啞而疲憊的聲音傳了出來,伴隨著另一個男人粗暴的威脅:
“顧老板,下周五是最后期限。再不見錢,你兒子放學路上出點意外,可別怪我們。”
另一段錄音里,是不同債主的聲音:
“顧成!玩我們是吧?信不信我們把你老婆弄到境外去,讓她一輩子回不來!”
“顧總,尿毒癥晚期?那就是個無底洞啊……沒錢?沒錢就讓你老娘等死唄,反正也活受罪!”
我僵在椅子上,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原來不是中風……是尿毒癥。
他從一開始就在騙我。
他把我當成傻子,蒙在鼓里。
他把我們這個家,把兒子,把我的父母,全都當成了可以押上賭桌、替他抵債的籌碼!
他哪里是想坐牢。
他是想拖著我們所有人,一起跳進他親手挖好的深淵,給他陪葬!
“顧成……你個畜生!”
我一把將電腦掃到地上,發出了一聲自己都從未聽過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09.
“開門!沈念你給我滾出來!”
還沒等我在那片廢墟般的真相里喘過氣,大門就被人用拳頭捶得震天響。
我以為是放高利貸的來了,心頭一緊,下意識抓起桌上一把水果刀。
“沈念!你這個喪門星!你給我開門!”
是顧媛的聲音。
我剛把門拉開一條縫,她就猛地撞了進來,像頭發怒的獅子,伸手就要抓我的頭發。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還我媽的命!你把我哥害進了監獄!我們顧家全毀在你手上了!”
我急了,用力抓住顧媛的手腕,把她往后一搡,“顧媛!你鬧夠了沒有!”
“你媽是心臟病突發死的!你哥是自己挪用了公司的錢,借了高利貸,是他自己走投無路!跟我有什么關系?”
“你放屁!”顧媛跳起來,指著我的鼻子,“我哥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都是你!是你這個敗家女人,整天就知道花錢,我哥才被逼得……”
“我花錢?”我簡直要笑出來,“你摸著良心問問,是誰睡在臥室?是誰在這里吃好的用好的?我花的錢?”
“你……”顧媛一時語塞,隨即開始胡攪蠻纏,“我不管!我媽沒了!我哥也被抓了!這房子是我們顧家的!你,還有你這些破爛東西,都給我滾出去!”
她說著,真的開始抓起手邊我的東西往門外扔。
“那是我爸媽給我的陪嫁!”
“那是我兒子的……”
“都扔了!你這個沒用的女人!連個兒子都留不住,生的那個丫頭片子早死了!你活該!”
她提到了我夭折的女兒。
腦子里“嗡”的一聲,某種一直緊繃著的東西,斷了。
我沖上去,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你給我住口!”
顧媛捂著臉,愣住了,隨即爆發出更尖利的哭嚎:“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我們兩個徹底失去了理智,在滿地狼藉的客廳里撕扯在一起。
就在這時候——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不緊不慢,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我和顧媛同時停住了動作。
“……誰啊?”顧媛的聲音有些發虛。
門,被輕輕推開了。
門鎖早在之前就被顧成撞壞了。
門口站著五個男人。
為首的是個光頭,脖子上有道長長的舊疤,穿著件黑色緊身背心,嘴里正叼著根牙簽。
“嚯,屋里挺熱鬧啊。”他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在我身上,“哪位是沈念?”
我握刀的手心全是汗,控制不住地發抖。
“我……我是。”
“沈女士,你好。”光頭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我們是永利財務公司的,道上給面子,叫我一聲彪哥。今天來呢,沒別的事,收筆賬。”
顧媛嚇得立刻縮到了我身后。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彪哥大剌剌地在沙發上坐下,“一百五十萬。今天要么見到錢,要么……就得用別的抵了。”
他的目光慢悠悠地轉著,最后定格在電視柜上我兒子的照片上。
“這小男孩,長得挺端正。”
“別碰我兒子!”我幾乎是尖叫道。
“那得看你怎么做了。”彪哥拿下牙簽,“哦,順便提一句,金盛信貸公司那幫人,估計也快到了。他們辦事,可沒我們這么有耐心。”
“嫂、嫂子……怎么辦啊……”顧媛躲在我后面,聲音帶了哭腔。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喉嚨。
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我死死攥緊了口袋里的U盤。
“彪哥,是吧?”
我強迫自己向前走了兩步,迎上他的目光。
“一百五十萬現金,我沒有。”
彪哥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但是,”我把那個小小的U盤“啪”一聲按在茶幾上,“我這里有樣東西,可能比錢……更有用。”
10.
彪哥瞇起眼睛,瞥了一眼那個U盤。
“里頭是什么?”
“顧成和所有債主,包括盛華集團公司、金盛信貸公司,還有你們的通話錄音。全在里面。”
彪哥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你想說什么?”
“顧成欠了三家。盛華集團公司那筆是職務侵占,他們現在最希望顧成死在牢里,這筆賬就能不了了之。”
“金盛信貸公司什么路數,彪哥你肯定比我清楚。他們那筆錢,放出來就沒打算讓人還,要的是命。”
“只有你們永利財務公司,”我看著他的眼睛,“是最后借給他的,也是最想拿到真金白銀回去的,對吧?”
彪哥沒吭聲,手指在沙發扶手上敲了敲。
“這套房子,現在市價大概三百五十萬。是我們夫妻共同財產,顧成進去了,我有權處理。”
“但是,”我話鋒一轉,“盛華集團公司和金盛信貸公司的人,也都盯著這套房子。只要我一掛牌,他們立刻會想辦法來攪局,用各種手段讓這房子賣不掉。到時候,我一分錢拿不到,你們,同樣一分錢也拿不到。”
“然后呢?”彪哥的音調沉了沉。
“然后,你們只能像短信里說的,去動我兒子,動我爸媽。把我逼到絕路,鬧出人命,你們覺得警察會放過你們?為了九十萬和一百五十萬,背上命案,值得嗎?”
彪哥站了起來,在狹窄的客廳里來回走了幾步。
“別繞彎子。你到底想怎么著?”
“我要賣房,但需要你幫我擋住盛華集團和金盛信貸公司的人,讓他們別來壞事。讓我順順利利把房子出手。”
“我憑什么幫你?”
“憑這個。”我俯身,用鼠標點開U盤里的一個音頻文件。
一陣電流雜音后,顧成壓低的嗓音傳了出來:“……王總,盛華集團公司那邊的審計我已經擺平了,賬目做得天衣無縫,他們查不出資金缺口……”
這是顧成和金盛信貸公司的人勾結,做假賬掏空盛華集團公司款項的證據。
我抬眼看向彪哥:“盛華集團公司現在是最大的苦主,而金盛信貸公司是詐騙犯。你說,如果這份錄音落到盛華集團公司手里,或者直接送到公安局經偵支隊,金盛信貸公司那幫人,還有好日子過嗎?”
彪哥脖子上的疤隨著他咬牙的動作擰了起來:“你敢陰我?”
“這不是陰你,彪哥。這是跟你談合作。”
“金盛信貸公司一倒,盛華集團公司拿回損失,自然不會再緊咬著這套房子不放。”
“金盛信貸公司那九十萬的賬,也就成了爛賬。到時候,我唯一的債主,就只剩下你們永利財務公司。”
“我把房子賣了,拿到錢,立刻還你一百五十萬。從此兩清。”
“這筆買賣,你做不做?”
客廳里靜得可怕,只有墻上老掛鐘的滴答聲。
顧媛縮在墻角,連呼吸都放輕了。
過了好一會兒,彪哥忽然咧開嘴,露出一絲說不清意味的笑。
“沈念……我以前倒小看你了。”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個U盤。
“行。這筆生意,我接了。”
“三天。”他豎起三根手指,“三天之內,我保證盛華集團和金盛信貸的人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你最好也在三天內,把房子的事搞定。”
“我拿到錢,怎么找你?”
“不用你找。我會來找你。”
彪哥帶著他的人,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門一關,顧媛雙腿一軟,直接癱坐在地上,臉色煞白。
我沒理會她,走到窗邊,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
“喂,房產中介嗎?我是楓林苑3棟702的業主沈念。我那套房子,急售,要求全款。價格……可以在目前市場價的基礎上,直接降八十萬。”
11.
接下來的三天,簡直像在油鍋里煎熬。
中介帶著一波又一波的人來看房。
主臥門上的封條還在,我只能硬著頭皮解釋那間屋子漏水,正在大修。
每個來看房的人都要問東問西,然后趁機狠狠往下壓價。
顧媛被我留了下來,她比我更害怕,主動提出幫忙。
只是她的幫忙方式就是哭。
每次有人來,她就紅著眼眶在旁邊念叨:“求求大家幫幫忙,我哥出事了,我媽剛走,我嫂子賣房子是要救命啊……”
這么一來,看房的人更覺晦氣,走得一個比一個快。
我氣得把她拽進儲物間:“你再添亂,我就讓彪哥來跟你談談!”
她立刻噤聲,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第三天下午,果然再沒有盛華集團公司或金盛信貸公司的人上門騷擾。
彪哥說話算話。
傍晚,終于有個買家咬著牙定下了。
全款,二百六十萬。
比我預估的最低線還要少一大截。
“簽!”我幾乎沒有猶豫,在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房款到賬那天,我把見面地點約在銀行貴賓室。
我爸和我舅舅一左一右陪著我,兩個年過半百的男人,緊繃著臉,沉默地給我撐著場面。
彪哥是一個人來的。
“沈姐,辦事利索。”他扯了扯嘴角。
“彪哥,錢我分兩筆轉。”我說。
他眉頭一挑。
“第一筆,一百二十萬。這是顧成挪用的公款,必須還回盛華集團公司。我要拿到他們的書面諒解。”
“你還管他那破事?”彪哥覺得有些好笑。
“我不是管他。我只想讓我兒子以后填表的時候,父親那一欄,別永遠背著‘在逃經濟犯’幾個字。”
“第二筆,一百四十萬。這是給你的。”
彪哥的臉沉了下來:“咱們說好的,是一百五。”
“彪哥,”我迎著他的目光,“你幫我擺平了金盛信貸公司,他們那九十萬的債,你恐怕也沒少費心從中運作吧?我那份錄音,加上你省下的這些麻煩,值這十萬的差價。”
彪哥盯著我,眼神像刀子一樣,足足看了一分鐘。
最后,他吐出一個字:“行。”
我當著他的面,完成了轉賬。
給盛華集團公司的那筆,我也通過委托律師,以匿名方式歸還了。
諒解書很快送到了我手上。
我手里還剩一點錢。
我把顧媛叫到面前,遞給她一張卡。
“里面是五萬塊。給你媽辦后事,或者給你哥請律師,隨你。”
顧媛接過卡,手抖得厲害,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嫂子,我……”
“打住。”我打斷她,“錢你拿走,回你自己家去。從今往后,別再讓我看見你。”
她抽噎著,終于還是攥著卡走了。
處理完這些,我去了看守所。
顧成瘦得兩頰凹陷,眼窩發青,看見我,眼淚立刻就下來了,撲到探視玻璃前:
“念念!你來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扔下我不管!”
“錢,我還了。”我語氣很平淡。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他激動得語無倫次,手掌拍在玻璃上。
“公款還上了,盛華集團公司出了諒解書。”
“念念!你等我!我很快就能出去了!我們重新開始,我一定……”
我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展開,貼在玻璃上。
白紙黑字,是《離婚協議書》。
顧成臉上的激動瞬間凍結,表情空白了幾秒。
“……你,你說什么?”
“我說,顧成,我們到此為止。”
“不!不行!”他猛地站起來,額頭撞在玻璃上,“沈念你不能這樣!我媽已經沒了!債也還了!等我出去我們好好過!你為什么非要……”
“為什么?”我笑了,眼淚卻同時滾了下來。
“因為我睡了三個月的儲物間。”
“因為我親眼看見你騎在你媽冰涼的尸體上,演那一出好戲給我看。”
“因為你為了自己脫身,差點把我和你兒子、我爸媽,一起推到高利貸的刀尖上。”
“顧成,你不僅僅是懦弱。”
“你是真的壞。”
“簽字吧。兒子跟我。”
我說完,站起身,不再看玻璃后面那張扭曲的臉。
“沈念!”
“你這個狠心的女人!你不得好死!”
“沈念!你回來!你聽我說!”
12.
兩年后。
我在城中村租了個兩居室,不大,但干凈明亮。
找了份會計的工作,薪水不高,勝在安穩規律。
我媽每周都過來,幫我收拾屋子,順便燉一鍋湯。
“念念,我聽說……那個人,在里面跟人打架,又加了刑期。”
“嗯。”我給埋頭吃飯的兒子碗里夾了塊排骨。
“顧媛回老家了,好像嫁了人,過得也不太順心。”
“嗯。”
“你……”我媽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嘆了口氣。
“媽,今天這湯挺鮮的。”我岔開了話題。
周末,兒子從學校回來。
他這兩年個子猛長,快到我肩膀高了。
“媽,”他忽然抬起頭,很認真地問我,“我是不是以前有個奶奶?”
我夾菜的手頓了頓。
“是。不過她生病,已經去世了。”
“那我爸呢?”他追問。
“他……在一個特別的地方,需要接受教育,改正錯誤。”
“媽,你別騙我了。”兒子放下筷子,眼神里有種超乎年齡的平靜,“同學都說,我爸是……是犯了法,被抓起來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我放下碗,蹲到他面前,握住他的小手。
“曉晨,你聽著。你爸爸,他做了一些非常錯誤的選擇,傷害了很多人。他現在接受懲罰,是在為自己犯的錯負責。他不是你想的那種……壞人,但他確實做了壞事。”
“那我們呢?”他看著我,眼睛里有迷茫,也有一絲不安。
“我們,”我揉了揉他柔軟的頭發,“我們現在過得很好,對不對?我們有干凈的家,有姥姥姥爺疼你,媽媽也能天天陪著你。這里沒有爭吵,也沒有……那個堆滿東西的小黑屋了。”
“媽……”兒子忽然伸出胳膊,用力抱了抱我,“我想吃你做的紅燒肉了,好久沒吃了。”
“好,”我拍拍他的背,“媽這就去買肉。”
晚上,我站在陽臺上。
這里沒有顧成當年承諾的、帶落地窗的大房子。
樓下是小吃街升騰的煙火氣,對面是老舊居民樓里密密麻麻、參差不齊的燈光。
十年前,在那個窄小的出租屋陽臺,他說要給我最好的房子。
十年前,在那個窄小的出租屋陽臺,我說我只要他就好。
十年后的今天,我終于明白。
我什么都不要。
我不再需要誰給我一個房子,或者一個承諾。
我只想和我的孩子,安安穩穩地,把每一天過下去。
夜風吹過來,樓下燒烤攤的油煙味有些嗆人,但仔細聞,風里又隱約夾著一絲從巷口那棵老桂花樹飄來的、極淡的香氣。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
這空氣里,是生活的粗糲,也是屬于我和兒子的,劫后余生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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