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8月,一個悶熱的午后,重慶沙坪壩桂園里梔子花剛落,石階上留著淡淡清香。張治中把手里的《論持久戰(zhàn)》合上,推窗望見大門口駛來一輛黑色吉普車——周恩來到訪。彼時,國共第二次談判進行了一個多月,山城暗流洶涌,特務(wù)、槍聲、謠言混雜。為了讓談判代表有一處相對安全的落腳地,張治中索性把自住的桂園全部騰出來。這座花園洋房因此見證了不少重要場景,也見證了兩個家庭幾十年的情分。
周恩來下車后,沒有立刻與張治中討論文件,而是先在廊下彎腰搟了搟褲腳的灰塵,順勢問一句:“孩子在家嗎?”張治中笑說:“正做功課。”一旁的女傭匆匆遞上涼茶,庭院里即刻多了幾分家常的味道。周恩來性格里那份平易近人的溫和,在緊張氣氛籠罩的陪都,顯得格外可貴。張家小兒子張一純正趴在藤椅上算算術(shù),聽到腳步,抬頭一看,立即跑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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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里只留下寥寥數(shù)字,但張一純后來回憶,當時不滿十二歲的自己,見到周恩來心里像冒泡的泉水,一句“周伯伯”脫口而出。現(xiàn)場氣氛瞬間輕松,連屋外巡邏的憲兵都好奇地望了兩眼。可周恩來擺手笑道:“你叫錯了!”這句話并非客套,而是出于對漢語輩分稱謂的嚴謹。張治中長周恩來四歲,按家族輩分應(yīng)稱“叔叔”。一句輕描淡寫的糾正,隱藏著老一輩革命家對禮數(shù)分寸的堅守,也讓孩子們在潛移默化中學(xué)到尊重。
當晚燈火初上,張治中帶著客人步入書房。墻上掛著傅抱石的山水,案幾擺著從延安帶來的《共產(chǎn)黨宣言》。原本晦澀的文字,在微黃燈光下多了溫度。周恩來問張一純:“哪門功課最發(fā)愁?”少年略低頭,小小聲說:“數(shù)學(xué)不好。”周恩來微微頷首,順手翻開作業(yè)本,用鉛筆圈出幾處錯題,邊講解邊鼓勵:“算錯不要緊,邏輯通了,一行行列式就能看懂。”語速不快,卻字字敲在人心上。那個年代,戰(zhàn)事未止、物資緊缺,孩子能有這樣一堂“家教課”,珍貴得很。
值得一提的是,周恩來并未止步于口頭鼓勵。他從隨身皮包里摸出幾本袖珍冊子,封面已磨得起毛:“帶回去多看看,思想打開了,數(shù)學(xué)也會通。”張一純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書里不只有方程,更有社會的大課題。桂園的臺燈繼續(xù)亮到深夜,外頭昆蟲鳴叫,屋里是翻紙聲。對于一個正值求學(xué)年紀的少年而言,這些聲音后來化成長久的記憶,讓他知道自己與國家命運并非兩條平行線。
1949年9月,北平秋高氣爽。新政協(xié)會議預(yù)備會期間,周恩來依舊忙得腳不沾地,卻抽空去了上海路24號探望張治中,連帶問問孩子們的去向。十月一日,開國大典禮炮聲震天,張一純站在天津街頭,抬頭望向北方的無線電塔,收聽現(xiàn)場實況轉(zhuǎn)播。禮炮第七十響時,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句話——“光明在望”。他知道,這不僅是給他個人的題詞,也是給整個民族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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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初,百廢待興。張一純萌生“去當工人”的念頭。說到底,選擇工人并非貪戀安穩(wěn),而是想切身參與重建。他拎著帆布包去中南海向周恩來說明心愿,只一句:“想去發(fā)電廠。”周恩來放下文件,認真聽完,隨即撥電話給時任燃料工業(yè)部電業(yè)總局負責(zé)人:“小張身體硬朗,政治清白,安排到配電室見習(xí)。”對方爽快答應(yīng)。幾天后,張一純領(lǐng)到藍布工作服,工號寫成整齊的黑色宋體,再次感到“新中國屬于青年”的重量。
在北京通州發(fā)電廠,張一純每天清晨五點進鍋爐房,晚上十點才收工。高溫、噪聲、粉塵,連口罩都磨出孔洞。他卻樂在其中。閑暇時,他把親筆題詞包好,夾在被褥與床板之間,潮氣重就曬一曬,再疊好。有人笑他矯情,他只是搖頭。那幾行字像隱形羅盤,提醒他別忘桂園燈下的那堂課。于是,遇到復(fù)雜布線,他翻圖紙全程逐點測試;碰上夜班停電,他第一時間沖到斷路器前排查。工友們說:“小張做事一根筋。”其實,他只是把周恩來教的那份嚴謹搬進了車間。
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發(fā)電廠供電負荷驟增。1951年冬,通州平均氣溫零下八度,設(shè)備卻不能停機。時間緊、份額大,青年突擊隊自告奮勇頂上前線保電。張一純在統(tǒng)計本邊緣畫了一圈紅線,標明峰值時段,隨后帶班巡視。20歲出頭的他,沒槍沒炮,卻在另一條戰(zhàn)線守護生產(chǎn)。那一年,他的工作記錄被中央人民政府燃料工業(yè)部評為“先進工人”,獎狀上蓋著朱紅公章。他把獎狀寄給在上海養(yǎng)病的父親,附上一句:電廠平安,望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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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張治中收到兒子來信,特意寫回三頁毛筆字。老人說:“當年重慶山城若無他們庇護,國共何來再談?今日你能穿工裝、拿焊槍,也算接續(xù)那份情誼。”字里行間,看不見叱咤將軍的豪情,卻滿是對國家新路的認同。張治中曾在抗戰(zhàn)關(guān)鍵節(jié)點主掌西南空軍,歲月流轉(zhuǎn),他欣慰于兒子在平凡崗位發(fā)光。
1954年,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在首都召開。周恩來在大會閉幕次日又去電廠調(diào)研,恰巧碰見張一純。雙方寒暄時,張一純?nèi)粤?xí)慣稱呼“周叔叔”。這一聲“叔叔”,在熱浪翻滾的鍋爐間顯得親切又真切。工作人員都悄悄側(cè)耳,想聽到更多故事,卻只聽見周恩來說:“工作辛苦,安全第一。”隨后,他摘下安全帽,仔細檢查旁邊壓力表,依舊細致到毫厘。
六十年代初,張一純調(diào)往華北電管局。檔案上只寫一句“表現(xiàn)一貫良好”,看似平淡,卻是對多年奉獻的質(zhì)樸注腳。有人問他:“最早那堂家庭作業(yè)輔導(dǎo)課,你還記得題目嗎?”他笑著搖頭,題目早忘,但那份認真寫在骨子里了。書頁早已褪色,紙張泛黃,他卻把題詞默背如常——“光明在望,前程萬里”。這句話后來甚至成為他班組學(xué)習(xí)會的開場白,被年輕學(xué)徒寫在筆記本扉頁。接力的方式或許簡單,卻真實觸碰到“理想傳遞”這個抽象詞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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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月8日凌晨,周恩來與世長辭。噩耗傳來,張一純正值夜班。汽笛聲轟鳴,他卻聽見心頭一陣鈍痛。簡單擦了把臉,他走到控制室門口,吩咐同事:“今晚巡檢加密,設(shè)備不能有絲毫閃失。”沒人多問原因,每個人都默默把手頭動作放慢、加細。那一夜,電網(wǎng)平穩(wěn)度過尖峰。次日清晨,天空飄起冬雪。有人感嘆:“好像回到桂園那株梔子下。”幾秒沉默后,大家繼續(xù)忙活。周恩來生前身后,工人們用自己的方式守護城市的光亮,也算另一種告別。
光陰終究要向前。張一純后來總結(jié)自己的人生軌跡:“一句稱呼的糾正,提醒我做人做事都要對得起分寸。”他沒把這話當格言,只是在一次內(nèi)部講課時隨口提到。聽眾是剛?cè)胄械男聦W(xué)徒,年紀跟當年的他差不多。這些年輕人或許不知道桂園往事,卻能理解長輩對原則的堅持。工廠的汽笛依舊準點響起,把不同年代的記憶串成一條線。線上有桂園、談判桌,也有配電室、母線槽。人們搬動閘刀,檢查絕緣油,城市因而燈火長明。
張治中去世于1969年,享年72歲。遺體告別儀式上,沒有隆重場面,只有簡短哀樂。張一純站在人群中,回想往昔:一方是風(fēng)雨飄搖的舊時代,一方是冉冉升起的新天光。周恩來的題詞放在靈堂角落,無需多言。儀式結(jié)束,他把題詞重新包好,放進棕色木匣,盒蓋合上,輕輕扣緊。風(fēng)吹過靈堂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像在復(fù)誦那兩句溫暖而嚴謹?shù)耐陮υ挕爸懿!薄澳憬绣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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