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學者破譯東亞家牛演化圖譜

12月19日，Science雜志發表了由吉林大學教授蔡大偉團隊聯合其他考古研究機構完成的關于東亞家牛起源與遷徙歷史的突破性研究。這項成果展現了現代科技賦能人文社科研究的巨大潛力。

12月22日，蔡大偉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該研究首次系統構建了東亞地區家牛近萬年的完整遺傳演化圖譜，不僅重塑了學術界對家畜馴化與傳播歷程的認知，更為理解史前絲綢之路沿線復雜的東西方文化交流與文明互鑒，提供了動態的基因證據。

體現考古研究范式革命

長久以來，考古學家依賴動物骨骼的形態、數量與加工痕跡等，拼湊古代家畜與人類共生的歷史圖景。“從骨骼形態上，我們只能判斷某個時期出現了牛，但它從何而來？與遠方牛群是否存在親緣關系？傳統方法難以給出答案。”蔡大偉坦言。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古動物DNA視角下的絲路文化交流研究”正是為了穿透這層歷史迷霧而設立。項目首席專家蔡大偉表示，“動物的流動，本質上反映了人的活動”。作為古代至關重要的生產資料、財富象征與文化載體，家養動物的遷徙軌跡直接映射人群的移動、貿易路線的開辟、生產技術的傳播乃至文明的碰撞與融合。研究團隊選擇“牛”這一在歐亞大陸多個文明中心扮演過關鍵角色的動物作為解碼早期交流史的“遺傳鑰匙”。然而，要從歷經數千年的考古樣本中提取并解讀古DNA，挑戰巨大——樣本極易受污染、遺傳物質降解嚴重、技術要求極高。

研究團隊集結了來自吉林大學、韓國首爾大學及國內數十家考古文博機構的科研力量，踐行有組織科研，攻克了一系列技術難題。他們從全國50余處考古遺址發現的500多個動物骨骼或牙齒樣本中潛心篩選、提取、測序，最終獲得來自30多個遺址、共166例古代牛科動物的高質量核基因組數據。這些樣本時間跨度從近萬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早期直至明清時期，構成目前全球范圍內規模最大、時間序列最完整的區域性古代牛基因組數據集，為追溯家牛演化史奠定了堅實的科學基石。

打破“單一起源”說

該研究結論顛覆了以往認為東亞家牛可能源于單一馴化中心或僅通過一次事件傳入的簡單模型。基因組數據揭示，今天東亞家牛的遺傳構成，是一部跨越萬年、多次外來基因輸入與本地種群持續深度融合的宏大史詩。

研究發現，東亞家牛的演化歷程經歷了數次顯著的基因混合浪潮。第一次浪潮發生在距今約5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晚期。彼時，起源于西亞的普通牛傳入中國黃河流域，它們并非簡單“取代”了當地動物群，而是與當時在東亞地區仍廣泛分布的野生原牛發生了基因交流。

第二次浪潮發生在青銅時代晚期至鐵器時代。這一時期，位于絲綢之路要沖的新疆地區，其古代家牛同時攜帶來自西亞普通牛和南亞瘤牛的遺傳成分。這一發現猶如一份古老的“基因護照”，清晰印證了新疆作為東西方文明交流十字路口的樞紐地位。這些融合了歐亞大陸東西兩端血統的牛群，如同文化使者不斷向東方的黃河流域滲透，持續豐富和塑造著中國北方家牛的遺傳面貌。

此后，隨著中國南北方大規模的人口遷徙、政治統一與文化整合，南北方牛群發生了廣泛而深入的基因交流。這一持續數千年、多階段、多來源的遺傳融合過程，奠定了現今中國南北方家牛種群的基本遺傳格局。這幅復雜的基因融合畫卷，從生物遺傳學的微觀角度，實證了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揭示出這片土地與更廣闊世界始終保持著悠遠而深刻的聯系。

這項研究不僅追溯了家牛種群的遷徙與融合，更通過基因的視角，窺見古代人類社會應對環境劇烈變化的生存策略與智慧。蔡大偉特別提到了約4200年前那場影響全球的氣候變冷事件。“原有的集約化農耕模式難以為繼，氣候變冷導致莊稼生長周期延長或歉收，而一些地區的草地范圍可能隨之擴張。”蔡大偉解釋說，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的生計策略必須做出調整。分析表明，正是在這個氣候動蕩、農業壓力驟增的時期，起源于西亞、更適應草原環境與游牧或半游牧生計方式的動物（如綿羊、山羊和牛）向東亞地區傳播的速度明顯加快。整個社會的經濟基礎，逐漸從以豬為代表、更適合定居農業的畜養結構，向包含更多牛羊放牧的農牧混合經濟轉變。

家牛基因流動的“加速”曲線與氣候環境變遷、人類社會生計模式轉型的歷史節點高度吻合。牛的馴化與傳播史，因此成為一部記錄人類社會發展如何靈活適應環境挑戰的獨特“基因檔案”。

為文明互鑒提供科學支撐

此項突破性研究，是吉林大學生物考古實驗室推進學科交叉、開展有組織科研結出的碩果。它成功實現了從“骨骼考古”到“分子考古”的范式革新，展示了科技賦能人文社科研究的廣闊前景。

這項研究的學術價值遠超動物馴化史本身。在蔡大偉看來，首先，它將絲綢之路上的東西方物質與技術交流史時間跨度大大提前。研究證實，早在5000年前，家牛作為重要的經濟資源與技術載體，已經開始從西亞向東亞長距離傳播。其次，它為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與發展提供了獨特的微觀物質視角。通過厘清這一重要經濟資源的演變史，能夠從經濟基礎層面深化對中華文明發展路徑與社會復雜化進程的認識。最后，這項研究通過對家牛演化史的科學揭示，為理解人類文明交流互鑒的內在動力與悠久歷史提供了堅實的學術支撐。它表明，文明的進步從來不是孤立進行的，而是在不斷的互動、學習與融合中向前發展的。

這項關于“牛”的基因研究，最終指向的是“人”的故事——一個關于開放包容、互學互鑒、共同應對挑戰的宏大主題。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責任編輯：陳靜

新媒體編輯：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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