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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弘治二年(1489年)二月,四川巡撫謝士元急報:當地發生百年一遇特大旱災。
謝士元除照例請求減免稅賦、調撥糧款,還特意要求皇帝朱祐樘派多個工作組前往災區親自督辦。
其實就是因為災情太過嚴重,擔心將來朝廷追責,提前拉上一批背鍋俠。
這封“平平無奇”的報告,卻炸翻了朝堂地震。
點火的是七品小官兒——中書舍人吉人。
中書舍人的含權量巔峰在隋唐時期,可以跟宰相掰腕子。
但明代的中書舍人只是個抄詔書的文員,扔在人堆里找不著的七品。
而且按明制,中書舍人連單獨給皇帝上疏的權利都沒有。
但是,吉人不但上了,還公開指責吏部計劃派到四川的工作組成員全都不稱職!
更膽大妄為地在奏疏中替吏部代擬了一份“合格名單”,保舉監察御史湯鼐、兵部主事李文祥、庶吉士鄒智、壽州知州劉概、沔陽州知州董杰等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
02
吏部和都察院一下就炸了鍋:一個末流小吏,竟如此瘋狂碰瓷!敢搶老爺我的飯碗!
御史老爺們更是咬牙切齒,紛紛舉著“放大鏡”找吉人的茬兒。
一番猛如虎的查糾之后,御史陳璧爆料:吉人、湯鼐、劉概幾人經常聚在一起開party到通宵,又多有詩文往來唱和。
還拿出了一封劉概寫給湯鼐的信,信里講了劉概做的一個夢——
夢中,一人騎牛將要滾落,多虧湯鼐及時沖上前去相扶,那人才得以安然無恙。湯鼐隨后拿出五彩神石為牛指路。
陳璧便一口咬定:“人”騎在“牛”上,不救是“朱”字嘛!劉概的意思是:如果沒有湯鼐,新上位的皇帝坐不穩江山!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逆不道!!
朱祐樘一聽,氣個半死,叫來錦衣衛:“立刻將這一干人等全數打入詔獄,嚴查!”
而就在此時,朱佑樘的不遠處,內閣首輔劉吉正低眉順眼,一臉謙恭狀,嘴角卻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把湯鼐等人送去吃免費午餐的幕后黑手,正是劉吉。
劉吉已是朝廷二把手,為啥還要跟幾個芝麻官過不去?
03
這得從成化末年的朝廷政局談起。
明憲宗朱見深雄才大略,書畫雙絕,為人又寬厚。
其時天下太平無事,大家正常上下班打卡劃水就好。
這就造就了成華朝的“紙糊三閣老”和“泥塑六尚書”。
“泥塑六尚書”,《明史》中沒有具體指向。
“紙糊三閣老”中,次輔劉珝,刻板的道學先生一枚,能坐次輔,完全是因為教過朱見深;
群輔劉吉,懶政不干活兒,還有個綽號叫“劉棉花”,因為罵他的人很多,但每次都像打在棉花上,沒有絲毫影響;但他的“優點”也很明顯:不會給實干派使絆子(可以簡單理解為孫連城式的干部)。
內閣首輔萬安,自稱是萬貴妃的侄子,但實際年齡比萬貞兒大得多。平日里苦練磕頭功,對國家大政無一建樹,為人貪婪狡詐心眼兒小。
名聲臭到所有人都想讓他滾蛋。
包括新上位的朱祐樘。
但畢竟是首輔,朱祐樘一時半會兒沒什么好辦法讓他走人。
04
直到某日,朱祐樘在后宮檢視老爹的遺物,發現了一筐單獨存放的奏疏。
奏疏一一打開,映入眼簾的竟是一份為了大明江山千秋萬代的行動指南——“房中秘術”。
朱祐樘看的面紅耳赤、呼吸急促,恨不得拉上張皇后就要“開練”,但奏疏的署名讓他更興奮:“臣安進”。
朱祐樘當即叫心腹懷恩,拿著精美小作文直接甩到萬安臉上:“堂堂內閣首輔,一天到晚就琢磨這種事?滾蛋。”
不久后,萬安便在唾罵聲中灰溜溜離開了京師。
但讓朝野內外都意想不到的是,接替萬安首輔之位的,并不是大熱門徐溥、劉健(這倆是有名的太子黨),而是劉吉。
劉吉一直都是萬安的“親密戰友”,黃色小作文也沒少寫(具體內容就不放了,感興趣的可以看看王世貞的《弇山堂別集》,文辭還挺華美…),也應該跟著萬安一起完蛋的。
PS:
留下劉吉,有可能是徐溥和劉健故意為之。
因為徐、劉二人之前在翰林院和禮部任職,不接觸具體實務。如果冒進上位,萬一處置失當,鍋自然是他倆背,但罵名更是朱祐樘的。
“皇上圣明燭照,洞見萬里,怎么會看走眼呢?”
有劉吉擋在前面,事辦好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辦錯了,劉棉花就是天然擋箭牌,反正他耐彈。
05
各路言官可不這么想:除惡務盡!劉棉花憑啥竊據高位!讓他滾蛋!
沖在一線的言官領頭羊,正是湯鼐。
這位湯達人在朱祐樘繼位的一個月內,連上多封彈章,不管清流,還是幸進佞臣,乃至于太監,全都被“一網打盡”。甚至連朝中的正氣表率、吏部尚書王恕,因為天氣熱,請求暫停經筵,也被他“彈”了。
劉吉雖然“臉皮厚”,不怕彈,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但劉吉沒有明面上打壓湯鼐,而是跟都察院的馬仔/同黨——魏璋、陳璧,打了個招呼,于是便有了湯鼐那個荒誕不羈的夢。
但一個夢顯然不足以定這些人的罪,于是新上任的刑部尚書何喬新就成了焦點。
何尚書也不怵,看朱祐樘看上去是真動氣了,判決很快出爐:劉概處斬!湯鼐流放!吉人削職為民!其余人等全部貶官三級!
朱祐樘更絕,都不等秋后問斬,當即要把劉概咔嚓了事,不給言官任何伸救的機會。
劉吉一看,順勢暗中指揮馬仔們:誰再上疏討論這事兒,就群起而攻之。
06
就在言官偃旗息鼓,不抱希望的時候,四朝元老王恕扛著音響到達戰場,只用一句話,就讓事情迎來了轉機:“要是光憑做夢就能把罪名定了,那天下人以后還敢睡覺嗎?”
湯鼐彈劾你,你還以德報怨?
奇怪吧!
更奇怪的是,態度堅決的朱祐樘也是180大轉彎,下令改判:劉概免死流放,湯鼐充軍海州(今江蘇連云港,比動不動就刷到嶺南云貴遼東三邊副本的強的不是一星半點兒)。
到這里,是不是覺得這個案子,十分蹊蹺?
蹊蹺就對了,這幾個決定生死局的人都在演戲!
何喬新不明白其中關竅嗎?
不!
他明白自己判案子判的重不重,都無所謂,尺度上由朱祐樘把控,他這個刑部尚書,就是工具人;
朱祐樘真想讓這幾個人死嗎?
不!
第一次判決是給劉棉花個面子,第二次是彰顯自己的明君氣度。
劉吉消了氣,王恕和朱祐樘收獲了人心,各取所需而已。
唯一的輸家就是言官,在不知不覺中被削弱了戰斗力,關鍵還不自知,還認為這是科道官集體奮斗的結果。
一言以蔽之,這件案子就是頂級大佬為了清理言路設的套兒。
這樣的套路,朱祐樘還不止耍了一次。
07
一個月后,遠在南京的御史們也耐不住寂寞,上趕湊起了熱鬧。
于是,朱祐樘一連收到兩份來自南京的報告。
一封比較正常:御史姜綰彈劾鎮守太監蔣琮侵占民田;
另一封則有點匪夷所思:副鎮守太監陳祖生彈劾南戶部主事盧錦、給事中方向非法侵占皇家用地!
簡直反了天了!大明立國一百多年,從來只有言官拿太監刷聲望的,曾幾何時輪得到太監來蹭言官的流量?
可陳祖生的來頭實在太大,他和當初給朱見深梳頭的張敏是同鄉+死黨。
十九年前,呱呱墜地的朱祐樘差點性命不保,是張敏擔著血海般的干系,把他給藏了起來,叫陳祖生一起幫忙照顧,直到朱祐樘被立為太子。
陳祖生可以說是朱祐樘的第一心腹。
所以言官的怒火主要對準蔣琮,對陳祖生則是輕拿輕放。
08
其實姜綰的心思很明白。
因為他知道,從根兒上論,蔣琮是委屈的:因為所謂的幾塊“侵占民田”,原是二十多年前,由長江自身攜帶的泥沙沉積涸出來的淤田,所有權本來就歸鎮守太監衙門管。
換言之,這幫農民的成分并不是自耕農,而是佃戶。
可剛好趕上朱祐樘剛登基,這些佃戶又不想交雙份錢(交完國家的正稅,還得孝敬太監一),就去南京都察院把太監們給告了。
姜綰接到狀紙,都沒調查,直接就把事兒捅到了御前。
就是想踩著太監們上位。
恰好
陳祖生發現言官盧錦和方向,在玄武湖的后湖也占了一份淤田。
而自大明開國以來,所有的魚鱗冊都在后湖這兒存著。
這不就是非法侵占皇家用地嘛!
這頂大帽子,言官是絕對甩不掉的。
09
眼看南京同行吃了癟,北京十三道御史坐不住了,紛紛下場打團戰。
不過這幫老爺,實在是欠缺斗爭經驗,這事兒還沒結果,又把戰火燒到了此前去兩廣出差的御馬監太監郭鏞身上,說他未經請示,擅入禁地。
郭鏞就是勸朱祐樘在喪期多娶幾個妃子的親信,是隨便能讓你踩的?
郭鏞當即跟朱祐樘咬耳朵:“皇爺,這伙言官光挑奴婢們的不是,文官犯了錯他們一點兒都不提,實在可惡!”
朱祐樘當然不能容忍言官一邊倒的拉偏架,便讓太監何穆和大理寺少卿楊謐去南京調查。
10
要說在領導跟前混慣了的人,和長期退居二線喝茶的老爺們,就不能放在一塊兒。
何穆只在后湖的黃冊庫溜達了一圈兒,就把陪同的御史們給斃的不要不要的:“太平門的石閘都沒有水文刻度,你們憑啥界定淤田的范圍?”
這里面有個技術問題:黃冊庫的所在地本身是人工造島,雖然洪武年間已經阻斷玄武湖與長江的直接連通,但在長江汛期水位高漲的時候,仍然可能對玄武湖的水位產生一定的頂托作用,影響湖水外排速度,間接導致水位上升,所以朝廷在太平門一帶設了石閘,開閘泄洪還是閉閘蓄水,看氣候而定。
到了成化年間,石閘由于年久失修,導致后湖水量時高時低,湖域范圍時大時小。
現在石閘上還沒有水文刻度,這就沒法兒界定,后湖的某些地方,到底原先是湖床?還是淤田?
蔣琮和姜綰之所以打嘴炮官司,原因也就在這兒了。
何穆的問題,瞬間打得言官老爺們措手不及:既然你們啥都沒準備,那就只能由著我上報了!
弘治三年(1490年)正月,朱祐樘的最終判決下來了:之前參劾蔣琮的所有言官全部降職,一律貶往邊遠地區當通判。太監們則集體過關,照樣優哉游哉。
這樣的結果,文官當然不會也不能接受,集體口水攻擊。
可朱祐樘像吃了秤砣鐵了心,維持原判,一字不改。
有意思的是,蔣琮雖然暫時勝利,但他并沒多蹦跶幾天,不久因私自非法采礦,被人再次抓住把柄,繼而上報說他挖斷了皇陵地脈。
朱祐樘沒有再次維護他,蔣琮被貶往孝陵種菜。
11
其實,弘治二年的兩京御史案,單拎出來,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
它的實際意義在于,這場政治斗爭,是大明中后期持續100多年黨爭的發端。
唯一的區別在于,朱祐樘可以超然世外,充當裁判員。
而后面的那幾位,不是自己赤膊上陣,就是連上桌的資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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