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吳寶珍,今年四十五,跟丈夫崔大海都是農村人。大海常年在南方一家電子廠上班,一年到頭在家待不了兩個月。我呢,在縣城邊上的一家家具廠做工,活不輕松,勝在離家近,能順帶照顧在縣城讀高一的小兒子。
前幾年,我們兩口子東拼西湊,總算在縣城買下這套一百平出頭的房子。女兒在外省念大學,兒子讀高中,日子像拉緊的弦,繃得緊緊的,但看著家里一點點像樣起來,心里總歸是踏實的。
今年開春,三月的天剛有點暖意,婆婆從市里打來了電話。
“寶珍啊,媽想跟你和大海商量個事兒。”婆婆的聲音透過電話傳來,“小杰(我小姑子的兒子)上小學了,這邊也用不上我了。媽年紀大了,在外頭總不是個長久之計。你看……我能不能回你們那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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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著電話,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是不情愿,是覺得有些突然。
婆婆今年整七十,公公走得早,她一個人,硬是把大海和他妹妹崔小霞拉扯大,吃了不少苦。后來我們結婚,生了女兒兒子,婆婆又一手幫我們把孩子帶大,這份情,我和大海都記著。
六年前,小姑子小霞生了二胎。小霞和妹夫都是省城一所重點大學的教授,學問高,工作也忙得腳不沾地。婆婆二話不說,收拾了包袱就去市里幫他們帶孩子,這一去,就是整整六年。平時逢年過節回來看看,住不了兩天又匆匆回去。如今孩子上了學,她也確實到了該回來養老的年紀。
“媽,您說的什么話,您回來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我趕緊說,“家里有您住的房間。我這就跟大海說,周末去接您。”
掛了電話,我心里盤算開了。房子三室,女兒的房間空著,正好給婆婆住。只是這以后,家里多一口人,還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吃喝拉撒,樣樣都得更上心。特別是大海常年不在家,這擔子,多半要落在我肩上。
周末,我去市里把婆婆接了回來。
回到家,婆婆沒把自己當客人。早早起來忙碌著,等我起床,早飯已經煮好了。我下班回來,婆婆已經在做晚飯了。
我總勸她:“媽,您歇著,這些活我來就行。”
“閑著也是閑著,活動活動筋骨好。”婆婆總是笑呵呵的,“你在外頭累一天,回家就吃口現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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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在電話里知道婆婆這樣,也很高興:“寶珍,媽在,能幫你搭把手,挺好。”
那些天,家里確實多了些煙火氣。婆婆做的家常菜,是記憶里熟悉的味道。晚上,我陪她看看電視,說說閑話,相處得還算融洽。我甚至覺得,婆婆回來,或許不是負擔,反倒是種福氣。
誰能想到,這平靜的日子,只維持了一個月。
四月初的一個晚上,我加班回來有點晚,九點多才到家。打開門,屋里靜悄悄的,沒像往常一樣亮著燈,也沒聞到飯菜香。我心里奇怪,喊了聲:“媽?”
沒人應。
我推開婆婆虛掩的房門,看見婆婆歪倒在床邊地上,手里還抓著一條沒疊完的褲子。我嚇得魂飛魄散,沖過去喊她,她含含糊糊地應著,半邊身子卻動不了,嘴角也有點歪。
我手忙腳亂地打了120。救護車呼嘯著把婆婆送進縣醫院,檢查結果是突發性腦溢血。婆婆的命保住了,但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左側身子癱瘓了,以后吃喝拉撒都得靠人伺候。
婆婆轉到普通病房后,現實的問題冰冷地砸在我面前:怎么辦?
大海在電話那頭急得不行,可他那邊廠子正在趕一批要緊的貨,請假難,回來一趟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女兒大學還沒畢業,兒子高中正關鍵。我要是辭了家具廠的工作,回家專門伺候婆婆,家里就少了一筆收入。大海那點工資,還了房貸,供兩個孩子上學都緊緊巴巴,哪里還經得起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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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大海商量:“要不……跟小霞說說?媽在她那兒帶了六年孩子,現在媽這樣了,她是不是也該出份力?咱們兩家輪流照顧,或者她出錢,咱們出力?”
電話那頭,大海沉默了很久。他是典型的農村漢子,老實,孝順,也有些固執的老觀念。
“寶珍,”他聲音低沉,“這話我咋開口?小霞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在咱們這兒,哪有讓出了門的女兒回來分擔養老的?都是兒子媳婦的事兒。女兒愿意孝順,那是她的心意,是情分;不愿意,或者像小霞這樣工作實在忙,你也說不上人家啥。媽當初去給她帶孩子,那是她自己愿意,也是心疼閨女。再說,小霞那幾年每月不是給媽三千塊錢嗎?那錢,媽也沒少貼補咱們家……”
我知道大海說的是實情。農村的老規矩是這樣,財產是兒子的,養老也理所當然歸兒子。婆婆去給小姑子小霞帶孩子那六年,每月三千塊,說是“辛苦費”,其實我們都知道,小霞是變相地在補貼婆婆,而婆婆省吃儉用,確實沒少幫襯我們,當初我們買房,婆婆就拿出了幾萬塊積蓄,這里頭,恐怕就有小霞給的錢。
可眼下這難關,光靠“老規矩”和“情分”怎么過得去?
正犯愁著,小霞從市里趕回來了。
她握著婆婆能動的那只手,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待了兩天,她學校那邊有緊要的學術會議,不得不回去。臨走前,她塞給我一個厚厚的信封。
“嫂子,這里頭是三萬塊錢,你先拿著,給媽用最好的藥,別省。護工我已經聯系好了,明天就能來醫院,費用我先付了兩個月的。”她緩了緩又道,“我這工作……實在是身不由己,媽這里,你先多辛苦,我那邊一有空就回來。”
我捏著那個沉甸甸的信封,心里五味雜陳。錢,確實能解燃眉之急,護工也能分擔最勞累的體力活。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兩個月后呢?小霞所謂的“一有空”,恐怕也是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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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出院回家了,需要人照顧,我咬咬牙,辭掉了家具廠的工作。
家里少了一份收入,開支卻增大了。婆婆的營養品、紙尿褲、樣樣要錢。我看著躺在床上、眼神時而清明時而混沌的婆婆,看著放學回來默默寫作業、比以前更沉默的兒子,心里又酸又苦。
又一個周末,小霞回來了。
她仔細問了婆婆的情況,又看了看家里的環境。沉默了一會兒,她開口了:
“嫂子,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了。我回去反復想,請護工不是辦法,好的太貴,一個月至少六千起,便宜的又不放心,媽也受罪。外人照顧,肯定不如自家人盡心。”
我點點頭,等著她的下文。
“你看這樣行不行,”小霞看著我,“嫂子你辭職專門照顧媽,確實犧牲很大,也斷了家里的收入。我不能光出點醫藥費就完了。媽是我們的媽,養老我們得一起擔著。我沒時間,出不了力,但我可以出錢。”
她頓了頓,清晰地說:“以后,媽的日常開銷、你的辛苦,我們平均分攤。我每月給你三千塊錢,就當是我出的那份養老錢和辛苦費。另外,媽額外的醫藥費、營養品這些大額花銷,我們也對半開。你看這樣……行嗎?”
我愣住了,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平均分攤?每月三千?醫藥費對半?
這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甚至超出了我們這地方很多人對“嫁出去女兒”的預期。按照老規矩,按照很多人的做法,小霞做到之前那樣,出點錢,偶爾來看看,就已經是“孝順女兒”了,誰也不能說她什么。
“小霞,你……你說真的?”我有些不敢相信,“你真的愿意……平均分攤?”
小霞笑了,那笑容里有理解,也有一種坦然的擔當:“嫂子,這有什么不愿意的?媽是你和大海的媽,也是我的媽啊。贍養父母,是每個子女的義務,跟是兒子還是女兒沒關系。法律上都這么規定的。我沒時間照顧,已經是很愧疚了,出錢是我應該做的,也是最基本的分擔。”
她拉過我的手,手心溫熱:“嫂子,咱們別算那些老黃歷。什么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那是老思想。媽當初帶小杰,是心疼我,幫我的忙,那不是交易,不能拿來折算成現在我不養老的借口。當初我讀書,你和大哥也沒少支持。兄妹之間,一家人,哪能算得那么清楚?算得太清楚,情分就算沒了。現在媽需要我們,我們就一起把媽照顧好,讓她晚年舒心點,這才是最要緊的。”
我聽著,眼眶一陣陣發熱。這些話,像一股暖流,沖開了這些日子堵在我心口的焦慮和委屈。
我原本以為,自己要獨自扛起這座山了。沒想到,小姑子會主動伸出手,不是輕飄飄地搭一把,而是實實在在地要分擔一半的重量。
“小霞……”我聲音有些哽咽,除了叫她的名字,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嫂子,你就別跟我客氣了。”小霞拍拍我的手,“以后就辛苦你多出力,我多出錢。咱們隨時溝通,媽有什么需要,你隨時告訴我。等小杰放寒暑假,或者我課程不忙的時候,我就把媽接去我那兒住一段,你也好喘口氣。”
事情就這么定下了。
如今,婆婆已經癱瘓在床半年多了。小霞每月一號,三千塊錢準時打到我卡上,從沒延誤過。婆婆的大額開銷,我把單據發給她,她立刻就把一半的錢轉過來。周末和節假日,只要她有時間,一定會回來,替換我半天,陪婆婆說話,給她按摩。
家里經濟上的壓力驟然減輕了。雖然我還是不能出去工作,但心里那份焦灼和無助,消散了大半。
大海在電話里知道后,沉默了好久,才說:“小霞……她讀書多,明事理。是咱們家,虧欠她這份心。”
前幾天,小霞回來,我們一起給婆婆擦身換衣服。陽光很好,照在婆婆雖然蒼老卻平靜的臉上。小霞一邊輕柔地按摩著婆婆癱瘓的左腿,一邊跟我聊著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以后。
“嫂子,等以后咱們都老了,走不動了,說不定也得讓孩子們這么照顧。”小霞笑著說。
我看著她和婆婆相似的眉眼,忽然想起婆婆健康時常說的一句話:“一家人,就得互相幫襯著,團團圓圓地過。”
以前覺得這話平常,現在才咂摸出里頭的滋味。真正的團圓,不是住在一起,而是心在一起;真正的幫襯,不是口頭客氣,而是困難時能實實在在地分擔。
小姑子用她的做法,給我,也給這個家,上了生動的一課。血緣親情,不該被陳舊的規矩束縛;責任擔當,也不該因性別而區別。她讓我知道,有些“意外”的舉動背后,是最樸素也最珍貴的道理:一家人,不分你我,共擔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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