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師》：莊子告訴我們，普通人為什么更要學(xué)“道”？

《莊子》思想的一個核心觀點(diǎn)，是順應(yīng)天道。可是，“道”這個東西，是一種抽象的自然法則，咱們看不見、摸不著、說不清、道不明，我們到底應(yīng)該如何去領(lǐng)悟“道”？又為何要順應(yīng)“道”呢？

所以，貼心的莊子就來給我們劃劃重點(diǎn)。雖然，“道”不能被白紙黑字地定義出來，不能像發(fā)傳單一樣被輕松傳遞，但是，我們有一條很有用的捷徑可走，那就是，去觀察身邊的有道之人，從他們的言行舉止中，領(lǐng)悟“道”的真諦。

這些有道之人，就是莊子文章的主題《大宗師》。

1心靈決定認(rèn)知的上限

莊子認(rèn)為，世間的知識，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客觀存在的，日出日落、斗轉(zhuǎn)星移、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就算是人類還沒誕生的幾億年前，這些事情也在每天上演，不因我們?nèi)祟惖囊庾R，而發(fā)生改變。

而另一類，則是由我們主觀認(rèn)識產(chǎn)生的，這些知識以我們?nèi)祟悶橹行模枰覀儾粩嗟貙W(xué)習(xí)和思考來獲得。“以其知之所知，以養(yǎng)其知之所不知”。這是一個循序漸進(jìn)的過程。用我們本身的智力，學(xué)習(xí)一些基礎(chǔ)的知識，再把這些基礎(chǔ)的知識，當(dāng)作敲門磚，去學(xué)習(xí)更多新的知識，就這樣一點(diǎn)一滴，成為一個更有學(xué)識的人。

這也是一個不斷積累的過程，“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一個人的年紀(jì)越大，經(jīng)歷的事情越多，他的智慧和經(jīng)驗(yàn)就積累得越豐富。當(dāng)一個人能夠保全自己，活到自己壽命的極限，而沒有中途夭折，這個時候，他的智慧，也會達(dá)到生命的頂峰。

可是，道理是這么說，實(shí)際上卻不絕對。不信，想想你身邊有沒有這樣的人。他們到了某個年紀(jì)之后，就覺得世界一定是他們所想的那樣，他們拒絕承認(rèn)自己的不足，拒絕接受新的觀點(diǎn)。無論世界怎么變化，到了一定年齡的他們，腦子里那思想那是絕對沒有再變化一丟丟。

也許，他們也喜歡讀書，讀了很多書，可到頭來，都變成了印證自己觀點(diǎn)的材料。當(dāng)看到和自己想法一樣的，就得意洋洋，“你看，我說得果然沒錯吧。”看到和自己想法不同的，氣得火冒三丈，扔到一邊，還不忘罵一聲，“呸，什么破玩意兒。”

為什么這些人的智慧，就沒有隨著年齡的增加，而逐步累積呢？莊子解釋道，“夫知有所待而后當(dāng)。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原因就在于我們對事物的認(rèn)知，既依賴于客觀世界，也依賴于我們的思維方式。

同樣一個世界，思維不同，就會產(chǎn)生不同的認(rèn)知。同樣是半杯水，樂觀的人會想，“哎呀，太好了，我還有半杯水呢”，悲觀的人卻會覺得“哎呀，太慘了，我只剩下半杯水了”。

面對自己不了解的事物，謙虛的人會想，“世界這么大，有我不懂的事情，很正常嘛，我愿意不斷學(xué)習(xí)”，固執(zhí)自大的人卻會覺得，“什么？還有我不知道的事情？那肯定是假的！是錯的！”一旦有了這樣的想法，還怎么從大千世界中汲取知識呢？

所以說，心靈決定認(rèn)知的上限。心中有了成見，就會影響我們認(rèn)識世界的方法，當(dāng)用一顆狹隘的心去觀察世界，看到的就是一個狹隘的世界。用一顆豁達(dá)的心靈去觀察世界，世界也會無比的豁達(dá)。而當(dāng)心中完全沒有了成見，讓一顆心變得廣闊，而且平靜，這時，心中便可以倒映出世界原本的模樣。這也就是莊子所說的真人，“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2 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在今天，說起“真人”，我們就覺得這是一個宗教用語，是道家里頭的一種封號，像長春真人丘處機(jī)，武當(dāng)真人張三豐之類的。說起來有點(diǎn)意思，莊老師本人也在唐代被徒子徒孫們追封為“真人”，成了道教四大真人之一。

不過，莊老師提出“真人”的本意，可不是把它作為一個名號或者頭銜，而是描述一類有智慧的人。這類人可以放下成見，看見世界本來的樣子。比如說誰呢？這回，莊老師沒有講故事，而是洋洋灑灑地下了個定義。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那些古代的真人，他們不會因?yàn)樽约旱玫降谋葎e人少，就渾身寫滿了抗拒；不會雄心勃勃，一心追求功名；他們甚至不愿去謀劃事情，更不在意別人是不是愿意追隨他們。因?yàn)椋谒麄兊难壑校瑳]有是非，沒有好壞，沒有對錯，沒有成敗。他們既不會因?yàn)樽约涸?jīng)的過錯，而陷入悔恨不能自拔，也不會因?yàn)樽约哼^去的成就，而沾沾自喜得意忘形。

他們眼中的世界，甚至沒有了高低，沒有了干濕，沒有了冷暖。所以，當(dāng)他們攀登高山時，不會覺得害怕發(fā)抖；他們蹚過河流時，不會覺得潮濕難受；他們踏入火海中，不會覺得燥熱痛苦。

在他們的心中，已經(jīng)抹平世間萬物的界線，與萬物融為一體，達(dá)到了一種齊物的境界。這些“得道高人”，只要愿意，隨時都可以羽化成仙。

古代的真人呢，他們還有一個特點(diǎn)，心靜。他們睡著之后不會做夢，醒來之后沒有憂愁，不計較吃喝是否精美，氣息也非常的沉穩(wěn)。咱們普通人呼吸，都是用鼻子或者嘴巴，真人不同，他們用的是腳后跟。因?yàn)椋麄兊男撵`極為平靜，靜到與世界融為一體，世界的呼吸，就是他們的呼吸，一張一弛，一收一放，氣息從頭頂貫穿腳底，看似不經(jīng)意間，卻暗藏著自然的生機(jī)。

而那些被世事所困的人呢？有的人屈服于別人，想說的話堵在喉嚨里，嗯嗯啊啊地吐不出來，導(dǎo)致氣息不通暢，心里也憋得慌；有的執(zhí)迷于貪念，小腦瓜一轉(zhuǎn)，小眼睛一瞟，心里的小算盤打得那是噼啪作響，醒著的時候整天盤算著怎么占人便宜，睡著了夢里也不消停。這樣的人，光是自己活著就已經(jīng)很累了，談什么和世界同呼吸，共命運(yùn)呢？

古代的真人，他們心中沒有執(zhí)念。既不貪戀生命，也不厭惡死亡；既不鐘愛出世，非要當(dāng)一名隱士，也不抗拒入世，可以當(dāng)好官員。他們的人生，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沒有那么多教條，只是無拘無束地來，又無拘無束地走，不忘記初心，不執(zhí)著結(jié)果，欣然地接受一切，甚至忘記生死，安然地返歸自然，僅此而已。

這就是“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不因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而違背自然的規(guī)律。不因高估人力的強(qiáng)大，而企圖改變天意。

他們心中忘卻所有的雜念，臉上的表情沉穩(wěn)寧靜，而且大多有一顆寬大的額頭，仿佛能容天下事。他們也會有情緒，但那些情緒，就如同世間的花開花落一樣，自然而然，不加修飾。悲傷的時候，“凄然似秋”，開心的時候，“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喜怒哀樂的流轉(zhuǎn)，像四季變化一樣自然，好像與萬物都相適宜，卻讓人摸不透他極深的底蘊(yùn)。

這樣的人，就是真人。

3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講完了這些得道的真人，我們再來思考另一個問題。為什么我們要學(xué)道？

上學(xué)的時候，老師會說，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工作了之后，老板會說，好好干活，下次提拔你。生活告訴我們，要想讓我們做什么，先要給我們畫大餅。莊子在人間摸爬滾打，自然也懂得這個道理。

那他是怎么給我們畫餅的呢？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生或者死，都是自然決定，是人類無法擺脫的命運(yùn)；白天以及黑夜，每天都在重復(fù)輪回，也是由自然決定，是人類無法改變的規(guī)律。我們?nèi)嘶钤谑溃刑酂o能為力、無法改變的事情，這些都是物之常情。

因?yàn)闊o力，所以恐懼，所以我們需要找到一個寄托。于是，有的人開始信奉神明，燒香拜神，想乞求上天的保佑，一生少病少災(zāi)；有的人渴望升官發(fā)財，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想要得到更多的財富，更多的權(quán)力，好給自己足夠的底氣。

但是，“道”可是比神明還要高遠(yuǎn)，比帝王都要高明的呀。人們“以天為父”，虔誠又充滿敬意地去信仰神明，更何況是比神明還要高遠(yuǎn)的道？人們認(rèn)為帝王的才能和地位比自己高，甚至能為了帝王去送死，更何況是比帝王還要高明的道？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泉水干涸了，有兩條魚被困在了陸地的小水洼里，這兩條魚啊，為了活命，呼哈呼哈地給對方哈著氣，往對方的身上不停吐著泡泡，想通過這種方式，維持身體的濕潤，好在這個淺淺的小水洼里，存活下去。

可是，靠著這些可憐的唾沫，它們又能活多久呢？生活得又能有多幸福呢？就像我們很多人，苦苦地抓住一絲絲希望，以為那就是拯救自己的一根稻草，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東西都押在那上面。但是，救命稻草只是稻草而已，它不僅救不了我們，還會讓我們更加煎熬，更加迷失。

與其把自己的心靈困在小水洼里，靠著那些所謂成功學(xué)的雞湯茍延存活，為什么不干脆投身于“道”的海洋中，忘記那些束縛自己的身外之物，自由自在地享受當(dāng)下的生活呢？

“與其譽(yù)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與其執(zhí)迷于贊揚(yáng)堯這個明君的功德，貶低夏桀這個亡國昏君的不是，為什么不干脆忘記這些是是非非，在萬物齊一的境界中逍遙快活呢？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fù)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把小船藏在隱蔽的水溝里，把大山藏在湖泊的水底下，人們以為，這樣已經(jīng)夠安全了。可是，如果，夜里來了個大力士，他到了水溝邊，到了湖泊旁，偷偷地把小船劃走，把大山搬走，而這時的人們還在睡大覺，等人們醒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他們所藏的那些東西，早就沒有了蹤影。

把小的東西藏在大的里面，這個常識是沒有錯的，但是卻避免不了，東西仍然會丟失。那么，怎么樣才能保證萬無一失呢？

莊老師解答道，“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不如，就把天下藏在天下里，這個人丟掉的東西，只是轉(zhuǎn)移到了那個人手中，卻總逃不出天下的范圍，萬物守恒，不分彼此，這才是順應(yīng)世間萬物的情理。

所以，表面上看那些真人、圣人，他們什么也沒有做，什么也沒有得到，但是反過來看，他們的精神境界，已經(jīng)讓他們擺脫了世俗的欲望，他們擁有的可是整個世界。

那些能照顧好小孩老人，能夠做事有始有終的人，人們尚且尊敬他們，效仿他們，更何況是比這些人還要智慧，能夠擁有萬物、又將萬物視作是“一”的真人們呢？

這就是“道”的魅力。學(xué)習(xí)“道”，可以讓我們不再依賴別人，讓自己的心靈，成為自己的主宰。學(xué)習(xí)“道”，可以讓我們從生活的小水洼里跳出來，在更加開闊的世界中遨游。學(xué)習(xí)“道”，可以改變我們的思維方式，不再計較得失成敗，而是坦然地面對一切，心中懷有整個宇宙。

特約撰稿人：
沈不周，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