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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需要努力理解父輩們在時代劇變中的那份失落與堅守,更需要以開放的胸懷與創新的勇氣,主動搭建起傳統經驗與現代科學、人文關懷與技術理性之間對話與融合的通道。唯其如此,那束穿越數千年時光、照亮人類與疾病抗爭漫漫長路的“醫道之光”,才能穿透歷史的迷霧與觀念的壁壘,以更加溫暖、更加智慧、更具生命力的姿態,繼續照亮每一個需要被溫柔以待的生命角落,輝映至遙遠的未來。
“以前的醫生是治病,現在的醫院是騙錢”這句話是父親說的。
母親病了,一住就是三天。
醫院走廊的燈光白得有些刺眼,將父親的身影拉得細長。
他站在病房門口,目光越過門上的玻璃窗,落在母親蒼白的臉上,眉頭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結。
他是最焦心的那個,卻又在這充斥著消毒水味和精密儀器的陌生世界里,顯得那樣手足無措。
他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在向這冰冷的空間控訴,且聲音低啞:“從前的郎中,眼里只有病和人。現在的醫院,怕是只認得錢。”
父親那話語里,沉甸甸地壓著對老伴兒的心疼,和對眼前這套他看不明白的醫療體系的、根深蒂固的隔閡。
病床上,母親以近九旬之軀,竟只因“多咽了幾個餃子”,便被急性腸胃炎擊倒,由鳴笛刺破長夜的120急救車,倉皇送入這片白色的城池。
短短三日,三千余元的花銷清單,像一張無情的判決書。
其間,三次抽血、一次核磁共振、兩次腦部CT、一次胸部彩超,還有那些終日閃爍、嘀嗒作響的監護儀器,構成了母親病榻旁的全部風景。
雖最終靠著輸液得以康復出院,父親心中的疙瘩卻越結越緊:“人家紀鐵良看病,要是小災小病,只開口說個方子,不收病人的錢。地里長的野草,自己挖去,煮碗水,不要錢,病就好了。現在可好,全是讓機器先看病,看完就要錢。”他最后重重地補上一句,像一聲嘆息,也像一句判決:“沒了這些鐵疙瘩,怕是如今的醫生,連脈都不會號了。”
我立在旁邊,竟一時語塞。
父親口中的“紀仙”紀鐵良,是比他還要年長一輩的老中醫。
在老家河南省襄城縣雙廟鄉那片土地上,往前推七八十年,“紀仙”的名號,便是“神醫”的代名詞。
在老輩人茶余飯后的講述里,他總是一身漿洗發白的藍布衫,挎著個磨出毛邊的草藥筐,獨自行走在阡陌縱橫的田間小路上。
鄉人稱他“有仙氣”,不只因他能讓沉疴漸起,更因他那近乎“不近情理”的醫德——除非是閻王催命的急癥大病,他從不收診金,只隨口指點幾樣田埂邊、野地頭唾手可得的草葉:蒺藜秧煮水止癢,蒲公英消炎敗火,薺薺菜涼血,刺角芽暖胃,甚至一把炒得焦香的谷子,也能發散風寒……
在那個“黃金有價藥無價”的貧瘠歲月,這些口口相傳的“土方子”,確實是無數窮苦人家在疾病面前,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我六歲那年,高燒如火,連日不退。父親背著我,在坑洼的泥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十幾里路,去叩紀仙家的門。
紀仙看了看我燒得通紅的舌苔,摸了摸我滾燙的額頭,語氣平靜得像在聊家常:“去采些蒲公英,配上點金銀花藤,煮水,喝三天。”
父親將信將疑地照辦了。三天后,肆虐的高熱竟真的悄然退去。父親攥著家里僅有的幾個雞蛋去道謝,紀仙只是擺擺手,笑容溫和如秋陽:“天地生的東西,要啥錢。”
世事如流,滄海桑田。紀仙這般懸壺濟世、足跡印滿鄉野的舊式醫者,已然像秋風里最后一片黃葉,悄無聲息地飄零于歷史長河的深處。
父親曾唏噓地提起,文革風雷驟起時,紀仙因那身“舊時代的仙氣”被斥為宣揚迷信,遭逢批斗,被打得奄奄一息,藍布衫上浸滿駭人的血跡。
每言及此,父親總是長嘆一聲:“唉,好人哪,總難有周全的報應。”
舊傳奇黯然退場,新世界轟然降臨。取而代之的,是如今遍布城鄉、燈火通明的現代化醫院——樓宇巍峨,設備锃亮,流程嚴謹如精密齒輪,診斷追求的是毫厘不差的精準。
然而,隨之而來的,還有父親和他同代人中,那普通而持久的疑惑:“檢查是不是太多了?”“這錢,花得是不是太狠了?”
父親的感慨,絕非孤鳴。
在中國社會以驚人速度完成現代化與城鎮化轉型的洪流中,無數從物質極度匱乏年代跋涉而來的老年人,面對著醫療體系這場“地覆天翻”的變革,感到的是一種深刻的、無所適從的疏離。
從“一個郎中、三個指頭、一番問答”的個體化、經驗性診療,到如今高度系統化、技術化、標準化的醫院流程,這場轉變,遠不止是場所與工具的更換,更是整個社會關于生命認知、疾病哲學與醫療倫理的一場靜默卻劇烈的革命。
若循著醫學思想史的脈絡探看,傳統醫學與現代醫學的鴻溝,首先在于認知世界的“眼鏡”截然不同。
傳統醫學深植于數千年的農耕文明厚土,其養分來自代代累積的經驗與“天人相應”的宏大整體觀,它強調人體內在的平衡及其與自然韻律的共振和諧。
現代醫學則誕生于近代科學的襁褓,奠基在解剖、生理、生化等實證科學的基石之上,它更像一位執著而嚴謹的偵探,致力于追蹤確鑿的病原體,進行精確的定位與靶向性清除。
紀仙們那些看似質樸無華的偏方,實則是先祖們在漫長而殘酷的生存斗爭中,用無數個體的病痛與康復反復試煉、篩選、沉淀下來的生存智慧,閃耀著一種頑強的、貼近土地的生命力。
然而,這種高度依賴個人經驗與口頭傳承的模式,其局限也清晰可見:缺乏統一規范的量化標準,療效宛如風中燭火,隨季節、地域、個體差異而飄搖不定,面對許多復雜的器質性惡疾或生死一線的急危重癥,往往回天乏術。
現代醫療中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檢查項目,在父輩眼中或許是“多余”與“浪費”的代名詞,實則折射出現代醫學思維的核心信條:治療必須始于全面、客觀的“認知”。
以我母親這次急性腸胃炎為例,對于一位年屆九旬的老人,劇烈的嘔吐腹瀉絕非小事,它隨時可能引發危險的脫水,更如同一根導火索,極易引爆潛藏的心腦血管意外、電解質紊亂或急性腎損傷。
那些看似“大動干戈”的核磁共振、反復的腦部CT、心電圖與詳盡的血液生化分析,恰似一張張精心編織、層層遞進的安全防護網,旨在最大程度地排查隱匿的風險,為后續治療劃清安全的邊界、鋪就平坦的道路。
還以母親這次住院為例:一番檢查過后,除了確診腸胃炎之外,還診斷出了陳舊性腦梗死、脂肪肝、糖尿病等病癥。
近幾十年來,母親極少生病吃藥,我們做晚輩的也一直以為母親身體康健,不成想一番檢查,居然查出這諸多的病癥來。
現代條件下的醫療體系,其根本初衷,正是為了賦予醫療行為本身更高的安全性與全面性。
然而,父親的質疑,也絕非懷舊者的無理取鬧,它鋒利地刺中了現代醫療體系光環下的暗斑:商業資本邏輯的無孔不入,確在某種程度上催生了過度檢查與過度治療的頑疾。
在一些地方,檢查有時不再純粹是臨床思維的延伸,而異化為僵化的流程或創收的工具;高昂的醫療費用,日益成為壓在普通家庭心頭、令人喘不過氣的巨石。
這種過度商業化的傾向,正一點點侵蝕著醫患之間本該以生命相托的珍貴信任,也催生了越來越多如父親一般,對現代醫療懷抱復雜審視與情感疏離的群體。
將不同時代的醫療圖景置于歷史的長焦鏡下對比,一個耐人尋味的悖論清晰浮現:傳統醫療往往成本低廉,但不確定性與隱性風險極高;現代醫療則成本高昂,但確定性、可控性與安全性顯著提升。
在傳統醫學主導的漫長歲月里,人均壽命低下,許多今日可防可治的尋常病痛,在當時便是索命的無常。現代醫學憑借其強大的“技術武器庫”,奇跡般地將人類平均壽命延長了近一倍。
但這一輝煌成就的背面,是社會醫療總支出近乎指數級的攀升。
數據是冷靜的史筆: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國人均預期壽命僅在35歲左右徘徊。而至2021年,這一數字已躍升至78.2歲。
這堪稱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偉大飛躍,其背后是現代醫學從公共衛生預防到尖端臨床治療的全方位勝利。
從徹底消滅天花、脊髓灰質炎等肆虐千年的瘟神,到冠狀動脈搭橋、器官移植等曾經不可思議的手術成為常規,現代醫學以其理性之力,一次次重寫生命的終章。
但硬幣的反面同樣不容忽視: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的數據表明,2000年至2020年這二十年間,我國人均醫療衛生費用增長了逾十倍。
當“一場重病耗盡一生積蓄”的悲情故事仍未絕跡,高昂的醫療成本便超脫了單純的經濟范疇,演變為尖銳的社會議題與民生之痛,不斷拷問著醫療體系的公平底色與運行效率。
站在傳統與現代醫療思想交匯、碰撞的十字路口,我們無法回避這樣的叩問:如何在珍視并傳承傳統醫學中那份“醫者仁心”的人文溫度與整體思維的同時,充分駕馭現代醫學精準、高效的技術利器?又如何在合理控制醫療成本、切實減輕民眾負擔的框架下,確保醫療服務質量的穩步提升與公平可及,牢牢守住“病有所醫”這條民生底線?
值得期許的是,融合與創新的探索已如星火點點:“中西醫并重”的國策之下,結合診療模式正嘗試將中醫的全局辨證與現代醫學的精準靶向有機嫁接;分級診療制度的構建,旨在讓常見病、慢性病回歸基層,緩解頂級醫院的“戰時壓力”,使優質資源精準馳援最復雜的疑難重癥;醫保支付方式的深刻變革,如按病種付費(DRG/DIP),正試圖從機制源頭扭轉“以檢養醫”的舊有慣性,引導醫療行為回歸理性與臨床價值;方興未艾的互聯網醫療,更以其突破時空的便捷性,為優化資源配置、推動健康管理前置開辟了全新路徑。
我曾試圖向父親解釋:紀仙草藥筐里的青翠枝葉,與醫院檢測室里轟鳴的精密儀器,在本質上并無不同——它們都是人類在面對疾病與死亡這一永恒命題時,所伸出的一雙雙援手,都是對生命尊嚴的竭力捍衛與呵護。
區別僅在于,它們所持的工具、所誕生的時代、所依憑的認知范式,已然變遷。
傳統醫者“但愿世間人無病,何妨架上藥生塵”的悲憫與超脫,是現代文明不應遺忘的文化基因;現代醫學在攻克頑疾、延長壽命征程上的璀璨業績,同樣值得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真正的“醫道”,不應陷入厚古薄今的鄉愁或唯技術至上的傲慢,而應是一種海納百川的智慧,一種始終以患者福祉為終極坐標的、開放而演進的生命實踐。
母親出院那日,父親一邊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一邊仍忍不住低聲念叨:“這一趟,錢可是像水一樣流走了。”但旋即,他又像對自己妥協般,輕聲補充道:“不過,你說的那些片子、單子上都寫得明明白白‘沒事’,這心里頭終究是落定了。”
我順勢告訴父親:如今社區的衛生服務中心常有健康講座,其中就有老中醫講授如何辨識、使用身邊常見的草藥進行家庭保健與輕癥調理,既安全又實惠。
父親聽著,眼中掠過一絲久違的、近似理解的光亮,點了點頭:“這么辦,倒還貼近些人情。”
醫道的演進,恰似一條永不回頭的長河。它發軔于人類對病痛最初的好奇與本能抗爭,如涓涓山泉,細弱卻執著。
沿途,它不斷匯聚來自四面八方的支流——經驗的、哲學的、宗教的、科學的——最終浩浩湯湯,奔涌入現代社會的廣闊海洋。
傳統與現代,從來不是非此即彼的對抗,而是可以相互聆聽、彼此滋養的對話者。
在追求健康與長壽這條永恒的道路上,我們既需要紀仙那般“仁者愛人”的慈悲心腸與整體關懷,也需要現代醫學“格物致知”的精準利器與實證精神;既珍視蒲公英、薺菜來自大地的樸素饋贈,也仰賴CT、核磁共振那洞察微觀世界的科技之眼。
或許,真正的醫療進步,其標尺從來不是對傳統的全然拋棄或對現代的盲目追隨,而在于我們能否尋找到那個動態的、充滿人文關懷的平衡點——在敬畏生命價值這一永恒前提之下,合理配置有限的醫療資源,努力構建一個更加公平、更富效率、更有溫度的健康守護體系,讓每一個生命,無論其年齡、財富與社會地位,都能享有適宜、有效、可負擔的醫療服務。
這,早已超越醫者群體的專業范疇,成為整個社會必須共同肩負的時代使命。
當下一次,父親的身體再發出警報時,我祈愿他能以一種更開放、更平和的心態來面對選擇——在急癥危癥襲來時,能信任并坦然接納現代醫學必要的檢查與救治;在日常的調養與疾病的預防中,亦能智慧地汲取傳統養生智慧的簡便與靈驗。因為,無論外在的形式如何更迭,無論科技的浪潮如何洶涌,“醫道”那顆最內核的靈魂始終如一:那是對病痛的敏銳體察,是對生命的深切關懷,是對健康的不懈守護。
而我們這一代人,站立在傳統智慧與現代文明的交接帶上,所被賦予的使命,或許正是成為一座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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