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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即日起,本報連載茅盾文學獎得主張煒的最新長篇小說《去老萬玉家》。《去老萬玉家》是張煒寫給新一代青年的答案之書。本書以一幅秘藏的《女子策馬圖》為線索,講述了世家公子舒莞屏深入女匪首老萬玉家的驚險奇遇,生動展現了近代中國的社會生活圖景。
半下午時分,女童進來說:“時辰到了。”她領兩人在檐下行走,拐來拐去進入地下。有人攔在入口,讓他們脫衣換鞋。舒莞屏拒絕:“這算什么!”紅胡子說:“嗤,好生傻笨!”說著上來揪扯。舒莞屏只好脫掉外衣。只有一件內衣了,后面有小貓似的腳步聲,是女童,盯著他:“脫。”“斷不可以!”話剛出口,紅胡子一把扯下了他的內衣。舒莞屏大叫:“好生無禮! ”女童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那件內衣,扔到一旁。紅胡子晃著赤裸的身子,奓著胡子訓斥:“過了界河,就得按規矩辦事!小嫩蔥一點辣味兒沒有,還以為是朝天椒哩! ”
硫磺味兒撲鼻而來。這氣味太熟悉了。他想到了舒府的六角宮。隨著往前,氣味愈加濃烈。燈火昏暗,四壁上懸了幾個蠟臺。黑幽幽的水池,有人正在池角浸泡,打瞌睡的樣子,兩手抱膝,頭伏在膝間。紅胡子推推擁擁讓舒莞屏往池角走,說:“見見老山姆!”水有些熱,只一會兒就大汗淋漓。他們走到池角,舒莞屏差點跳開:是個女人,頭發又長又濃披散著。紅胡子說:“老山姆,俺送來了一棵小嫩蔥。 ”
女人胖胖的身軀抖動著,往水里沉去,頭發在水面漾開。水中頭顱慢慢抬起,上半身挺起:四十多歲,雙乳像兩顆頭顱擱在膝上;一張四方大臉,腮紫唇黑,兩眼像板栗;使勁癟著嘴,嘴角兩邊的紋路變得很深。她坐在水中,膝頭分開,腰上的一片白布揚起來。舒莞屏“喔喔”兩聲,扭頭躲閃。她瞇瞇眼:“不懂規矩的物件。給我拴撻了來!”紅胡子將舒莞屏揪到跟前:“給老山姆施禮,這是大草營總管。 ”
舒莞屏脖子昂著:“我要面見‘萬玉大公’。”老山姆低低頭,不停地放屁。“哎呀,這里遇到了最臭最腌臜的人!”他心里喊叫,彈起雙臂,紅胡子被推到了幾尺之外。“唔喲,好身手,老娘甚喜!”女人叫著拍手:“來人把他拿住。”話剛落,池邊出現了兩個光膀子的男人。舒莞屏不再躲閃,端坐水中。“這就好了。好生洗洗,身上干凈才能吃酒。”她說著一擺手,兩個男人離開了。
“老山姆,總管大人,我趕來河西,只為面見‘萬玉大公’。您早些送我去吧,我最多待上兩天。如果誤了船期,那就得再等十天。”他說得緩慢而又懇切。紅胡子拍拍他濕漉漉的頭頂:“呆子,不洗干凈,帶著臊氣能見‘大公’?”老山姆的手伸到舒莞屏頜下,讓他仰臉。“哦喲,這般俊俏的小生!白生生就像秋天的小刀魚。天佑‘大公’,咱這里一天到晚張網捕魚,支羅扣鳥,吱嚀嚀撲棱棱沒完沒了!這是多少銀子都買不來的啊!咱靠的是威聲,是大公的英名!”紅胡子擊掌:“老山姆說得鐵對!您好生收下吧,我明兒就回河東!我們主家說了,他身上帶了一件寶物,這好比瞎子摸營,全靠那根竹竿哩! ”
老山姆不再說什么,哼哼著躺上池臺,讓紅胡子給她推背。“ 還是你的牛胳膊有勁兒,給老娘往死里推,推,哎呀好生解癢!”紅胡子弓腰搓她厚厚的背肉,一雙手從上往下捋將起來。老山姆舒服得哼叫,對池中的舒莞屏說:“讓他捋幾下吧,保你去些火氣。”舒莞屏沒有吱聲。
老山姆從池臺上搖搖晃晃站起,伸手往水中一撈,借著浮力把舒莞屏拉到臺上。紅胡子過來幫忙,她擺手擋過,“嗯嗯”幾聲,粗臂一抖即把人按在臺上。“給我拿個大泥碗來!”她指揮著,一只腳踏在舒莞屏背上,蹲下,從頭到腳細細看過,捋幾下,拍打說:“上好后生。”她讓紅胡子不停地舀水澆潑,又將人翻轉過來。舒莞屏閉上眼睛。老山姆將他的發辮拆開,沖洗,又扎成一束,喊著:“潑水。”這樣忙了一會兒,她坐下喘息:“老娘好久沒親手洗涮一個后生了。哎呀,真是一件累活兒。得了,換上袍子赴宴去! ”
池邊鋪了蒲席,三個女童給他們擦了身體,取來香脂挨個抹了一遍。三個人披上細軟布袍,扎了帶穗的腰帶,穿上木屐。燈映在廊壁上,到處暖煦煦的。長廊盡頭是寬大的廳堂,里面是一張長桌,上面擺滿菜肴。“咱大草營今兒招待的是一位貴客。從今夜起就歸我管了,我會把你一步一步領到大公跟前。”老山姆讓紅胡子坐對面,讓舒莞屏挨近,“多么軟的小手兒。貴公子才能長出這般小手。添米酒,上大菜,烤鴨子肥魚肚,海蜇芥末湯。今夜咱不醉不休,明兒睡到日上三竿。 ”
舒莞屏發現桌上的涼盤已十分豐盛,主人一擺手,兩個女童又端來大魚。一條亂跳亂蹦的黑斑魚足有三尺,刺鰭奓起,雙眼兇惡,瞪著所有人。手戴皮套的壯士一拳搗在魚頭上,揮動刀子,瞬間剝下一張完整的魚皮。一塊塊魚肉在擰動的大魚身上割下。熱騰騰的米酒端來,大陶罐在幾個人手中傳遞,注滿杯子,咚咚飲下。紅胡子連飲三杯,兩眼變紅,厲聲指斥舒莞屏,令他喝盡。舒莞屏無動于衷。老山姆大笑。紅胡子惱怒,站起來給舒莞屏灌酒。他的粗臂伸來,一雙大手剛挨近下巴,舒莞屏肩膀抖了一下,拐肘擊中了他的肋骨。“日他媽小嫩蔥兒!”他兩手捂著肋部踉蹌,老山姆大笑。
二
舒莞屏在大草營住下,活動范圍僅限客房和拐尺形長廊。一日三餐有人提木盒送來,送餐人穿灰色長衫,戴四方小帽。“我要見老山姆。”他迎著對方喊叫,沒一聲回應。端詳客房四周,仰望天井。那是唯一的逃逸之路,可惜墻太高。紅胡子已返河東,這里只有他自己。大草營好像沒有人聲,也沒有風。午夜打開樟木盒,取出圓筒,展開畫幅。白馬揚蹄長嘶,女子回眸,讓人心顫。他發出呻吟:“ 萬玉大公啊,我這會兒,今夜,就在你的大草營里了,相隔咫尺,卻被囚禁。那個吳院公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我是他的主人,一直把他看成父親一樣。老院公,你如果聽到了我的禱告,就把我引到萬玉那里吧。 ”
他做了最壞的打算:誤了船期就乘下一班,無論如何也要見到那個女子。從離開順德飯店向西,一步步接近界河,奇事就沒有停息過。終于踏上她的地界了,一切更加莫測。他相信老山姆就是萬玉大公的總管,其職分相當于舒府的吳院公。“萬玉啊,無論你多么智慧和勇武,我敢說,你的大總管一定找錯了人!這個女巫一樣的胖子會誤大事!”他沮喪至極。從窗戶上看星星,已是凌晨時分。突然有人叩門。“誰?”“官人開門。”女童的聲音。
門打開,女童退后。不甚清晰的燭光下站了一個粗粗的身影,那張四方大臉和板栗一樣的雙眼很快讓他認出來人。老山姆又粗又亂的頭發勒了一道皮條,額上有三個紫色凸起的火罐印痕。“總管大人!”他施禮。“官人久等了。我這人有長睡不醒的毛病,昏睡三天三夜都是常事。醒來一拍腦瓜想起大事,立馬來也!”說著徑直走入屋內,鼻子蓬蓬吸著,說:“有韃子氣!身上干凈了,韃子氣一絲沒有,才能去見‘大公’哩!明白啵?”“敢問什么是‘韃子氣’?”“嗯,跟清廷混久了,個個都有這種臊氣。我這人鼻子好,一嗅便知,‘大公’才派我來做這個差事。 ”
老山姆今夜穿了皮甲戎衣,肩膀下邊釘了魚鱗似的晶片,還扎了一條寬皮帶,足蹬長筒皮靴,腰懸一把短刀。她見他上下打量,就坐下,把穿了皮靴的腳蹬向床邊:“告訴你吧,我是界河西岸的副總兵,有這個銜兒。今夜行的是公事,才穿這身衣裝。”舒莞屏覺得這副打扮古怪可笑,只問:“總兵閣下,我不是清廷的人,怎么會有韃子氣?”“嘻嘻,我是不會錯的,我身上有兩個地方從不出錯,一是鼻子,一是下身。我睡過的人數也數不清,一上手就知道是不是好物。你跟我實話說來,前些天跟定那三個人,就是和黃毛洋人一塊兒的,會是什么?”“清廷探子。”“招了就好。”“不是我招,是河東店家說的。我若真是探子,早就死在了客棧。 ”
老山姆拍著腦瓜,取出一個鼻煙壺吸一下,噴嚏連連,涕泗橫流。“我他媽的吃上煙土就好了,可惜不能沾,這是‘大公’鐵規。我若是手握重兵的六大將軍,就能躺在蒲床上吸幾口了。日他媽的,哦喲,透露軍機大事當斬!我接上問你,韃子氣到底怎么染上?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一一報來。”她張大蛤蟆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公事公辦甚是煩人,換了別人,先是采了元陽,然后一頓臭揍拴上老虎凳,保你屎尿全出來了。不瞞小生,咱前些天剛把兩個探子送進鍘刀鋪,咔嚓一響鍘成幾截,扔進水里喂魚算完。說吧,不把底來端,難過這一關。本總管知悉一些來歷,才讓你泡池子吃大餐。為甚?只為了讓你見到‘大公’!說吧,我的大耳朵支棱著哩!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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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 | 高思佳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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