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蘇秋生退休后的生活,規律得像個上了發條的舊座鐘。
每日午后兩點,他必會換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灰色夾克,拎起一個裝著茶杯的布兜,準時出門。
母親在廚房刷碗的水聲會短暫地停頓一下,然后又若無其事地繼續。他曾說,去街心公園下棋。
可每當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他獨自歸來時,身上卻尋不到半分對弈后的亢奮或疲憊。
沒有棋友間常有的熱烈爭論后的余溫,也沒有輸棋后的懊喪。只有一種更深的、石頭沉入水底般的靜默。
這靜默起初并未引起我太多注意,直到它日復一日地累積,像一層看不透的霧,罩在他身上。
我決心去看看,父親究竟在公園里,下了怎樣一盤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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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叫蘇正志,二十六歲,住在城東的公寓,每周回家一兩次。
父親五十八歲,去年從機械廠退下來。他話不多,以前是,現在更是。
母親說他剛退休那陣,總在屋里轉悠,像件放錯了位置的舊家具,透著無處著力的茫然。
后來,他開始去公園。母親似乎松了口氣,覺得他總算找到了寄托。
可我發現,事情沒那么簡單。有時我周末下午回去,刻意待到他出門的點。
“爸,又去下棋?”我會在門口狀似隨意地問一句。
他“嗯”一聲,并不看我,低頭換鞋,手指有些笨拙地系著那永遠系不緊的鞋帶。
“戰況如何?贏多輸少吧?”我試圖讓語氣輕松些。
他又含糊地應一聲,側身從我旁邊走過,帶起一陣淡淡的皂角味和舊衣服的氣息。
那身影融入午后白晃晃的陽光里,竟有幾分孤單的意味。
我站在門口,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回頭,看見母親倚在廚房門邊,用圍裙擦著手。
她的目光追著父親離去的方向,嘴角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轉身回去了。
水龍頭又被擰開,水流嘩嘩作響,蓋過了一切可能的聲音。
一個多月前,我開始留意他回家的狀態。衣服平整,布兜里茶杯的水似乎沒怎么少。
臉上沒有激烈思考后的痕跡,也沒有與老友談天說地的歡愉。只有一種出神后的空茫。
有一次,我甚至聞到他的夾克袖口沾了點兒青草汁液的味道。公園石凳邊才有的味道。
他像是去完成一個靜謐的儀式,而非一場需要對手的博弈。
這種違和感像一根極細的刺,扎在我心里。不疼,但總在不經意間,讓你意識到它的存在。
女友唐楚婷心思細膩,一次閑聊時聽我提起,停下了攪拌咖啡的小勺。
“你說叔叔天天去下棋,卻從沒提過棋友?”她抬眼問我,眸子清亮。
“從沒。”我搖頭,“問起來,也就含糊帶過。”
楚婷想了想,輕聲說:“會不會……他其實沒在跟人下棋?或者,下的不是我們想的那種棋?”
這話讓我一愣。沒跟人下?那他去公園做什么?一個人,對著棋盤枯坐?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再也按捺不下去。我決定去看看。
就在下一個周末,當父親拎著布兜,那略顯蹣跚卻異常堅定的腳步再次邁向街心公園時。
我隔了一段距離,悄悄跟了上去。心臟在胸腔里,不輕不重地撞著。
02
街心公園離家大約二十分鐘步程。父親走得不快,背微微佝僂。
我遠遠綴著,借著行道樹和偶爾駛過的車輛遮掩。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公園比我想象的熱鬧。有帶孩子的老人,有跑步的年輕人,但最喧騰的一角,無疑是棋攤。
幾張石桌圍滿了人,大多是頭發花白的老人。啪啪的落子聲、爭論聲、喝彩聲老遠就能聽見。
然而,父親腳步絲毫未停,甚至沒有朝那個沸騰的方向瞥上一眼。
他徑直穿過一條鵝卵石小徑,繞過一小片正在開敗的紫薇花叢,走向公園最深處。
那里有一排高大的香樟樹,樹下是幾張老舊的、刷著綠漆的鐵藝長椅。
其中一張長椅旁,立著一張厚重的石質棋桌,桌面陰刻著標準的象棋棋盤格。
這里異常安靜,與那邊的熱鬧仿佛兩個世界。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模糊的市聲。
父親在長椅一端坐下,將布兜放在身旁。他沒有取出茶杯,只是靜靜坐著,目光落在石桌上。
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虛懸在石桌棋盤“楚河漢界”的一側,久久未動。
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在他花白的頭發和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我躲在一叢茂密的冬青后面,屏住呼吸。他在看什么?空蕩蕩的棋盤,有什么可看?
良久,他的手指緩緩落下,虛點在一個交叉點上。動作很輕,卻很篤定,像是在放下一枚沉重的棋子。
接著,他身體微微傾向棋盤另一側,眉頭蹙起,仿佛在審視對手剛剛落下的一子。
嘴唇開始無聲地翕動,速度快而輕微,完全聽不清內容。眼神卻銳利起來,緊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
片刻,他又移回原位,手指再次落下,點在另一個位置。這次,他甚至微微點了下頭。
我驚愕地看著這一幕。他確實在下棋,一場只有他一個人能看見的對弈。
對手是誰?他為何要來這里,進行這場無聲的、孤獨的表演?陽光曬得我后背發燙,心卻一點點涼下去。
父親完全沉浸其中,時而沉吟,時而快速“落子”,時而又仿佛陷入長考。
有兩次,他的嘴唇開合幅度稍大,我隱約捕捉到幾個氣音,像是“……炮……”、“……馬……”,但無法連成句。
一個遛狗的大媽經過,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走開了。顯然,她對這一幕并不陌生。
父親對此毫無所覺。他的世界,此刻只剩下了這張石桌,這個棋盤,和那個看不見的對手。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落子”的動作慢了下來。最終,手指懸在棋盤上方,久久不動。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胸口起伏了一下,那總是挺著的肩膀,似乎難以察覺地垮塌了一瞬。
再睜開眼時,里面有一種極深的疲憊,還有一種……我說不清的東西,像是贖罪般的平靜?
他拿起布兜,站起身,沿著來路慢慢往回走。背影在樹蔭下,顯得格外瘦削、孤獨。
我沒有立刻跟上。腿有些發麻,心里堵得厲害。父親到底怎么了?
那空棋盤,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倒映著天空,也倒映著我滿腹的疑慮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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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晚飯時,氣氛和往常一樣安靜。母親做了父親愛吃的紅燒鯽魚。
父親默默地吃著飯,偶爾給母親夾一筷子青菜。他的神情已恢復如常,那種出神的空茫不見了。
但我總能想起下午陽光下,他對著棋盤自語的樣子。那畫面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爸,”我放下碗,盡量讓聲音聽起來隨意,“今天下午公園棋攤那邊人多嗎?熱鬧吧?”
父親夾菜的手頓了一下,旋即恢復自然:“嗯,還行。”
“沒去殺兩盤?”我追問。
“看了會兒。”他含糊道,低頭扒飯,顯然不愿多談。
母親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輕微的責備,更多的是無奈。她給父親盛了碗湯:“喝湯。”
我識趣地不再追問。飯后,母親在廚房洗碗,我蹭進去幫忙。
水流嘩嘩,我壓低聲音:“媽,爸他……在公園,真的天天跟人下棋嗎?”
母親背對著我,擦碗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但脊背似乎僵硬了一瞬。
“你問這個做什么?”她的聲音透過水聲傳來,有些模糊。
“我就是覺得……爸回來的時候,不像下過棋的樣子。”我斟酌著詞句,“而且,公園棋攤在東南角,爸每次好像都往西北角去。”
母親沉默了。她關掉水龍頭,廚房里頓時安靜下來,只有碗碟輕微的碰撞聲。
她用干抹布仔細擦著一個碗,擦了很久。然后,她輕輕嘆了口氣。
那嘆息很輕,卻像有千斤重,落在寂靜的廚房里。
“正志,”母親轉過身,眼圈似乎有點紅,但神情是克制的,“你爸他心里……有事。”
“什么事?”我急忙問。
母親搖搖頭,目光投向廚房窗外沉沉的暮色:“那是他的心病。很多年了。”
“到底是什么事?跟我有關嗎?”我有些著急。
“跟你沒關系。”母親立刻說,語氣肯定,“是……他年輕時的事。一件讓他過不去的事。”
她走到窗前,背對著我,聲音很低:“讓他自己待著吧。去公園,對著那棋盤,是他……是他讓自己好受點的法子。”
“可是……”我還想再問。
“別問了。”母親打斷我,聲音里帶著罕見的疲憊和懇求,“你也別去打擾他。有些坎,得他自己慢慢熬。”
她不再說話,重新打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仿佛一道屏障,隔開了所有追問。
我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母親微微佝僂的背影。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父親在做什么。
可她選擇了沉默,選擇了守護父親這份怪異的、孤獨的儀式。
這非但沒有打消我的疑慮,反而像往火堆里添了柴。父親的心病,究竟是什么?
年輕時的事?棋盤?看不見的對手?這些碎片在我腦海里翻騰,拼湊不出完整的圖案。
我只知道,那絕不是簡單的消遣。父親每日的奔赴,更像是一場漫長而痛苦的懺悔。
04
母親的態度讓我明白,從家里恐怕問不出更多了。線索在公園。
下一個周末,我沒有再跟蹤父親,而是提前來到了公園棋攤。
這里果然熱鬧。四五張石桌都圍滿了人,觀戰的比下棋的還激動。
“跳馬!跳馬啊老張!你這臭棋簍子!”
“別聽他的,上士!趕緊上士!”
煙霧繚繞(盡管公園禁止吸煙),茶缸子挨著石桌邊沿擺放,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我搜尋著,試圖找到可能認識父親的面孔。很快,我注意到一個人。
他坐在稍外圍的一張石凳上,面前擺著一個小馬扎,馬扎上放著一個頗為考究的木制棋盤。
他自己跟自己下著棋,神態悠閑,偶爾抬眼看看周圍的戰局,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看起來五十多歲,頭發梳得整齊,穿著干凈的夾克衫,在這群老伙計里顯得有些與眾不同。
我走過去,在旁邊站了一會兒。他察覺到了,抬起頭,和氣地笑了笑:“小伙子,感興趣?”
“看看,不太會。”我客氣地說。
“隨便看。”他不再理會我,繼續移動紅黑雙方的棋子。
我趁他思考的間隙,開口問道:“老師傅,跟您打聽個人。常來這公園下棋的,有個叫蘇秋生的,您認識嗎?”
他移動棋子的手指停在了半空。雖然只是極短暫的停頓,但我捕捉到了。
他抬起頭,這次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東西,很快又隱去。
“蘇秋生?”他搖搖頭,語氣平淡,“沒聽說過。這兒常來的,老王、老李、老趙,我都熟,沒姓蘇的。”
他的否認太快,太干脆,反而顯得不自然。而且,他剛剛那瞬間的停頓,說明他至少對這個名字有反應。
“他大概五十八歲,以前是機械廠的,退休沒多久。喜歡穿一件灰色舊夾克。”我不死心,描述著父親的樣子。
他端起旁邊的茶杯,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依舊搖頭:“真不認識。公園這么大,不一定都來這兒下棋。”
他明顯不愿多談,甚至有了點送客的意思,重新專注于自己的棋盤。
我沒走,換了個方式:“那您知道,公園西北角那張石棋桌嗎?就是香樟樹底下那張。”
他這次連頭都沒抬,但捏著棋子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知道啊,那地兒偏,去的人少,清凈。”
“最近有人常去那兒嗎?一個人對著棋盤……”我試探著。
“啪!”他將一枚“車”重重砸在棋盤上,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力道。
他終于又看向我,目光里沒了之前的和氣,多了些疏離和警惕:“小伙子,你問這么多做什么?公園里來來去去的人多了,我哪能都記得。”
頓了頓,他又補充一句,語氣緩和了些,卻更顯得意味深長:“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有些人,自己待著比湊熱鬧好。”
說完,他徹底不再理我,仿佛我只是旁邊一棵無關緊要的樹。
我知道再問不出什么了。這個人的反應太奇怪。他肯定知道些什么,關于父親,關于那張石桌。
他越是遮掩,越是讓我覺得,父親身上藏著的秘密,遠比我想象的更深,更沉重。
臨走前,我瞥見他那個木制棋盤的側面,似乎用刀刻著兩個小字,因為磨損有些模糊。
我瞇起眼,勉強辨認出似乎是“業精于勤”四個字里,取了“業”和“成”兩個字。
鄭成業?我默默記下這個名字。他或許,是打開這扇謎題大門的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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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鄭成業的諱莫如深,像一劑催化劑,讓我探尋父親往事的念頭愈發強烈。
家里一定有線索。父親是個念舊的人,母親說他以前的東西,大多收在閣樓。
那是個低矮的雜物間,堆滿了蒙塵的舊物,散發著陳年木料和舊書籍的氣味。
我找了個父母出門的下午,鉆了進去。光線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進微光。
灰塵在光柱里飛舞。我小心翼翼地翻找著。舊書、工具箱、淘汰的收音機、我兒時的玩具箱。
在一個很舊的樟木箱子底層,壓著幾本硬殼筆記本,封面是“機械廠職工勞動競賽紀念”。
我翻開一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工作筆記,字跡工整,偶爾有圖紙。是父親的筆跡。
翻到后面,筆記中斷了,空了幾頁,然后出現了一些截然不同的內容。
不再是冰冷的數字和圖紙,而是一張張手繪的象棋棋譜。紅黑雙方,每一步都記錄得極其詳細。
棋譜旁邊,還有細小的注解:“此步欠妥,應飛象固防。”“棄馬搶攻,妙手!”
字跡時而沉穩,時而飛揚,能看出記錄者當時或深思或興奮的情緒。
我心跳加快。父親年輕時,果然對象棋浸淫頗深,遠非他如今表現出來的淡漠。
繼續翻找,在箱子角落,摸到一個用舊絨布包裹著的、硬硬的東西。
解開絨布,是一個獎杯。金屬的,已經有些氧化發暗,但造型仍能看出是兩位對弈的棋手托起棋盤。
底座上刻著字:“一九八五年度 清河區職工象棋錦標賽 冠軍”。
冠軍!父親竟然拿過區里的冠軍?這事他從未提過,母親也沒說過。
獎杯旁邊,是一個扁平的鐵皮餅干盒子。我打開它,里面是一些老照片和幾張折疊的紙。
照片大多是黑白的,有些已泛黃。有父親年輕時的單人照,穿著工裝,意氣風發。
但我的目光,被其中一張雙人合影牢牢吸住了。
照片上,兩個穿著白襯衫的年輕人,并肩站在一起,手里共同捧著一個獎杯——正是我手里這個。
左邊是年輕時的父親,蘇秋生。他笑著,笑容里有種現在罕見的、明亮的光彩。
右邊是一個陌生的青年,比父親略高一點,劍眉星目,笑容爽朗,一只手搭在父親肩上。
兩人頭挨得很近,姿態親密,顯然是極好的朋友。背景像是某個工人文化宮的門前。
我翻過照片。背面是褪色的藍黑墨水字跡,筆鋒有力:“秋生、耀華,奪冠留念。1985.10.23。”
耀華?沈耀華?這就是父親那個看不見的“對手”嗎?他們曾是并肩奪冠的戰友?
盒子里還有幾張紙,是幾張象棋比賽的報名表復印件、對陣表,以及一份泛黃的、手寫的棋譜分析。
分析詳盡,筆跡與筆記本上的一致,是父親的。他在研究一盤棋,每一步都反復推演。
棋譜上沒有寫對局者的名字,但在最下方,父親用紅筆重重地寫了幾行字,力透紙背:“此局關鍵,牽一發而動全身。
中炮過急?屏風馬穩妥?耀華固執,吾亦不讓。
悔!”
最后那個“悔!”字,寫得格外大,最后一筆拉得很長,帶著一股濃烈的、至今未散的懊悔之意。
我坐在滿是灰塵的閣樓地板上,捧著這些舊物,渾身發冷。
父親每日在公園的喃喃自語,空棋盤前的推演,那沉甸甸的心病……
都指向了照片上這個笑容爽朗的青年,沈耀華。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那場讓父親寫下“悔!”字的對局,究竟意味著什么?為什么奪冠的伙伴,會成了父親心中無法面對的幽靈?
閣樓小窗透進的光線,已經變成了昏黃的夕照。父親和母親快要回來了。
我仔細地將東西恢復原樣,盡量不留下翻動的痕跡。心里卻已翻江倒海。
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須找到這個“沈耀華”,或者,找到認識他的人。
父親的秘密,就藏在那段塵封的往事里。而那段往事的入口,或許就在這張老照片背面。
06
根據照片上的信息和有限的線索,尋找一個幾十年前的人,如同大海撈針。
我首先想到的還是鄭成業。他認識父親,也一定認識沈耀華。但他顯然不愿開口。
我嘗試在周末的公園“偶遇”他幾次,他要么遠遠看見我就借故離開,要么干脆不再出現。
棋攤的其他老人,我問起“沈耀華”或者“蘇秋生”,大多茫然搖頭,說“沒印象”或“早不來往了”。
時間太久,父親的輝煌與痛苦,似乎早已被歲月掩埋。
就在我一籌莫展時,唐楚婷提醒我:“既然是你爸以前的同事,又一起參加過比賽,會不會機械廠的老工會,或者退休辦,有記錄?”
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去了父親原單位的退休辦。工作人員很耐心,但查了半天,搖頭。
“蘇秋生師傅的記錄有,但你說的沈耀華……我們廠歷史上,沒有叫這個名字的職工。”
不是同事?那他們是怎么認識的?我有些沮喪。
楚婷又想了想:“區里的象棋比賽……當年的主辦單位,或許是區工會、文化館,或者體育局?”
這思路更渺茫。幾十年前的檔案,即便還在,查找起來也絕非易事。
我幾乎要放棄這條直接尋人的路徑,轉而考慮更迂回的方式,比如從父親每日的“棋語”中破譯。
然而,轉機出現得意外而偶然。
一個周末,我幫母親清理廚房儲物柜,挪動一個沉重的米缸時,在缸底發現了一個舊通訊錄。
塑料皮已經脆化,里面是手寫的姓名、地址和電話,字跡是母親的。
我快速翻看著,大多是親戚和父母老同事的聯系方式。在很靠后的一頁,我手指停住了。
那頁抬頭寫著“秋生棋友”,下面只有孤零零兩條記錄。
第一條:“沈耀華,市紡織廠宿舍3棟207,電話:×××××(此號已作廢)”。
字跡是父親的,有些褪色。旁邊有母親后來用圓珠筆添的一行小字:“人已故,勿擾。”
第二條:“馬玉琴(耀華妻),遷至平安里小區17號,電:××××××××。”
我的心猛地一跳。沈耀華果然已經去世了!母親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而這位馬玉琴,沈耀華的遺孀,或許就是解開所有謎團的關鍵。
我記下地址和電話,找了個借口離開家。平安里是城北一片老居民區,房子都有些年頭了。
17號是一樓,帶個小院。院門虛掩著,里面傳出電視機的聲音。
我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過了會兒,一位頭發花白、身形瘦削的老太太開了門。
她面容慈和,眼神里帶著詢問:“你找誰?”
“請問,是馬玉琴阿姨嗎?”我盡量讓語氣顯得禮貌而平靜。
“我是。你是……”她打量著我,有些疑惑。
“阿姨您好,我叫蘇正志。我父親……是蘇秋生。”我說出父親的名字,仔細觀察她的反應。
馬玉琴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驚訝,愕然,隨即涌上一股濃烈的、復雜的情緒。
那里面有悲傷,有懷念,似乎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嘆息。唯獨沒有我預想中的怨恨或激動。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會關上門。最終,她側了側身,聲音有些沙啞:“進來吧。”
屋子不大,陳設簡樸但整潔。她在藤椅上坐下,指了指旁邊的凳子。
“你長得……有點像你爸爸年輕的時候。”她看著我,目光有些飄遠,“他……還好嗎?”
“還好。”我斟酌著詞句,“就是……最近有些事,讓我不太放心。所以冒昧來打擾您。”
“是為了耀華的事吧。”馬玉琴直接點破了,語氣平靜,卻帶著看透世事的滄桑。
我點點頭,鼓起勇氣:“阿姨,我父親這些年,心里一直有事。
我最近才發現,他每天去公園,不是真的下棋,而是對著空棋盤,好像……在跟什么人下棋。”
馬玉琴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卻沒有喝。
“他在跟耀華下棋。”她低聲說,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明了的事實。
“沈耀華叔叔……他和我父親,曾經是很好的朋友,對嗎?”我問。
“何止是朋友。”馬玉琴的眼中泛起淚光,但強忍著沒落下,“他們是最好的兄弟,是最默契的棋友。”
她陷入了回憶,聲音輕柔而遙遠:“那時候,秋生哥在機械廠,耀華在紡織廠。因為象棋認識的。”
“兩人一拍即合,天天湊在一起研究棋譜,擺弄棋子。廠里比賽,區里比賽,市里也去參加過。”
“他們倆搭檔,一個穩健,一個鋒銳,配合得天衣無縫。八五年區里奪冠,就是他倆。”
這些和我發現的獎杯、照片對上了。我靜靜聽著,不敢打斷。
“可是,后來……”馬玉琴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痛苦的哽咽。
“八七年,有一次很重要的比賽,市里的‘金牛杯’。贏了的,有機會代表市里去省里。”
“比賽前夜,他們倆在我家,推演第二天可能遇到的對手。為了一步棋,吵了起來。”
“耀華想用他擅長的中炮急進,打開局面。秋生哥覺得對手穩健,應該用屏風馬穩守反擊。”
“兩人都是頂尖的,都固執,誰也說服不了誰。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幾乎成了爭吵。”
馬玉琴閉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令人心碎的一幕:“耀華氣得臉色發白,說秋生哥保守怯戰。秋生哥也上了火,說耀華有勇無謀。”
“最后,耀華摔門走了。秋生哥也鐵青著臉離開。那是我見過他們吵得最兇的一次。”
她睜開眼,淚水終于滑落:“我以為,就像以前很多次爭執一樣,第二天比賽前,喝杯茶,就沒事了。”
“可是……”她的肩膀開始顫抖,“第二天,耀華在去賽場的路上,精神恍惚……被一輛拐彎的貨車……”
她說不下去了,用手捂著臉,壓抑的哭聲從指縫里漏出來。
我渾身冰涼,坐在那里,動彈不得。雖然早有預感,但親耳聽到這殘酷的真相,仍像被重錘擊中。
一場爭吵,一步棋的爭執,竟導致了摯友的死亡?
“秋生哥……他后來再也沒碰過棋盤,至少,沒在公開場合下過棋。”馬玉琴平復了一下,擦著眼淚。
“他來過幾次,在我面前哭,說都是他的錯,如果他不跟耀華吵,如果他不那么固執……”
“我勸過他,不怪他,是意外。可他聽不進去。他的心,從那天起,就死了一半。”
我終于明白,父親每日面對空棋盤,喃喃自語,是在做什么。
他在復盤那盤導致決裂的棋。他在與記憶中沈耀華的幻影對弈。
他一遍遍推演,或許是想證明對方是錯的,或許是想承認自己是錯的。
但無論如何,他都無法改變那個血腥的結局。他只能用這種孤獨而絕望的方式,陪伴那個因他而逝去的亡友。
進行一場永不結束、也永無勝負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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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從馬玉琴阿姨家出來,天色已近黃昏。晚風帶著涼意,吹在我發燙的臉上。
腦海里反復回響著馬阿姨的話,還有她最后那聲長長的嘆息:“都是命……可秋生哥,他太苦了自己。”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怎么就來到了街心公園。這個時間,公園里人已稀少。
我下意識地走向西北角,那片香樟樹林。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微微佝僂的背影。
父親果然在那里。他坐在老位置,布兜放在腳邊,面對著石桌棋盤。
這一次,我沒有躲藏。一種混合著悲痛、理解、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驅使著我。
我放輕腳步,慢慢靠近,在離他大約四五米遠的一棵香樟樹后停下。這個距離,能勉強聽清他的低語。
夕陽的余暉穿過枝葉,在他身上涂抹著斑駁的金紅。他的側臉沉浸在一種專注到近乎虔誠的神情中。
他伸出右手食指,懸在棋盤“紅方”區域的一個點上,遲遲沒有落下。
嘴唇翕動著,聲音比前幾次我偷聽時稍微大了一點,或許是沉浸得太深,或許是這里太過安靜。
“……耀華,你這一步,中炮,太急了。”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對老友說話時才有的、熟稔又痛楚的語調。
手指終于落下,虛點在一個位置。“我該上馬,屏風馬,先穩住。”
他身體傾向棋盤另一側,仿佛在傾聽,眉頭緊鎖,搖了搖頭。
“不,不……你說得對,光守不行。你性子急,想打開局面……”他喃喃著,手指移動到另一個點,“我該平炮,對,平炮兌車,跟你對攻。”
他似乎看到了“對手”凌厲的回應,手指快速在幾個點之間虛劃。“你進車,捉馬……我飛象?還是上士?”
他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額頭在暮色中似乎有細微的汗光。“錯了,又錯了……當年我就該讓你走中炮的。”
這句話,他重復了兩遍,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悔恨。“讓你走中炮……或許,你就不會生氣,不會那么急著走……”
他的手指停在“楚河漢界”邊上,微微顫抖。“我們吵什么啊……一盤棋而已……輸贏,哪有那么重要……”
他沉默了,久久地凝視著空蕩蕩的棋盤,仿佛能透過石桌,看到那個早已不在的、鮮活的身影。
晚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像遙遠的潮聲,也像一聲聲嘆息。
父親緩緩抬起頭,望向漸漸暗下來的天空。那里,最早的一顆星已經亮起。
他的眼眶,在暮色中,分明閃爍著一點濕潤的光。
“耀華啊……”他極輕地喚了一聲,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承載著千鈞之重。
“這步棋,我悔了三十多年了。”
他說完這句話,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脊背佝僂得更深了。
他就那樣坐著,一動不動,與暮色,與石桌,與那盤永遠下不完的棋,融為了一體。
我靠在冰涼的樹干上,緊緊咬住牙關,才沒有讓自己發出聲音。
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我終于徹底明白了。
父親每天來這里,不是在消遣,不是在懷念,甚至不完全是懺悔。
他是在進行一場孤獨的儀式,一場與亡靈對話的儀式。
他用這種方式,將沈耀華留在了身邊,留在了棋盤對面。仿佛這樣,時間就未曾流逝,悲劇就未曾發生。
他囚禁了自己,在過去的棋盤格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那空棋盤,是他心靈的牢籠,也是他唯一能靠近摯友的祭壇。
我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直到父親慢慢站起身,拿起布兜,像往常一樣,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
我沒有跟上去。我需要時間,消化這洶涌而來的悲傷與震撼。
夜色完全籠罩了公園。那張石桌靜默在黑暗中,棋盤格模糊不清,像一個等待填滿的巨大傷口。
08
知道真相后,再看父親,一切都不同了。
他沉默的側影,他偶爾的出神,他對著電視新聞卻空洞的眼神,都有了具體的指向。
那是一種被愧疚長久浸泡后,近乎麻木的平靜。外殼堅硬,內里早已被蝕空。
我小心翼翼,不敢提起任何與象棋、公園、舊友相關的話題。母親似乎察覺到我情緒有異。
一次飯后,她低聲問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看著她擔憂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母親眼圈一紅,別過臉去:“別怪你爸。他心里……太苦了。”
“我知道,媽。”我握住她粗糙的手,“我不怪他。”
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戳破這層窗戶紙?強行把他從那個自我懲罰的儀式中拉出來?
還是裝作不知,任由他在那盤無盡的“盲棋”里繼續沉淪?
唐楚婷勸我:“給叔叔一點時間,也給你自己一點時間。這種事,旁人很難介入,需要契機。”
契機,很快以一種令人心焦的方式到來了。
初冬的第一場寒流來襲,氣溫驟降。父親早晨起來,就有些咳嗽。
母親讓他別去公園了,在家歇著。父親搖頭,只說“沒事”,照舊在午后出了門。
那天風很大,陰云低垂。我因項目緊急在公司加班,直到晚上八點多才回家。
一進門,就感覺氣氛不對。母親紅著眼眶從臥室出來,壓低聲音:“你爸發燒了,燒得有點糊涂。”
我心頭一緊,連忙進去。父親躺在床上,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呼吸粗重。
母親剛給他喂了藥,用濕毛巾敷著額頭。我坐在床邊,摸了摸他的手,很燙。
“爸?”我輕聲叫他。
父親眼皮動了動,沒睜開,嘴唇干燥起皮,喃喃著說著胡話。
起初聽不真切,我俯下身。斷斷續續的音節飄入耳中。
“……馬三進四……不對……炮二平五……平五……”
他在發燒昏迷中,竟然還在下棋!還在推演那盤糾纏了他半生的棋局!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
“……耀華……你走……你走中炮吧……”他的聲音帶著哀求的哭腔,“我不攔你了……不攔了……”
淚水從他緊閉的眼角滑落,滲入花白的鬢角。
“是我……是我不好……”他胡亂搖著頭,神情痛苦,“我不該跟你吵……不該……”
母親在一旁捂住嘴,發出壓抑的啜泣。
我緊緊握住父親滾燙的手,喉嚨哽咽:“爸,沒事了,都過去了,沒人怪你……”
他仿佛聽不見,沉浸在自己的夢魘里。“車……你的車沒了……小心……有車!”
最后兩個字,他幾乎是喊出來的,帶著巨大的恐懼,身體也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有車!耀華!小心——!”嘶啞的呼喊之后,是崩潰般的嗚咽。
然后,他漸漸安靜下來,呼吸依然急促,但不再說胡話,只是極輕地、反復地念著那個名字:“耀華……耀華……”
像是在呼喚,又像是在確認什么存在。
那一夜,我和母親輪流守著他。后半夜,他的體溫終于開始下降,人也睡得沉了些。
天快亮時,他醒了片刻,眼神渙散,看了我一會兒,才慢慢聚焦。
“正志……”他聲音虛弱。
“爸,我在。你好點沒?”
他點點頭,又閉上眼睛,良久,極輕地說了一句,清晰而疲憊:“你都……知道了?”
我怔住了。原來昏迷中的片段吐露,他自己有印象。
我不知道該承認還是否認。
父親沒等我回答,仿佛用盡了力氣,喃喃道:“我欠他的……一輩子也還不清了……”
說完,他又昏睡過去。那句話,卻像燒紅的鐵釬,烙在了我的心上。
這不是簡單的愧疚。這是父親給自己判下的無期徒刑。他用余生,在為那一刻的固執“服刑”。
而那個刑場,就是公園里,那張冰冷的、刻著棋盤的石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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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父親病了一周,才慢慢好轉。這場病仿佛抽走了他不少精神,他顯得更蒼老,更沉默了。
公園,自然是去不成了。母親嚴格看著他,他也順從地待在家里,看看報紙,陽臺曬曬太陽。
但我知道,他的心不在這里。他的目光常常沒有焦點,手指會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輕敲點,仿佛在模擬落子。
那盤棋,那個看不見的對手,依然牢牢占據著他的心神。
我必須做點什么。不能讓他再回到那個孤獨的、自我懲罰的循環里。
我想起了鄭成業。他顯然是知情者,甚至可能是唯一的、還在關注著父親的“局外人”。
這次,我沒有去公園堵他。我按照當初在棋盤上看到的名字痕跡,又去退休辦和老年活動中心打聽。
終于,從一個老工會干事那里得知,鄭成業退休前是文化館的干部,確實喜歡象棋,家住城西某小區。
我直接找上了門。開門的是他本人,看到我,愣了一下,隨即皺起眉頭。
“你怎么找到這兒的?”他語氣不太客氣,但沒有立刻關門。
“鄭叔,打擾了。”我誠懇地說,“我為我上次在公園的唐突道歉。但我沒有惡意。”
他打量著我,眼神復雜,最終還是側身讓我進了屋。
客廳整潔,書架上不少棋類書籍。墻上掛著一幅字:“弈道酬勤”。
“我父親病了,因為那天風大還去公園。”我開門見山,“他發燒時說胡話,一直在叫‘耀華’,在下棋。”
鄭成業正在倒茶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濺出幾滴。他放下茶壺,重重嘆了口氣。
“坐吧。”他指了指沙發。
“鄭叔,您認識沈耀華,對嗎?”我坐下,直接問道。
鄭成業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聲音低沉:“他是我表哥。”
我雖有所猜測,但親耳證實,還是心頭一震。
“所以,您一直都知道我父親的事?知道他每天去公園做什么?”
“知道。”鄭成業苦笑一下,“從一開始就知道。秋生哥第一次獨自坐到那張石桌邊,我就看見了。”
“那張石桌……”
“那是很多年前,區里舉辦象棋露天賽,特意安置的幾張棋桌之一。”鄭成業回憶道,“當年,秋生哥和耀華哥,就在那張桌子上,聯手打敗了好幾個強敵,最終一起捧杯。”
原來如此!父親選擇那里,并非隨意。那里有他們共同的輝煌記憶。
“耀華哥出事以后,秋生哥整個人就垮了。比賽不參加了,棋也不摸了。”鄭成業語氣沉重。
“大概七八年前吧,我發現他開始偶爾去公園,就坐在那里發呆。后來,就變成了你看到的樣子。”
“您為什么不勸勸他?或者……去跟他下一盤真正的棋?”我問。
“勸?”鄭成業搖搖頭,“怎么勸?說‘不是你的錯’?這話馬玉琴嫂子說過,我說過,其他知道這事的老哥們也說過。”
“他聽嗎?他要是聽得進去,就不會是今天這樣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他這里,過不去。他認定了,是他害死了最好的兄弟兼棋友。”
“至于跟他下棋……”鄭成業嘆了口氣,“我試過。大概五年前,我拿著棋盤,坐到了他對面。”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洞洞的,又好像看得穿我。他說:‘成業,這位置有人了。’”
“我說:‘秋生哥,耀華哥走了,我陪你下一盤。’”
“他搖搖頭,很慢,但很堅決。他說:‘不,他還在。他就在這兒,跟我下棋。’”
鄭成業模仿著父親當時的語氣,竟有幾分神似,那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沉浸在另一個世界的篤定。
“然后,他就再也不看我和棋盤,繼續對著空氣,比劃起來。我只好走了。”
“后來,我跟幾個知情的老人打過招呼,讓大家別去打擾他。就讓他……用自己的方式,陪著耀華哥吧。”
原來,父親那份怪異的寧靜,某種程度上,是被知情者們默許甚至守護著的。
這是一種怎樣沉重而無奈的保護啊。
“可是,鄭叔,”我感到一陣酸楚,“這真的是‘陪’嗎?這難道不是一種更殘忍的囚禁?對我父親自己?”
鄭成業看著我,目光深邃:“孩子,你說得對。這與其說是陪伴,不如說是煉獄。他把自己關在里面,用悔恨當柴火,日夜煎熬。”
“但這是他選擇的贖罪方式。
在他看來,唯有如此,才能讓耀華哥‘活’在棋盤對面。
唯有如此,他才能繼續那盤未下完的棋,才能有機會,在幻想中說一聲‘悔棋’或者‘你贏了’。”
“他拒絕一切真實的對手,因為真實的棋局會有終點,會有勝負。而他與耀華哥的這盤棋,不能結束,也不會有勝負。結束了,耀華哥就真的徹底走了。”
我默然。父親的邏輯,悲哀而扭曲,卻又如此真實,如此堅固。
“難道就沒辦法了嗎?”我幾乎是在哀求。
鄭成業沉思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沙發扶手。
“或許……有一個辦法。”他緩緩地說,眼神里閃爍著一種復雜的光芒,有風險,也有決斷。
“但需要你配合。也需要一點……‘欺騙’,或者說,一個善意的謊言。”
10
父親的病好了,但精神依舊萎靡。春日遲遲,窗外已有新綠,他卻仿佛還留在那個寒冷的冬季。
母親和我都盡量避免刺激他,家里維持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平靜。
我和鄭成業,以及馬玉琴阿姨,悄悄見了一面。鄭成業說出了他的計劃。
一個大膽的,或許能擊穿父親心防的計劃。馬阿姨聽完,淚流滿面,良久,點了點頭。
“如果能讓他好受點……耀華在天有靈,也一定愿意的。”她哽咽著說。
計劃定在周六下午,天氣晴好。父親的身體已無大礙,母親勸他出去走走,曬曬太陽。
他猶豫了一下,看了看窗外明媚的天光,終于點了點頭,換上了那件灰色夾克。
一切如常。他拎起布兜,走向街心公園。我和鄭成業遠遠跟著。
不同的是,這一次,馬玉琴阿姨也來了,她站在公園入口附近的一棵大樹下,緊張地望著父親的背影。
我們知道,她不能靠得太近,那會讓父親意識到這不是“棋局”的一部分。
父親毫無察覺,沿著熟悉的路徑,走向香樟樹林,走向那張石桌。
他在老位置坐下,放下布兜,目光落在空棋盤上。片刻的靜默后,那熟悉的、無聲的儀式開始了。
手指懸停,嘴唇翕動,眼神銳利而痛苦地投向棋盤對面虛無的某一點。
我和鄭成業躲在稍遠些的樹叢后,屏息等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父親完全沉浸其中。
鄭成業對我使了個眼色,輕輕拿起他一直提在手里的那個木制棋盤——正是我初次在公園見他時,他自己與自己對弈的那個。
他整了整衣襟,深吸一口氣,臉上那種慣常的悠閑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肅穆的、近乎莊嚴的神情。
他邁開步子,不疾不徐,朝著石桌走去。
腳步聲驚動了父親。他抬起頭,看到鄭成業,眉頭立刻蹙起,眼中閃過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以及更深的、拒人千里的疏離。
鄭成業沒有停下,徑直走到石桌對面,那個空著的位置。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客氣地打招呼,而是用一種平靜的、卻不容置疑的語氣,看著父親的眼睛,輕聲說:“秋生哥,這位置,今天讓我坐。”
父親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鄭成業如此直接。他張了張嘴,想重復那句“這位置有人了”。
但鄭成業沒給他機會。他將手中的木制棋盤,穩穩地放在了石桌刻線的棋盤格之上。
兩個棋盤,一木一石,一虛一實,在這一刻重疊。
然后,鄭成業從口袋里掏出兩盒棋子,一紅一黑。他打開棋盒,開始往木棋盤上擺放棋子。
他的動作很慢,很穩,帶著一種鄭重的儀式感。啪,啪,棋子落在木質棋盤上的聲音,清脆而真實,打破了這里長久的寂靜。
父親怔怔地看著,看著那些真實的棋子——車、馬、炮、士、象、兵——一個個出現在本該空無一物的“戰場”上。
他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這盤棋的實體。
他的嘴唇顫抖著,視線死死盯住棋盤,又猛地看向鄭成業,眼神里充滿了困惑、掙扎,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你……”父親的聲音干澀。
鄭成業擺好了最后一顆棋子,紅黑雙方,楚河漢界,嚴陣以待。
他沒有坐,而是微微俯身,雙手撐著石桌邊緣,目光越過棋盤,深深地看進父親的眼睛里。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穿透了父親自我封閉的屏障:“秋生哥,耀華哥……他托我告訴你。”
父親的身體劇烈地一震,瞳孔驟然收縮。
鄭成業一字一頓,緩慢而有力:“他說,那一步棋,中炮還是屏風馬,早就不要緊了。”
“他說,他早就不怪你了。”
“他還說……”鄭成業的眼眶也紅了,聲音有些哽咽,“這盤拖了這么多年的棋,他累了。他讓你贏。”
“他讓你,好好下完這一盤。用真的棋子。”
話音落下,仿佛有驚雷在寂靜的樹林中炸響,卻又奇異地歸于一片更深的寂靜。
風停了,鳥雀的鳴叫也消失了。整個世界,仿佛都凝固在石桌旁這兩個男人之間。
父親的臉上,所有血色瞬間褪去,變得蒼白如紙。他死死地瞪著鄭成業,仿佛想從他臉上找出欺騙的痕跡。
但他的眼神,從最初的震驚、不信,慢慢變成了巨大的茫然,然后是鋪天蓋地的、無法承受的痛楚。
他的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看著鄭成業,又看看擺滿棋子的木棋盤,再看看對面空蕩蕩的石凳。
那個他幻想了三十多年、對話了三十多年的“對手”,那個因他而逝的摯友的影子,在這一刻,隨著鄭成業的話語,仿佛被一道真實的陽光照射,開始變得模糊、動搖。
“耀華他……真這么……說?”父親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哭腔,更像是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語。
鄭成業重重地點頭,眼淚終于滾落:“嗯。馬嫂子也在,她也聽見了。耀華哥,他真的不怪你。”
他側身,示意了一下公園入口的方向。遠遠地,馬玉琴阿姨站在那里,已是淚流滿面,朝著父親的方向,用力地、不斷地點頭。
父親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馬玉琴。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收回視線,重新投向眼前的棋盤。
那真實的、布滿棋子的棋盤。
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穿透虛空的凝視,而是真正地、一寸寸地,拂過那些他熟悉又陌生的棋子。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肩膀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那只曾經只會虛點的手指,此刻蜷縮起來,又松開,再蜷縮。
良久,良久。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出右手。那只布滿老繭和皺紋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仿佛一個世紀。
然后,它顫抖著,卻無比堅定地,越過了石桌的邊界,落在了木制棋盤的上方。
他的食指,沒有再去虛點那冰冷的石刻紋路,而是懸在了那顆真實的、紅色的“帥”棋之上。
指尖,輕輕觸碰到了冰涼的、光滑的木質棋子表面。
真實的觸感,如同電流,瞬間擊穿了他。
一直強忍的、壓抑了三十多年的淚水,在這一刻,終于決堤。
沒有嚎啕大哭,只有滾燙的、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無聲地滑落,砸在石桌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他的喉嚨里發出壓抑到極致的、類似嗚咽的嗬嗬聲,整個人像是終于卸下了背負一生的巨石,佝僂下去,又因為這份解脫而劇烈顫抖。
鄭成業紅著眼圈,默默地將盛著黑色棋子的棋盒,推到了棋盤屬于“對手”的那一側。
他自己,輕輕在石凳上坐了下來,坐在了父親對面,那個曾經“屬于”沈耀華的位置。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像一尊沉默的、充滿理解的雕塑。
父親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斷續的抽泣。他用手背胡亂抹著臉,淚水卻怎么也擦不干。
他抬起朦朧的淚眼,看著對面坐著的鄭成業,看著那盒黑色的棋子,看著這盤真實的、等待開始的棋局。
眼神里,那層厚重了數十年的、自我禁錮的堅冰,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碎裂的痕跡。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顫抖著,帶著淚水的咸澀。
然后,他用依舊發抖的、卻不再虛空點劃的手指,捻起了那顆紅色的“帥”,將它,穩穩地,放回了“九宮”的正中央。
動作生疏,卻有著某種塵埃落定的沉重。
他抬起濕漉漉的、通紅的眼睛,看向鄭成業,嘴唇翕動了好幾次,才發出嘶啞的、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該……你走了。”
鄭成業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混合著悲憫與釋然的、極其復雜的笑容。
他點了點頭,伸出手,拈起一顆黑色的“炮”,猶豫了剎那,越過了楚河漢界,輕輕地,放在了中線卒林之前。
“啪。”
一聲輕響,落在木質棋盤上,也落在父親驟然收縮又緩緩松開的心弦上。
一盤真正的棋,開始了。
春日的陽光,終于徹底穿透了香樟樹茂密的枝葉,溫暖地、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這一方小小的石桌上。
照亮了棋盤上涇渭分明的紅與黑,照亮了棋子光滑的表面,也照亮了父親臉上未干的淚痕,和那淚痕之下,一絲久違的、屬于活人的生機。
遠處,馬玉琴阿姨捂住嘴,背過身去,肩頭聳動。
我靠在冰涼的樹干上,仰起頭,閉上眼,任由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滑落。
風又起了,穿過樹林,沙沙作響,像嘆息,也像一聲悠長的、終于被聆聽到的回應。
棋盤對面,曾經空無一人的位置,此刻坐著一位真實的、呼吸著的棋手。
而父親心中,那個徘徊了三十多年的棋友幽靈,或許并未離去,只是終于,可以安歇在那聲“不怪你”的寬恕里,看著這盤被歲月凝固的棋,重新開始走動。
第一步,總是最難的。但畢竟,已經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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