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些人活在世俗的邊緣,卻成為生活的真相。
作家韓少功的新作《張三李四》,充滿了小人物的黑色幽默。書中聚焦48個奇人,48件怪事,他們多來自社會底層,差不多都是“路人甲”或“隔壁那誰”式的小角色,有的怪異,有的瘋癲,有的機關算盡,有的身負異能,他們游離于世俗規則之外,演繹著光怪陸離的人間悲喜劇。
是荒誕的小說,也是是魔幻的現實,這些“神人”幾乎都是作家韓少功的身邊人,是鄰居,是鄉親,他們真實地活過。
以下摘選自《張三李四》
![]()
《兇殺案》| 知名畫家賀大田 繪
01.
玉老爹是屬狗的,掐指一算,已年近八旬。他老婆從不知自己的生年,只說她是山上大鬧蝗蟲那年生的,是油榨房起火那年嫁的,大概在村里打死豹子那年又做了娘,活到如今到底多少歲,是一筆糊涂賬。
反正他們活得自家的老大死了,老二也死了,女兒的喪事幾年前也辦了。唯一剩下的老四,是個路上撿來的孤兒,靠老人砍柴火和撿牛糞養大,讀了書,進了城,一晃這些年無音信。鄰居們問起老四的時候,老兩口哼哼哈哈裝耳聾。
他們經常在井邊合抬一桶水,在山邊合抬一捆柴,覺得路好長,肩上好沉,蚊子和馬蜂好欺人。特別是這一天,老黃狗有些異樣,盯著飯不吃,盯著水不喝,四腿一跪,倒在門邊,眼光慢慢發直。老兩口有些傷心,在屋后挖了個土坑,摸著將要入土的一團冷毛冷皮,割肝割肺地哭了一場。他們拍著身上的泥土時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互相明白了心意。
那件事看來是該辦了。
“我膽子小。你先做我,再做你自己。”老妻說。
“我好歹當過組長的,你得先做我。”老夫擺出領導干部資格。
“我腿不靈便,站不穩,你不是不知道。”
“我眼睛花,這幾天手桿子也沒氣力。”
“我事事都讓著你,這回說上天說下地,也不讓了。”
“不是不讓你,是說做自己太難了,如何好下手?要是把自己做個半死,血糊糊地閉不上眼睛,我就虧大了。”
“那你去找雄三來做你,他會幫忙的。”老妻出了個主意。
“雄三,雄三,你只曉得一個雄三。”
老夫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但也沒辦法,抹干胡須上的殘涎,回家去找出斧子,在階前石塊上磨了好一陣。見斧口漸漸瀉出銀光,拿一塊木頭試試,叭,居然一劈兩半。婆婆在一旁高興地說:“我說你行,你看是不是?”
婆婆扶著墻,駝著背,興沖沖拐進了屋,清出了兩套比較體面的衣,算是入土用的壽衣,一套男式,一套女式。她最不放心老公的眼花和糊涂。“死鬼,到時候你多看兩眼,莫把我的鞋子穿反了,莫把我的襪子穿反了,記住了嗎?”
“我連這點小事還做不好?”
“你要把我身上的血抹干凈,莫嚇了別人,曉得不?”
“你都說過八遍了。”
“我膽子小,你要先打昏我再下刀……”
“你就是啰唆,一張麻雀嘴。你要是這不放心,那不放心,你就自己去做!”玉老爹氣呼呼把斧頭丟在地上。
玉婆婆不敢自己做,只好不再當麻雀。他們吃了最后一頓飯。老妻要老夫多吃點,說多吃才有力氣,才會下手利落,見對方放下碗,又往空碗里壓了半瓢飯,非把對方喂成一個雄壯殺手不可。接下來,她照例收拾桌子,涮鍋,洗碗,洗筷子。不料玉老爹坐在門口打飽嗝,等得有點不耐煩:“死豬婆,還洗什么洗?給誰洗啊?”
“我洗了一輩子碗,未必就多了這一回?攤爛這一灶臺,我不安心。”
“好吧,你只管洗,你洗。”
玉老爹盡力表現得耐心一點,閑得沒事可做,便拿一把斧頭在門檻上隨意亂剁,剁得木渣四處飛跳。一只破皮鞋也拿來剁了,頃刻間碎尸萬段。看來剛才斧子磨得好,刃口已無可懷疑,有一點削鐵如泥的味道。
![]()
圖 |《張三李四》實拍
02.
灶臺上叮叮當當的聲音總算消失,水缸邊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沒有了,小土屋里一片寂靜。后來的事情發生在燦爛的陽光里,發生在門前兩頭牛不安的長嘯里,發生在某一片枯葉飄離枝頭或某一滴泉水落向石塊的微弱動靜里……這件事在此從略,以免過于血腥的場面刺激讀者。總之,按照他們事先的策劃,玉老爹在這天一棒打昏了老婆,然后做了她,提來兩桶水,把她身上的血抹洗干凈,依次換了衣和鞋襪,用白布床單包好,平平穩穩地放入棺木。他檢查了一下死者的衣袋,發現一沓紙錢已經在那里了。又檢查了一下死者的腳,發現鞋襪都沒有穿錯,這才喘一口大氣,覺得事情做得利索。
“你現在滿意了吧?”他把小鏡子和小梳子放入女人的衣袋,對尸體不無羨慕和嫉妒地說。
“你現在曉得,有老公與沒老公還是不一樣吧?”他還不失時機地自鳴得意。
他現在得考慮自己了。去找雄三之前,他圍著自己的老屋走了一圈,圍著自己以前種過的兩丘稻田也走了一圈,回頭把一張舊漁網和半壇好酸菜送給鄰居秋矮子,算是抵了去年抓藥時借的四塊三毛錢。做完這一切,他掩上門,扶著一根竹杖上路,翻過一個小山坡去找雄三,一個遠房侄子,一個熱心幫忙的人。
雄三是個砌匠,住在水磨房旁邊。他聽說來意,雞啄米似的點頭說:“這個忙肯定是要幫的,你老人家是從不開口的人,好容易開一次口,我能不答應嗎?你幫我找過牛,幫我理過圳水,我不幫你還算是人養的?不過……”
“不過什么?”
“這樣的事,我怕。”
“怕什么呢?我斧子都給你磨快了,不費你多少力。你就看準我的頸根,要不看準我的腦殼,閉上眼睛,咔嚓一下……事情簡單得很。”
“我……我從沒做過這事。”
“我也沒做過,今天不也做了?”
“你要我幫別的忙,我肯定說一不二。”
“你去多喝點酒,我出酒錢。屋里還有個柜,算是留給你的。”
“我要是喝醉了,說不定就砍亂了。要是砍了別個,如何是好?”
“真是個沒用的貨!你沒宰過雞嗎?沒破過魚嗎?我比你年長幾十歲都殺得了,你一個后生如何殺不了?只是下斧子要狠一點,莫殺個半死,痛得我滿路上跑,滴得血到處都是。”
“再說……”雄三眨眨眼,“這事也不知違不違法。”
“是我要你殺的,又不是你要殺的。”
“那不一定。上一次國強打他老婆,又沒打別人的老婆,也被警察抓去關了幾天。誰想得到呢?”
“我給你留字據,總可以吧?”
雄三覺得字據很有必要。不過玉老爹眼睛花,不識幾個字,字據只能由雄三寫好,念給對方聽,交對方按手印。雄三怕承擔責任,在字據上特別強調,殺人這事純屬幫忙,是欠了人情不得不還,與他雄三沒有任何關系。就算下手再狠,就算沒給對方留下個全尸,他雄三也不負任何責任。
可惜雄三家里沒有別人,沒有第三者按手印做證,因此這字據還是讓他心里懸懸的,不怎么踏實。“這樣就行了嗎?”
“你還要怎樣?”
“這樣吧,我再去問一下村長。你不急在這一刻,早晚都是一回事,先回去等著。我立馬就回來。”
玉老爹沖著他的背影大發脾氣:“屁大的事還問問問,胯里白掛了四兩肉!比你玉婆婆還不如。我早就說你成不了大事!只有尿壺的八字,擺到哪里也裝不了酒!”
雄三早已一溜煙跑了。
![]()
圖 |《張三李四》實拍
03.
雄三來到村長家,發現來得不是時候,村長正指揮一些人卸車,卸下沙石和水泥,是準備秋后蓋新房的——有新房以后就有新媳婦進門了。他只好先幫著卸車,把一包包水泥堆碼在檐下,累得頭昏眼花,連衣角都在滴汗。好容易才見汽車走了,幫手們散了,村長也消停下來,才湊到對方的耳朵邊。“今天特地來有事要問問……”
“什么事,你說吧。”
“我要殺個人……”
村長臉色突變。“哪個黑了你的錢?”
“那倒沒有。”
“睡了你婆娘?”
“也沒有。”
村 長 松 了 口 氣。“ 你 想 上 臺 唱 一 回 殺 人 的 戲, 你 就 說清楚。”
“村長你莫開玩笑,我哪是唱戲的料?我是真想……殺人了。”
“雄伢子,多個仇人多堵墻,多個朋友多條路。你今天不要在我面前說是非。你就是受了再大的氣,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懂不懂?人啊,只有今生沒有來世。你記住我這句話。”
“你老人家越說越遠了,我真是……真是……”雄三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才能把事情說出來,最終掏出了字據。
村長看完字據,“啊呀”一聲,明白了幾分。“你是說玉老夫子……他嘛,活著確實受罪,死是福氣,不死不順民心的。你想啊,有飯吃不香,有衣穿不暖,一不留神屎尿就在褲襠里。到冬天,咳得沒聲音,只是咳得眼睛翻白,口吐清水,全身發抖,差點把綠腸子都咳出來了。他不受罪,我們
看了都是受罪,哎哎哎……”
“你是說我殺得?”
“難為他這一片心,算是舍己為公,給國家和社會減輕負擔,精神是不錯的,風格是高尚的,應該表揚……”
“照你這樣說,我殺他一下沒有問題?”
村長搖搖頭。“見血總有點嚇人吧?社會影響不好吧?
你看看,我們這個村就在大路口,還是個林業先進村、沼氣利用先進村、滅鼠模范村,人家過來過去的。上面的小汽車也今天來一部,明天來一部。你搞得外邊人指指點點,嘰嘰喳喳,大家臉上有什么好看?照我看,他不想受罪就自己動手……”
“他不是怕動手,是怕自己搞不徹底,落個半死不活。”
“那就下點農藥,到河邊找個水深的地方,總而言之,要做得斯文些……”
“我也是這樣說的啊,但他又說怕死得慢,說只有斧子來得快。你說這如何辦?我也不知走什么背運,倒霉事件件都賴上我了。”雄三蹲下去揪自己的頭發,急得一臉的五官全亂了套。
村長沒法斷案,想了想說:“這樣吧,這事得問問。要不,明天我給你打個報告送上去,就說這是特殊情況,需要特殊處理。”
“來不及啦!”雄三拍著大腿,“他正等著哩,我不殺他,他肯定不依不饒,說不定晚上就提著斧頭上門來,守在我床頭。我還睡不睡覺?”
事情既然急成這樣,村長只好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給自己的小舅子,一個在城里教書的先生。不料對方一聽到殺人,嚇得結結巴巴,很快就把電話掛了,好像怕血從電話筒里濺過去。村長又打電話給洪麻子,鎮上一個修電視機的師傅——那人比較現代化,西裝穿得好,皮鞋穿得好,還能說城里的官話,應該比較有見識。不巧的是,洪麻子這一天恰好出遠門,也沒法提供法律依據。村長沒辦法,急得團團轉,只好拉著雄三直接去鄉里。
![]()
圖 |《張三李四》實拍
04.
天色漸晚。鄉政府一側的派出所里,兩個警察正在燈下打牌,吵吵鬧鬧的,沒把村長的話聽入耳。待村長說到第三遍,一個警察才跳起來:“嘿!翻天啦!這不是兇殺案嗎?”
說著他把手中的牌一丟,跳下桌子找鞋子,提起手銬就往外趕。
一行人急匆匆來到玉老爹的小土屋里,查看了玉婆婆的尸體——受害人果然在。又查看了墻邊的斧頭和水溝里的血跡——犯罪工具和犯罪現場也歷歷在目,完整無缺,不容抵賴。他們隨即把兇手逮了個正著。當時殺人犯已經困了,坐在門檻上,倚著大門,半張著嘴巴昏昏入睡,夢得昏天黑地深不見底的樣子。月光從樹影里篩下一些光斑,在一張皺紋深刻的老臉上跳躍。兩只螢火蟲落在他的破鞋上,綠色的亮點此起彼伏,一閃一閃。
手電筒射光在他臉上照了幾輪,才晃得他兩條眼縫慢慢打開。“喂,你殺了人嗎?”一個警察問他。
“沒……沒……沒殺啊。”老人用手遮擋強光。
“那屋里的玉婆婆如何死的?”
“我殺的。”
“你還不是殺了人?”
“我沒殺人,只殺了我老婆。”
“你老婆也是人,殺她就是殺人,明白不?”
警察用手銬套住他的手腕,把他從門檻上拉起來。拉他的時候發現他太輕,輕得像一根草,一陣風。
“你犯了謀殺罪,要吃官司。起碼要判你個死緩。”一個警察說。
“死緩是么事?”
村長解釋:“就是讓你死,但暫時還不讓你死。”
“那要等好久?”
“不曉得。可能等一年,可能等兩年,也可能就不讓你死了……”
老人一聽就急,哇哇哇哭了起來。“娘哎,娘哎,好你個雄三啊,你不幫忙也算了,告什么官啊?害得我還要等一年,還要等兩年……你好個不知咸淡的貨啊!”罵完雄三又噴出鼻涕大罵自己的老婆:“我說了不能找雄三,你說找得。現在好,還不是找來個禍?你拍屁股走了個干凈,留下我一個人吃官司啊!死豬婆,瘋豬婆,瘟豬婆,你現在腳也不痛了,手也不痛了,腰也不痛了,后腦殼也不痛了,你撇下我不管了,自己逍遙自在花天酒地過太平日子去了啊……”
老人號啕不已,踉踉蹌蹌跟著警察走了。
萬家燈火,人生百態
一部中國底層社會的人間悲喜劇
所謂張三李四,無非蕓蕓眾生,無非人間過客↓
![]()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