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我正站在二十六樓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這座南方都市連綿的雨。
雨水匯成溪流,在玻璃上蜿蜒,像一幅永遠(yuǎn)畫不完的抽象地圖。
手機在沙發(fā)上震動,發(fā)出沉悶的嗡嗡聲。
我沒有立刻回頭。
我知道那是誰。
在這個時間點,用那個專屬的、帶著點顫音的鈴聲執(zhí)著地打來的,只可能是我媽。
嗡嗡聲停了,幾秒后,又固執(zhí)地響起。
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有咖啡的微苦和雨水的潮氣。
轉(zhuǎn)身,走過去,拿起手機。
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姆媽。
我劃開接聽。
“喂,媽。”
“幺女啊……”
電話那頭的聲音一如既往,帶著川北鄉(xiāng)下特有的、被歲月和勞作磨得有些粗糲的調(diào)子,此刻卻被哭腔浸泡得又軟又黏。
像一塊濕透了的麥芽糖,甩不掉。
“咋了?”我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一塊冰。
“你二哥……你二哥那個事……黃了……”
我捏著手機,指節(jié)泛白。
“哪個事?”
“就是之前說的那個啊!城里王嬢給介紹的那個女娃,人家本來都松口了,今天……今天人家媽又打電話來,說不行……”
“為什么不行?”我問,像在確認(rèn)一份合同的無效條款。
“還能為啥子嘛!嫌我們屋頭拿不出三十萬的彩禮,嫌你二哥沒得個正經(jīng)工作,就那個小破裝修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
哭聲變得尖銳起來。
“我這張老臉哦,丟盡了!你大哥快四十了,沒個響動。你二哥也三十八了,眼看著又要打光棍!我死了咋個去見你老漢嘛!”
我沉默地聽著,目光落在茶幾上的一只石榴上。
那是周明上周出差從西安帶回來的,紅得像一團火,表皮光滑飽滿。
他說,石榴多子,是好兆頭。
我們結(jié)婚五年,沒有孩子。
檢查做了一輪又一輪,醫(yī)生說,我的問題。
周明從沒說過什么,只是更頻繁地往家里帶各種據(jù)稱“好兆頭”的東西。
“幺女,你跟媽說句實話,你是不是不管你兩個哥哥了?”
我媽的哭聲里,淬上了一層質(zhì)問的鋼。
“你現(xiàn)在是大城市的人了,看不起我們鄉(xiāng)下這攤子爛事了,是不是?”
“媽,我上個月才給大哥打了兩萬,讓他把屋頂漏水的地方修了。”
“那是修屋頂?shù)腻X!那是死的!你哥哥要的是活路啊!是要個媳婦,傳宗接代啊!”
“傳宗接代,靠三十萬的彩禮是傳不下來的。”我的聲音依舊沒有起伏。
“你……你這娃兒心是鐵打的嗦!”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急促的喘息,像是氣得岔了氣。
“你大哥二哥為了供你讀大學(xué),十幾歲就出去打工!吃了多少苦!現(xiàn)在你出息了,就不認(rèn)人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又是這套話術(shù)。
像一部循環(huán)播放的老舊錄音帶,每一個字,每一個停頓,都刻在我腦海里。
我沒有反駁。
因為她說的是事實。
至少,是事實的一部分。
“幺女,媽曉得你也不容易。但是……但是周明不是能干嘛,他是搞設(shè)計的,動動筆就是大錢。你跟他商量哈嘛,看能不能……先幫你二哥把這個事應(yīng)下來?”
她的聲音又軟了下去,帶著試探和哀求。
“三十萬,我們慢慢還,我們打欠條……”
我看著窗外的雨,覺得整個世界都濕漉漉的。
“媽,我跟周明,我們也要過日子。”
“你們過啥子日子嘛!兩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又沒得個娃兒拖累!你們用得到好多錢?”
話像一把淬了毒的錐子,精準(zhǔn)地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我猛地掛了電話。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只有雨點敲打玻璃的聲音,密集,冰冷。
我站在客廳中央,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抽干了所有空氣的容器。
桌上的石榴,紅得刺眼。
我走過去,拿起它,狠狠砸向地面。
石榴裂開,鮮紅的籽迸濺一地,像一灘無法收拾的血。
兩天前,周五的晚上。
周明從外地回來,帶著一身的風(fēng)塵和一個小小的、用紅絲絨盒子裝著的禮物。
“給你的。”他笑著,眼角有細(xì)微的紋路。
我打開,是一枚白玉墜子,質(zhì)地溫潤,雕著一株小小的蘭草。
“出差的時候在個老街上看到的,覺得跟你名字配。”
他說得輕描淡寫。
我接過來,玉墜觸手生溫。
“又亂花錢。”
“不貴,心意。”他從我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上,“喜歡嗎?”
“嗯。”
他身上有陌生的、酒店洗衣粉的味道,混雜著高鐵車廂里沉悶的空氣。
“累了吧,給你煮碗面。”
我掙開他的懷抱,走進廚房。
他跟進來,靠在門框上,看我熟練地?zé)⑾旅妗⑶惺[花。
廚房的燈光是暖黃色的,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蘭蘭,”他忽然開口,“過兩天,我們?nèi)タ纯闯悄夏莻€新開的樓盤吧。”
我手里的動作一頓。
“怎么突然想看房子了?”
“現(xiàn)在住的這個,兩室,總覺得小了點。以后……萬一有孩子呢?”
他又提了孩子。
小心翼翼,像在觸碰一個易碎的瓷器。
“再說吧。”我把面撈進碗里,澆上早就熬好的骨湯。
“總得先看著,心里有個數(shù)。”他接過碗,熱氣氤氳了他的眼鏡片。
“嗯。”
我們坐在餐桌前,吸溜面條的聲音在安靜的餐廳里顯得格外清晰。
“這次去西安,項目談得怎么樣?”
“還行,甲方挺滿意的,就是細(xì)節(jié)還得磨。”
“辛苦了。”
“為你辛苦,不辛苦。”他沖我笑,露出兩顆潔白的牙。
那一刻,我覺得生活就像這碗面。
湯是溫的,面是軟的,蔥花是綠的。
一切都恰到好處,平淡,但安穩(wěn)。
吃完面,他去洗澡,手機就放在茶幾上。
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條APP的推送消息。
“您的常用同行人‘小安’已成功出票。”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
常用同行人。
小安。
周明的手機沒有密碼。
這是我們之間為數(shù)不多的、心照不宣的信任。
我拿起來,點開那個訂票軟件。
歷史訂單里,最近半年的出行記錄,幾乎每一次,都跟著一個“安瑞”。
備注,小安。
去西安,去青島,去廈門。
我點開安瑞的身份信息。
身份證號碼顯示,她今年二十三歲。
比我小了整整十歲。
浴室里傳來嘩嘩的水聲。
我的血,一點一點地涼下去。
像冬日里被潑了一盆冰水,從頭到腳,寒意刺骨。
我沒有動。
我只是坐在那里,拿著他的手機,一頁一頁地翻看。
像一個冷靜的法官,在審閱一份厚厚的卷宗。
卷宗里,寫滿了背叛的證據(jù)。
周明洗完澡出來,擦著頭發(fā),看到我坐在沙發(fā)上,愣了一下。
“怎么了?還不睡?”
他走過來,想攬我的肩。
我把手機屏幕轉(zhuǎn)向他。
“小安,是誰?”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
眼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慌亂。
“一個……一個同事。”
“哪個同事,需要你每次出差都帶著?”
我的聲音很輕,卻像刀子。
“她……她是新來的助理,幫我處理一些雜務(wù)。”
“助理?”我笑了,“周明,你的設(shè)計公司,什么時候還需要配助理了?而且還是個只跟你出差的助理?”
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沒說話。
“她二十三歲,對嗎?”
他臉色白了。
“蘭蘭,你聽我解釋……”
“我不想聽解釋。”我站起來,與他平視,“我只想知道,你們到哪一步了。”
水聲停了,世界陷入一種可怕的寂靜。
他看著我,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
沉默,是另一種形式的承認(rèn)。
我點點頭,轉(zhuǎn)身回了臥室。
“我們分開睡吧。”
我關(guān)上門,把他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那一晚,我睜著眼,看著天花板,直到晨光從窗簾縫隙里透進來。
房間的燈泡,好像隨時會熄滅。
婚姻,原來也是這樣。
周六,我們一整天沒有說話。
他坐在客廳,我待在書房。
房子里的空氣,像凝固的水泥。
傍晚,他敲了敲書房的門。
“蘭"蘭,我們談?wù)劇!?/p>
我打開門,靠在門框上。
“你想談什么?”
“我……我對不起你。”他的聲音沙啞,“但是,我跟她,真的沒什么。只是……只是工作上,她很能干,很……”
他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
“很明亮?”我替他說了出來。
他愣住了。
“跟她在一起,我覺得……輕松一點。”他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輕松?”我重復(fù)著這個詞,覺得無比諷刺。
“蘭蘭,我知道我錯了。但是我們這么多年的感情……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機會?”我看著他,“周明,我們的婚姻是一份合同,忠誠是里面的核心條款。你違約了。”
他的臉色更白了。
“不要用這種……這種方式說話,我們是夫妻,不是商業(yè)伙伴。”
“當(dāng)你把另一個人加為‘常用同行人’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單方面把我們的關(guān)系,降級為商業(yè)伙伴了。”
“甚至,連商業(yè)伙伴都不如。商業(yè)伙伴之間,還需要遵守契約精神。”
我看著他痛苦的表情,心里沒有一絲波瀾。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周日的早上,我媽的電話就來了。
然后,我砸了那個石榴。
周明沖進來,看到一地的狼藉和面無表情的我,嚇了一跳。
“蘭蘭,你……你怎么了?”
我抬起頭,看著他。
“我媽讓我找你要三十萬,給我二哥娶媳官。”
他怔住了。
“又是……又是為了你哥的事?”
“是。”
他臉上的愧疚,瞬間被一種深深的疲憊所取代。
像一個被戳破了的氣球,迅速地癟了下去。
“蘭蘭,我們……我們真的沒那么多錢了。”
他聲音里帶著懇求。
“我知道。”我說,“所以我掛了電話。”
他愣愣地看著我,似乎沒明白我的意思。
“周明,”我走到他面前,“我們來做個交易。”
“什么……交易?”
“你的事,我可以不追究。”
他眼睛里瞬間亮起了一絲希望。
“但是,我有條件。”
“你說,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
“第一,從今天起,斷絕和那個‘小安’的一切聯(lián)系。工作上也不行。讓她離職,或者你離職。”
他嘴唇動了動,點了點頭。
“第二,”我頓了頓,看著他的眼睛,“關(guān)于我家的事,我們也要重新立個規(guī)矩。”
他沒說話,等著我的下文。
“我們結(jié)婚五年,我算了一下,你明里暗里,給我娘家拿的錢,加起來超過五十萬了。”
他的眼神躲閃了一下。
“那都是……都是我自愿的。我看你為家里的事發(fā)愁,我……”
“我知道你自愿。”我打斷他,“但這種自愿,正在拖垮我們。它像一個黑洞,在吞噬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未來,還有我們的感情。”
“我累了,周明。我不想再做一個永遠(yuǎn)在填補窟窿的人。”
“你也累了,我知道。”
我看著他眼下的青黑,和鬢角不知何時冒出的幾根白發(fā)。
“所以,我們要有個協(xié)議。”
“協(xié)議?”
“對,一份家庭內(nèi)部的扶助協(xié)議。”
我拉著他,走到書桌前,打開電腦,新建了一個Word文檔。
“從下個月開始,我們每個月,固定給我媽打三千塊錢,作為他們的養(yǎng)老生活費。這筆錢,從我們的共同賬戶出。”
“逢年過節(jié),生病住院,另算,但必須我們雙方商量后,共同決定金額。”
“除此之外,任何以‘哥哥結(jié)婚’‘買房’‘做生意’等名義的借款或贈與,一概拒絕。”
“如果他們再找你,你要第一時間告訴我。如果他們找我,我也會告訴你。”
“我們必須口徑一致,立場一致。”
“把我們的家,當(dāng)成一個獨立的公司來運營。有預(yù)算,有規(guī)則,有底線。而不是一個可以被無限透支的提款機。”
我一邊說,一邊敲字。
鍵盤的敲擊聲,在安靜的房間里,像法庭上書記員的記錄,冷靜而決絕。
周明站在我身后,久久沒有說話。
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沉重,壓抑。
“蘭蘭,”他終于開口,聲音艱澀,“你這樣……是不是太……太冷血了?”
我停下敲擊,轉(zhuǎn)過椅子,看著他。
“冷血?”我笑了,笑意卻未達(dá)眼底。
“周明,我是在救我們。也是在救他們。”
“無底線的給予,不是愛,是溺殺。它只會讓他們永遠(yuǎn)學(xué)不會對自己的人生負(fù)責(zé),永遠(yuǎn)心安理得地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我大哥,二哥,快四十歲的人了,不是三歲小孩。他們有手有腳,憑什么要靠犧牲妹妹的婚姻,來換取自己的未來?”
“還有我媽,她愛他們的方式,已經(jīng)是一種病態(tài)的綁架了。她用親情和過去的恩情,來綁架我,也綁rou你。”
“如果我們不設(shè)置一道防火墻,我們的家,遲早會被燒得一干二凈。”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
“到那個時候,你身邊沒有我,我身邊沒有你。他們,也什么都得不到。”
周明靠在墻上,緩緩地滑坐到地上。
他把臉埋在手掌里,肩膀微微聳動。
我不知道他哭了沒有。
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過了很久,他抬起頭,眼睛紅紅的。
“好。”他說,“我答應(yīng)你。”
我把文檔打印出來,一式兩份。
在末尾簽上我的名字。
林蘭。
然后把筆遞給他。
他接過筆,手有些抖,在我的名字旁邊,寫下了“周明”。
字跡有些潦草。
像一份投降書。
也像一份重生契約。
那天下午,陽光終于從厚厚的云層里鉆了出來。
我拉開窗簾,金色的光線灑滿整個房間。
我把地上的石榴籽,一點一點,全部清理干凈。
周明默默地幫我。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但有些東西,好像不一樣了。
那份打印出來的協(xié)議,我把它放在了床頭柜最顯眼的位子。
像一個警示牌。
晚上,我給媽回了個電話。
“媽,關(guān)于二哥的彩禮,我想清楚了。”
“幺女!媽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們的!”電話那頭的聲音立刻充滿了希望。
“三十萬,我沒有。我也不可能找周明要。”
“你……”
“但是,我可以幫二哥找個出路。”
“什么出路?”
“我有個朋友在成都開了個家裝公司,我問過了,還缺個監(jiān)理。雖然辛苦點,但只要肯干,一個月掙一萬多不成問題。讓他過來,我給他租房子,給他生活費,撐到他發(fā)第一個月工資。”
“至于大哥,他不是一直想開個小吃店嗎?我可以出五萬塊錢,作為啟動資金。但這是借的,要寫借條,以后要還。”
“這就是我能做的全部了。你們要是同意,我們明天就辦。要是不同意,那以后,除了每個月三千塊的養(yǎng)老錢,你們一分錢也別想從我這里拿到。”
我的話說得又快又硬,不留一絲余地。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我媽臉上失望和憤怒交織的表情。
“林蘭,你真是翅(膀)硬了!”她最后幾乎是吼出來的。
“是,翅膀是我自己一根一根長出來的,不是靠別人施舍的。”
說完,我再次掛了電話。
這一次,心里沒有愧疚,只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像一個背著沉重外殼的蝸牛,終于決定把殼卸下來。
我知道,前面可能會有風(fēng)雨,但至少,我能走得快一點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家里很安靜。
我媽沒有再打電話來。
周明也沒有再提過“小安”這個名字。
我查過,那個叫安瑞的女孩,已經(jīng)從他的公司離職了。
他每天按時回家,會主動分擔(dān)家務(wù),會給我講公司里的趣事。
我們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
但我們都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碎了。
需要很長的時間,很小心地,才能一片一片粘起來。
周五晚上,他做了我最愛吃的酸菜魚。
魚片滑嫩,湯汁酸爽。
“嘗嘗,看手藝退步?jīng)]。”他給我夾了一筷子。
我吃了一口,點點頭:“好吃。”
“蘭蘭,”他放下筷子,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那個協(xié)議,我們能不能……”
我的心沉了一下。
“能不能什么?”
“能不能加一條?”
“加什么?”
“加上……關(guān)于我們的。比如,每周我們要一起看一部電影,每月要一起出去短途旅行一次。”
他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脆弱的懇求。
“我想……我想把花在你家人身上的那些時間,那些精力,都補回來。”
“我想把時間當(dāng)成硬幣,一枚一枚地,重新投到我們之間,換一點點靠近。”
我的鼻子有點酸。
我別過頭,看著窗外城市的燈火。
“好。”我說。
周六,我們真的去看房子了。
城南的那個樓盤,綠化很好,有一個很大的人工湖。
售樓小姐口若懸懸地介紹著。
“兩位是為孩子上學(xué)考慮嗎?我們這邊有最好的學(xué)區(qū)……”
周明打斷她:“我們自己住。”
我們看中了一套一百四十平的四房。
有一個很大的陽臺,可以種滿花草。
還有一個小房間,可以做成書房,或者……嬰兒房。
從陽臺望出去,可以看到遠(yuǎn)處的山。
“就這套吧。”周明說,他看著我,像在征求我的意見。
“首付夠嗎?”我問。
“我把之前存著……準(zhǔn)備給你哥的錢拿出來,就夠了。”他坦白得很快。
我看著他,心里五味雜陳。
“好。”
我們當(dāng)場就簽了意向合同。
走出售樓處的時候,陽光正好。
周明牽起我的手,他的手心很暖,很干燥。
“蘭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不對?”
我沒有回答。
我只是回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緊。
生活不是法庭,但處處都需要證據(jù)。
證據(jù),證明我們還愛著,還愿意為了彼此,再努力一次。
兩個星期后,我二哥林偉,真的來了。
他提著一個破舊的行李箱,站在我家門口,一臉的局促和不自在。
皮膚黝黑,眼神里帶著一絲被現(xiàn)實打磨過的怯懦。
“幺妹。”他叫我。
我把他讓進來,周明很客氣地給他倒水,拿拖鞋。
“二哥,以后就安心在成都干,有什么事就跟我們說。”周明說。
林偉點點頭,不敢看周明。
我給他安排了公司附近的一間單身公寓,交了一年的房租。
帶他去商場,從里到外,買了幾身像樣的衣服。
他站在試衣鏡前,看著那個陌生的、穿著挺括襯衫的自己,眼圈紅了。
“幺妹,哥對不起你。”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我說,“路是自己走的,以后好好干。”
送他去家裝公司報到那天,我那個朋友拍著胸脯跟我保證。
“蘭姐你放心,只要你哥肯吃苦,我保他三年內(nèi)在成都買個廁所。”
我笑了。
我大哥的電話,是在我二哥穩(wěn)定下來之后打來的。
他的聲音總是那么沉悶,像一塊被水浸透了的木頭。
“幺妹,那五萬塊錢,我不要了。”
“為什么?”
“我跟你二哥不一樣,我不是那塊料。我就守著咱家那幾畝地,種種果樹,養(yǎng)養(yǎng)雞,也挺好。”
“那你結(jié)婚的事……”
“隨緣吧。”他嘆了口氣,“強求不來。不能為了我,再拖累你了。”
掛了電話,我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或許,那份冰冷的協(xié)議,那次決絕的攤牌,反而讓他們,第一次真正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而不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這個“有出息”的妹妹身上。
秋天的時候,我們的新房開始裝修了。
周明幾乎把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泡在了工地上。
他親自畫圖,選材,監(jiān)工。
比做他自己的項目還要上心。
他說,這是我們的新家,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要是我們喜歡的樣子。
我們的關(guān)系,在這一磚一瓦的構(gòu)建中,慢慢回溫。
像一鍋小火慢燉的湯,重新冒出了熱氣。
我們真的開始每周看一部電影,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關(guān)掉所有的燈,只有屏幕的光亮照在我們臉上。
我們也開始每月一次的短途旅行。
去青城山看紅葉,去畢棚溝看雪。
在那些遠(yuǎn)離塵囂的地方,我們好像找回了一點最初戀愛的感覺。
他會給我拍很多照片。
照片里的我,笑得一次比一次燦爛。
我媽后來又打過幾次電話,旁敲側(cè)擊地問我,能不能再多給點。
都被我用協(xié)議堵了回去。
“媽,白紙黑字寫著的,我們都要遵守契約精神。”
她罵我“讀了幾年書,把心都讀冷了”,然后悻悻地掛掉電話。
我知道她不甘心。
但規(guī)則一旦建立,就必須被遵守。
否則,它就毫無意義。
新房裝修好的那天,我們請了幾個朋友來家里溫鍋。
大家都在稱贊房子的設(shè)計。
周明喝了點酒,臉頰微紅。
他舉起杯,對著我說:“這杯,敬我的妻子,林蘭。謝謝她,教會我什么是邊界,什么是責(zé)任。也謝謝她,愿意再給我一次機會。”
朋友們都在起哄。
我看著他,眼眶有點熱。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也敬你,”我說,“謝謝你,還愿意留在這個家里。”
那個曾經(jīng)被我砸碎的石oliu,好像又被他一點一點,用耐心和改變,重新粘合了起來。
雖然,上面布滿了細(xì)微的裂痕。
但它畢竟,還是完整的。
生活把檸檬遞給你,你可以選擇抱怨它的酸,也可以選擇把它做成檸檬水。
我選擇了后者。
年底,公司派我去北京參加一個重要的行業(yè)論壇。
為期三天。
臨走前,周明幫我收拾行李。
“那邊冷,厚衣服都帶上。”
他把一件新買的羊絨大衣放進行李箱。
“知道了,啰嗦。”
“到了給我發(fā)信息。”
“嗯。”
他把我送到機場。
在安檢口,他抱了抱我。
“早點回來。”
“好。”
坐在飛機上,我看著窗外的云海,心里很平靜。
我覺得,我們已經(jīng)走過了最艱難的時刻。
那道名為“原生家庭”的深淵,那道名為“背叛”的裂縫,我們似乎都已經(jīng)跨了過去。
未來,應(yīng)該會好吧。
論壇很成功。
第三天下午,我結(jié)束了所有的議程,準(zhǔn)備去機場。
在酒店大堂等車的時候,我接到了二哥林偉的電話。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
“幺妹,我這個月發(fā)了提成,一萬八!”
“是嗎?那挺好啊,好好干。”
“我跟你說,我跟著王總(我那個朋友),學(xué)到好多東西。他說我腦子活,有前途。”
“那就行。”
“對了,幺妹,跟你說個事。大哥……大哥好像有情況了。”
“什么情況?”我心里一動。
“就鄰村的一個寡婦,帶個娃兒。人挺好的,也勤快。最近跟大哥走得挺近。咱媽雖然有點不樂意,但也沒咋反對。”
“這是好事啊。”
“是啊,我也覺得是。等過年我回去了,再好好撮合撮合。”
“嗯。”
掛了電話,我心里一陣輕松。
覺得壓在心頭多年的那塊大石頭,終于被搬開了一角。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網(wǎng)約車來了。
我拉著行李箱,坐上車。
車子平穩(wěn)地匯入北京傍晚的車流。
華燈初上,霓虹閃爍。
我靠在車窗上,看著這座陌生的城市。
手機震了一下。
我拿起來看。
是一條微信消息。
一個陌生的號碼,沒有頭像。
我點開。
里面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家咖啡館。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正對著鏡頭,笑得燦爛又明亮。
她的手里,端著一杯咖啡。
而她的手腕上,戴著一枚白玉墜子。
玉墜上,清晰地雕刻著一株小小的蘭草。
是周明送給我的那枚。
我把它放在了新家的梳妝臺上,還沒來得及戴。
照片下面,還有一行字。
“林律師,你好。我叫安瑞。”
我的血,在瞬間,凝固了。
窗外的車流,瞬間變成了無數(shù)黑白交替的光影。
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洞。
我感覺車子正帶著我,飛速地向那個洞口沖去。
手機又震了一下。
是第二條消息。
“你以為你贏了,是嗎?”
“你以為用一份冷冰冰的協(xié)議,就能鎖住一個男人的心?”
“你以為你給他一個家,他就真的會回頭?”
“你錯了。”
“他愛的,從來不是你那種密不透風(fēng)的、像法條一樣的正確。”
“他愛的,是我的年輕,我的崇拜,我的不管不顧。”
“那枚玉墜,他從你家拿出來,親手給我戴上的。”
“他說,蘭草,代表的不是你,而是他心里真正渴望的,那種自由、安靜的君子之風(fēng)。”
“他說,跟你在一起,像是在執(zhí)行一份無期徒刑的判決書。而跟我在一起,他才覺得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我的手指冰涼,幾乎握不住手機。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
“小姐,您沒事吧?臉色這么難看。”
我搖搖頭,發(fā)不出聲音。
第三條消息,緊跟著彈了出來。
“哦,對了,忘了告訴你。”
“你二哥在成都的工作,不是你那個朋友安排的。”
“是我爸。我爸是那家家裝公司的最大股東。”
“周明為了讓我回心轉(zhuǎn)意,求了我很久。我讓他去求我爸,給我二哥一個‘機會’。”
“你以為是你用五萬塊錢的啟動資金和一份工作,讓你哥看清了現(xiàn)實?”
“不,是我讓他看到的。我讓他看到,只要你和你老公的關(guān)系好,他就能得到源源不斷的好處。”
“你那個大哥,也是我找人去‘開導(dǎo)’的。告訴他,以退為進,才能讓你這個妹妹更愧疚,以后才會給得更多。”
“林律師,你的防火墻,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你用你最擅長的邏輯和規(guī)則,建了一座你以為固若金湯的城堡。”
“但你不知道,城堡的鑰匙,一直都在我手里。”
我看著那一行行字,感覺自己的世界,在一瞬間,徹底崩塌。
原來,那鍋回溫的湯,是假的。
那個重新粘合的石榴,是假的。
那所有的浪子回頭,所有的改過自新,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一場由我丈夫主導(dǎo),由他年輕的情人操盤,甚至,連我的親人,都成了他們手中棋子的騙局。
我不是在把檸檬做成檸檬水。
我是在用我自己的血,去澆灌一株早已爛透了根的植物。
手機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慘白如紙的臉。
窗外的霓虹,像無數(shù)雙嘲諷的眼睛。
司機還在問:“小姐,去T3航站樓,對嗎?”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抬起頭,看著后視鏡里那個陌生的、破碎的自己,輕輕地,說出了三個字。
“不去了。”
“那……那去哪兒?”
我打開手機通訊錄,翻到一個很久沒有撥打過的號碼。
一個專打離婚官司的律師。
也是我大學(xué)時,最好最好的閨蜜。
“師傅,”我的聲音,冷靜得連自己都感到害怕,“麻煩掉個頭,去朝陽區(qū),金杜律師事務(wù)所。”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是最后一條信息。
來自安瑞。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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