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9月,北京懷仁堂燈火通明,授銜典禮的樂曲此起彼伏。身穿海軍藍呢禮服的易耀彩挺直腰背,肩章上那一顆金色星徽熠熠生輝。從北伐到抗戰再到解放,他走過漫長的25年,如今總算以少將軍銜謝幕沙場生活。然而,就在全場為英雄鼓掌時,他的目光短暫地黯了下去——舞臺燈光映在胸前紀念章上,似乎讓他想起江西山坳里一位默默守候的女子。她叫張鳳娥,外人都稱“張媽”。
這位“張媽”與易家之間的故事,要追溯到1927年。那年,11歲的易耀彩還是個赤腳少年,父母為了“保根苗”,從媒婆手里領回一個比他年長兩歲的流浪女童,取名“鳳娥”,暗暗許下童養媳的身份。對易耀彩而言,張鳳娥更多像大姐姐,她幫洗衣、分糧、割草,甚至背他過河。兒時記憶里,這位姐姐常把碗里最后一口米湯遞過來,笑著說:“弟弟,快長壯,將來走遠路才不挨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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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紅旗飄到了家門口。13歲的易耀彩跟著游擊隊走了,他拿的僅是一根扁擔改裝的木槍。3年后,他穿著灰呢軍裝返鄉探親,母親催他把與張鳳娥的婚事辦了。可他一心撲在革命,深知前途未卜,于是對鳳娥說了一句:“姐姐,我若活著回來,再向你賠情。”鳳娥只是點頭,回了句:“等你凱旋。”那一別竟成生死兩茫。
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中央紅軍踏上長征。國民黨趁機洗劫蘇區,易家老屋被付之一炬,父母慘遭殺害。地下黨情報遺漏了一個關鍵:張鳳娥僥幸躲在鄰居柴垛里活了下來,還把易父易母草草掩埋。消息輾轉到長征路上,易耀彩以為張鳳娥也已遇難,心口像被撕開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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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八年抗戰。1941年,晉察冀邊區醫院里發生了一場“錯位相親”。組織原本讓他與一位張姓軍醫見面,結果他當場挑中了陪同而來的實習司藥范景陽。“那個姑娘干練,眼神里有股勁兒。”他向鄧華司令員請示時,用的正是這句評價。戰爭年代沒時間談情說愛,兩人便“先結婚后戀愛”。婚后一個月,兩口子還沒來得及拍合影,就投入山地對峙。
1943年5月,敵軍掃蕩麥區。范景陽抱著兩個月大的兒子易海江,躲進深山。危急中,她掏出丈夫珍藏的勃朗寧手槍對江醫生低聲說:“如果鬼子追上來,一顆給孩子,一顆給敵人,最后一顆自己留。”江醫生愣住,喘著氣回她一句:“留我一顆,能多換兩條命。”慶幸的是,鬼子被埋伏部隊打得四散,手槍沒有響。
同年秋,易耀彩帶隊東突圍。馬夫老薛偷偷把備給范景陽的馬褡子松了扣,借試騎當眾摔人來提醒首長別帶家眷同行。等他被戳穿,易耀彩只是苦笑,終究讓妻兒隨機關北撤。山坡血戰結束后,東線留下十幾處新墳。薛馬夫指著墳堆說:“要是嫂子在隊伍里,只怕……”話沒說完,易耀彩的頭盔壓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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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勝利,解放戰爭,直到青島海軍基地掛牌,他總算結束漂泊。1953年去蘇聯之前,他和范景陽回鄉省親。剛走進自家老院落,兩人便看見一位中年婦人打掃庭院。婦人抬頭,濕漉漉的眼睛幾乎不敢眨:“弟弟,你可回來了!”——她就是張鳳娥。那一刻,范景陽在旁沉默。軍禮、眼淚、歉疚交織著空氣,誰也不知道該擺什么姿態。
張鳳娥的日子清苦。大集換糧的是滿是補丁的布袋,她習慣留半碗米給過路孩子。易耀彩一查才發現,原來烈屬撫恤名單里并沒有她。縣里解釋:“鳳娥不是烈士親屬。”他當即表態:“把我的名額掛她名下,她早已是易家人。”自此,每月糧證、棉被、油鹽都有了著落。張鳳娥嘴里卻只說一句:“領的是弟弟的情分。”
時間推到1989年。易耀彩夫婦赴廣州療養,路過江西,再訪老宅。張鳳娥已成白發老婦,依舊守在那口柴灶旁。易耀彩勸她改嫁,她只是笑:“進了誰家門,就是誰家人。下輩子再說。”當年廚房墻上掛的馬褡子,她擦洗干凈,留作“紀念弟妹情深”的物件。
1990年10月7日,易耀彩病逝,遺愿是同父母合葬故土。下葬兩天后,大兒子易海江因公務錯過治喪。14年后,也就是2004年清明,他從青島趕回老家,準備給父親修墳。剛到祖墳地,他愣住了——父親墓旁新起一座黃土丘,碑石未刻字。鄉親看出他疑惑,擺手道:“易家后人啊,這是你張媽的墳。要修就一起修,不許分家。”
“我張媽?”易海江腦子里滿是疑團,當晚撥通母親電話。范景陽在聽筒那端長嘆:“鄉親講得對,她就是你張媽。該上香,一樣都不能少。”電話掛斷,易海江抬頭望夜空,忽然理解那位素未謀面的女人——她用一生守一戶烈士遺孤,用一座無名墳守一個舊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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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鳳娥1998年病逝前,囑托村支書一句:“請把我埋在老易身旁,活著沒進他家門,死了也總算守到一起。”鄉親照辦。于是,江西那片低矮山坡上,多出一抔新土,與將軍墓合抱。沒有碑記,沒有年表,只有幾株野菊在清明時節自顧自地開放。
2004年修墳工程結束,易海江按母親叮嚀,親手為張鳳娥立了小碑。碑文極簡:張鳳娥,一九一四——一九九八,易家長媳。寫完他放下刻刀,退后幾步審視,那四個字并不起眼,卻足以概括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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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童養媳到“沒有名分的烈屬”,張鳳娥的足跡很短,半生都在易家老屋一畝三分地里徘徊。可若把江西山坳到晉察冀戰火最前線的距離擺在地圖上,會發現:她為易家守的,正是后路,也是根。
有人說戰爭決定了軍人的榮光,其實也改變了無數普通人的命運。張鳳娥不曾扛槍,卻用堅守完成了一次極長的護送,把易家的血脈與記憶安全送到和平年代。鄉親們把她葬在將軍身側,是鄉土社會最質樸的獎章;范景陽讓兒孫世代供她牌位,則是革命家庭最沉默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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