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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唯有當我們共同構建一個容錯、包容、能尊重痛苦、能看見彼此處境的社會時,那些被過度征用的疾病標簽,才會逐漸褪去其不應承載的、作為“赦免權”的沉重使命。」
“比起刷抖音,ADHD更喜歡刷微博和小紅書。”
“ADHD會控制不住地拖延。”
“ADHD不能穿高領毛衣,脖子會很扎。”
在小紅書平臺搜索“ADHD”詞條,熱度較高的帖子里,網友們正進行著對ADHD病癥的激烈討論。在對各種奇怪癥狀的歸納與確認中,他們發出驚呼:
原來自己真的是ADH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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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HD”詞條下的熱門帖)
ADHD,即注意缺陷與多動障礙,也就是我們俗稱的“多動癥”。最近,關于ADHD的癥狀科普帖越來越多,線下確診和“賽博自診”為ADHD的網友也越來越多。
確診者們在網絡上呈現的情緒是反直覺的:“確診ADHD讓自己的人生得到了解釋”,與被告知患上其他疾病所帶來的痛苦不同,許多人在確診后反而感到釋懷甚至“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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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診ADHD后感到釋懷的網友)
與此同時,一則名為“心理學正在把正常人,診斷成病人”的短視頻橫空出世。腦科學博主楊雨坤在視頻中提出了一個驚人的觀點——精神疾病存在標簽化趨勢,這已經嚴重影響了人們對自己心理狀態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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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主楊雨坤在視頻中的分析)
在科普與偽科普的共同助力下,“ADHD”、“回避型”、“雙相情感障礙”等字眼已經充斥互聯網的各個角落,專業的名詞正逐漸變成一個個“時尚單品”。
在為“對錯”爭個面紅耳赤之前,關于這個現象,或許我們還能追問一句:
它為什么會發生?
01
為什么有人愿意認領疾病
無論是否能在醫學意義上被下達診斷書,與疾病對號入座,我們多數始于同一種感受——
“我感覺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對當代年輕人而言,可能是一種難以名狀、卻早已持續多年的生命體驗。
童年時的我們,或許都有過類似的經歷:學校的不愉快讓我們心情持續低落,跟父母傾訴時卻被當成“矯情”;明明很努力卻難以集中注意力聽講,被老師口中“不是學習的料”就定義全部;眼淚控制不住掉落的瞬間,同時落地的往往還有那句“真難伺候”。
小說《艾晚的水仙球》中,神童艾好在考入少年班后,因癡迷鉆研數學、無法適應環境而患上了精神障礙。當妹妹艾晚詢問起哥哥的狀況時,媽媽用一句“不該問的少問”堵上了她的關心。“精神病”是洪水猛獸,倘若它真的不幸降臨在自己孩子身上,不提起、不承認,把孩子藏好、等他“長大”,這仿佛是那個時代大人們的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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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文學《艾晚的水仙球》,黃蓓佳著)
于是,這些“不舒服”被我們輕輕咽下,帶著一點困惑的殘渣,消化成“自己不夠堅強、不夠成熟”的信念。
這種信念,在今天終于找到了出口:當我們在社交媒體上刷到“ADHD的10個表現”、“你是否患上了焦慮癥”等清單時,那些深埋的在記憶中的不舒服被串聯起來——原來就像感冒會打噴嚏一樣,它們不是羞于啟齒的,而是某種可被命名、可被歸類的癥狀。
ADHD科普博主Shiny表示,確診讓她從無比內耗和自卑的狀態中抽身。為此,她甚至跑了兩家醫院來向自己證明:診斷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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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HD博主Shiny講述自己的確診感受)
這正是互聯網上認領疾病后,那些反常情緒背后的邏輯:個體精神層面的異常和痛苦頭一回“被看見”。不是矯情,不是懶惰,不是不合群,只是在過去,精神問題與心理疾病還沒有被廣泛地關注和認知。
同時,還可以用自我差異理論來理解這種“認領”:人的內心存在著“應該自我”(你認為應該成為的那種人)和“現實自我”(你認為自己是何種人),兩者之間的差距會帶來持續的焦慮。此時,對ADHD或其他疾病的確認,悄然修正了“應該自我”的標準,使其與“實際自我”更加接近。近年來,“原生家庭決定論”的廣受追捧也印證著這一理論:通過調整認知中自我應該達到的上限,人們更易獲得內心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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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差異理論)
至此,我們終于得以與那個被他人與自己共同苛責的自我和解,這種更深入的理解也成為了指導生活的新方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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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診后明確新職業規劃的網友)
02
標簽之下,混淆的“正常”與“完美”
“標簽”是何時出現的?
標簽化是互聯網文化追求高效表達的結果,人們通過標簽快速識別自我、錨定群體:外向的是“E人”,內向的是“I人”;喜歡動漫,便是“死宅”,現實生活豐富,便是“現充”。
同理,當醫學描述被提煉為一個個鮮明的癥狀時,一種新的自我歸類方式就此誕生。短視頻平臺ADHD相關內容中,“第一視角看ADHD”當屬流量最好的那一類。創作者用鏡頭模擬“ADHD患者”的世界:總忘記帶鑰匙、走路時會踢路上的空瓶子、不自覺地一直按動圓珠筆的按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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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視角看ADHD短視頻”及其熱評)
點進部分創作者的主頁,我們不難發現,這些人并非真正的ADHD患者或專業人士,而是所謂的“娛樂短視頻生產博主”。但也正是這種非專業的、強戲劇化的內容,引發了更多網友的共鳴與傳播:評論區整齊排列著“原來我有病”、“簡直是我的日常”和“已確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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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引發大量網友共鳴)
這恰恰印證了傳播學家李普曼在《輿論》一書中對“刻板印象”的描述:人們依賴這樣一套預先形成的、簡單固定的觀念或印象來認知事物,以此節省精力。當觀眾在15秒內就能完成從“觀看”到“確診”的心理過程時,復雜的醫學概念已然是無需再關注的。這種不完全的認知,在二次傳播中進一步流變,最終,ADHD等專業名詞呈現出如今“時尚單品”般的面貌。
標簽化或許能助力傳播,但危險也在其中醞釀。我們不自覺地用疾病的尺子去丈量所有,“正常”與“完美”正在被混淆。
疾病,指身體或精神處于異常狀態。但當“控制不住刷短視頻”被等同ADHD,“持續的悲傷”被視為抑郁癥,“情緒快速起伏”被當成雙相,我們已然走到了那個被斥責“矯情”的年代的鏡像反面。急于為復雜感受貼上醫學標簽,看似是自我探索的起點,實則是思考終結的句號。它用“我無法改變”的預設,為所有困境提供了不可辯駁的免責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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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不同人格特質與心理疾病相關聯的圖文)
這種混淆的后果,遠不止自我認知上的偏差。“NPD(自戀型人格障礙)”、“BPD(邊緣型人格障礙)”、“回避型”等術語正在被濫用,人際關系中的具體問題被粗暴塞入同一個筐子里,這些詞匯正在成為自我攻擊和攻擊他人的工具:
社交媒體中,對“回避型伴侶”的討伐無處不在,其中的許多人甚至還無法分清“回避型人格障礙”和“回避型依戀”;近兩季《再見愛人》節目里,就有楊子、留幾手、麥琳、梁淞、何美延5位嘉賓被賽博診斷為NPD——盡管幾人身上的缺陷各不相同,但用簡單的三個字母就能彌合這種差異,并為他們套上統一的“惡人濾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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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兩季《再見愛人》中被打上NPD標簽的嘉賓)
我們需要清醒地意識到,一個正常的人類,本就擁有痛苦、困惑、崩潰與憤怒的權利。人性天然包含焦慮、懶惰、嫉妒與自私的陰影,會與他人爭吵,會在壓力下拖延,會在深夜陷入無來由的悲傷——這些是生命中無法被刪除的灰度。
時刻情緒穩定、永遠積極陽光、自律自省的完美狀態,是社會為人們定制的理想模板,不是我們必須達成的現實。真正的健康與正常,或許不在于消除所有負面狀態,而在于看見與喚醒生命力的瞬間,在于獲得包容并穿越這些狀態的能力。
03
于討論的終點,看見尊重
當下,圍繞著ADHD等神經障礙或精神疾病標簽化的激烈爭議,常常陷入一場無解的“鑒定”之戰:一方指控他人跟風裝病,另一方則捍衛著自我診斷的正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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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種不同的聲音)
其實,對所謂“真假”的審判不會有結果,也并無意義。討論的盡頭,我們真正需要建立的共識,并非一個關于疾病判斷的標準答案,而是一種更樸素、更珍貴的素養:尊重。
尊重病患。疾病是痛苦的,任何語境下,對疾病的討論都不應該浪漫化、輕量化、娛樂化。當抑郁癥被玩梗為“玉玉癥”,當ADHD被吹捧為“天才病”,真正的痛苦便在其中失語,遭受病痛的人將被推向更深的深淵。
他人的病理,從來不該成為供任何人消費的景觀,沉默的共情往往勝過喧囂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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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娛樂化的抑郁癥)
尊重自我。疾病標簽應當被工具化,而非身份化。作為一把鑰匙,它應該用于打開一扇理解自我的門,而不是用來在門上永久刻下“病人”二字,并從此鎖上自己的其他可能性。
同時,當我們真正被某種病癥困擾,也無需忍受或藏匿,盡可能去尋求科學、專業的治療方案。相信自己的感受,更要相信醫學的方法。
當下,越來越多人選擇為自己打上疾病的標簽,恰恰是以一種令人心酸的方式,折射出尊重與共情的稀缺:
如同上學或工作請假,病假永遠最讓人心安理得。從何時起,生病成了我們被社會甚至被自己赦免的唯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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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著感冒一場的學生)
痛苦仿佛是需要“合法性”的。自我診斷在某種程度上,也成了一種對“不被看見”的無奈吶喊,是對脆弱權、對他人關切的曲折索求。
因此,標簽泛濫本身,或許正是一份醒目的共情赤字報告。它呼吁的,遠不止更精準的疾病科普,而是一場認知革新:去尊重每一個人作為“人”的天然局限性,無論其痛苦是否達到了疾病的醫學刻度。
韓劇《善意的競爭》中,普通中學生們通過服用ADHD處方藥來提升自己的注意力,這種藥被稱為“聰明藥”——當一個系統的標準是如此嚴苛,正常孩子的境遇與病人也別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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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意的競爭》中學生服用的處方藥)
或許,唯有當我們共同構建一個容錯、包容、能尊重痛苦、能看見彼此處境的社會時,那些被過度征用的疾病標簽,才會逐漸褪去其不應承載的、作為“赦免權”的沉重使命。
(圖片素材來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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