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蔣勛先生以冬日北國行旅為經,以《莊子》哲思為緯,細膩編織了一場心靈與自然的對話。
從鷹泉合至藏王山,蒼茫山色與紛揚初雪,皆成映照內心之境——立石寺石階上的“吾喪我”,是卸下塵累、叩問本真的修行;雪落無聲的藏王,則引領聽覺回歸天籟,體悟“鼓琴”與“不鼓琴”間喧寂相生的美學真諦。
文中貫穿著對東方美學核心的探尋:在色彩褪盡的黑白天地、繁華落盡的冬日山林中,美并非向外馳求,而是向內沉淀,于感官的節制中抵達心靈的澄明。
這場雪中讀莊之旅,實為一場生命覺悟的修行,邀我們共赴一場與寂靜對話的精神遠征。
漫游家,心隨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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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北國蒼茫
十一月二十二日,節氣小雪,在宮城縣鷹泉合留宿兩天,第三日往山形縣藏王去,身上帶著“巾箱本”郭象注的《莊子》。
北國的冬,山色蒼蒼,是秋的楓紅絢爛過后非常沉靜深邃的山色。
莊子喜歡用“蒼蒼”二字。《逍遙游》一開始就說“天之蒼蒼,其正色邪?”“蒼蒼”或許不是顏色,是人類視覺達不到的空間的遠,是天的無所至極的遠。“蒼蒼”被理解成色彩,只是一種視覺的偏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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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山形縣藏王山
很少在冬季來北方,因此也很少有機會看到這樣灰云濃厚堆積下山色的蒼蒼。
《詩經》的《蒹葭》里用到“蒼蒼” “蒹葭蒼蒼”,也是入冬時節河岸蘆葦的蒼茫吧。
生命知道接下來是冬天,寒冷、大地干旱、烈風呼嘯、雪飛冰凍,生命要如何存活?
每一株植物都感受到死亡的壓迫,綠色的葉子變黃變紅,入秋以后,整座山都在預告,冬天要來了,這是最后的華麗繽紛。
立冬后的山,大部分植物都已離枝離葉,剩下光禿禿的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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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石寺:吾喪我
路過山形的立石寺,這是比叡山延歷寺分寺。公元九世紀建寺,距今有一千兩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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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山形縣立石寺
山寺依山壁的結構建造,有巨石壁立如刀斧削成,就在陡峻石上建筑殿宇。有石階依循盤旋而上,把各殿、院、堂連接起來,成為規模宏大的寺院。
寺廟各院各殿就建立在山巖巨石間,有的供奉觀音,有的供奉地藏,最上一座是阿彌陀堂。各院各殿,一步一步走去,彷佛修行的路,可以從不同高度看遠遠近近一片冬日的寂寥山林。
走得喘急了,就停下來,靠在石階邊,看一片落葉,彷佛等了好幾百年,在這石階上靜靜等候我的疲累彷徨,落葉像跟曾經還在枝梢上時的自己說話,說一句“吾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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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山形縣立石寺
“吾喪我”,是要用多長的時間學會把身上馱負太久的自我一點一點放下?疲累、喘急,是因為背負在身上的“我”太沉重了嗎?每一段石階都走得這樣步履艱難,顛顛簸簸。
“吾喪我”,是兩個時間里我與我的對話。
從山腳下一路走到立石寺最高處的“大佛殿”。濃云密布,像是要下雪了。山色在灰暗的墨綠里有一絲一絲的赭黃絳褐,織成貴氣不喧嘩的錦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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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山形縣立石寺
眼前的風景讓我想起黃公望,那個晚年自己命名“大癡”的道士,曾經在九峰看過連續數日落雪,即興畫了“九峰雪霽”,用淡淡的墨,一層一層染出雪山的層次,從白到灰到墨黑,灰的中間流動著淡淡的絳色的光。
“淺絳著色”,以前以為是技巧,只是在墨色里加了淡淡的赭石、朱磦,看到眼前冬日之山,在一片蒼茫的灰白里透露著枯枝枯葉的“赭棕”,知道大癡是在晚年領悟了生命最后的風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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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望《九峰雪霽圖》
這個幼時的孤兒,被富有黃公收養,十二歲入神童科考試,少年得志,壯年卻不幸卷入長官受賄案而入獄坐牢。中年以后,少年得志的“我”死去了,黃公望出家做道士,在松江賣卜為生。
“吾喪我”,一個生命的遞變,是可能死去多少次的我?我們只看到他七十歲以后的畫作,“九峰雪霽”“富春山居”都是八十歲以后的創作。
一路走來,得意、失意,都在畫中,八十歲自然是人生的冬日之景,白發蒼蒼,他靜觀落雪,一層一層的灰,灰中淺絳,是槁木,也是死灰,但如此華貴寧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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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山形縣立石寺
八十歲,落魄江湖,回看七十年前、十二歲神童科考試時自己的青春,是否能懂《齊物論》里南郭子綦說的──“無喪我”?
離那個十二歲的“我”很遠了,失喪了那個意氣飛揚的“我”,今日的我,可以安心如槁木,也寂靜如死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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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王溫泉,聆聽雪落的聲音
到藏王溫泉當天,天空已經飄雪。雪落無聲,卻如此紛嘩,像四方唱贊。
次日醒來,窗簾映著雪光,窗外已是一片瑩白。
雪越下越大,稍一開窗,就聽到大風怒號。
《齊物論》里關于聲音的描述很有趣。至今影響漢語文化圈用“人籟” “地籟” “天籟”品評音樂的高下。
但是《齊物論》里似乎并沒有品評,也沒有刻意分高下,只是帶領人們進入聽覺的微妙世界
換了雪靴,走到戶外,踏足大約二十公分深的雪里,頭發上、臉上,耳、目、口、鼻都是飄雪縈繞。
我此刻靜靜聆聽雪落的聲音,雪在風中聚散的聲音,回旋沉浮的聲音,墜落的聲音,堆積的聲音,融化和凝結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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鴫之谷湖:黑與白
連續下了兩整天的雪,戶外風景有了與前二日明顯的反差,原來黑色的大地,積滿了雪,變成干凈的白。原來在陽光下發亮的湖水,被白色反襯,變成一片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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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山形縣鴫之谷湖
想在山里體會更多一點雪景的狀態,取消了接下來山下的行程,到附近鴫之谷湖去繞湖踏雪。
鴫之谷湖是水鳥保育區,但是風狂雪驟,我沒有看到一點禽鳥蹤跡,倒是湖邊無一人來,看到真正干干凈凈的初雪覆蓋的大地山巒寒林。
雪沉淀了喧嘩繽紛的色彩,像把彩色照片全部過濾成黑白。黑與白在視網膜上可以各自反映出無數種不同層次的色調,黑與白看似對立簡單,但其實是人類視覺最難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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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若虛的“汀上白沙看不見”正是道出“白”的細致微妙,“空里流霜不覺飛”也是把視覺的白的認知推到近于絕望的邊緣。
水墨畫里,宋元都有用墨反襯畫雪景的。黃公望的“九峰雪霽”是最好的例子,用墨渲染天空和水域,留白的山巒就像被雪覆蓋。
黑與白,像《齊物論》要提出的是與非,真與偽,可與不可,然與不然。
是與非,在儒、墨的爭執里彷佛永無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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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王山。鼓琴不鼓琴
走在藏王初雪的山上,聽雪落寂靜之音,聽寒林里輕煙流蕩。
這是東方美學重要的思辨開始,“美”不只是外在的聲音、色彩、形狀的炫耀賣弄。相反的,“美”,最終是回歸到自己內在的聽覺與視覺,回歸到自己心靈的寂靜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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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文可以鼓琴,鼓琴是表演,昭文可以不鼓琴,不鼓琴是回到自己聽覺本身,跟自己心靈的寂靜在一起。
很潮的日本“侘寂”一詞,根本的精神其實在這里。但是忙慌慌把“侘寂”當成表演來炫耀,“侘寂”變成賣弄的標簽,大概也背離了莊子”不鼓琴”的初衷本意吧。
藏王山上下了兩天雪,雪堆到二十公分左右。雪晴日出,很快地雪都融化消逝,天青一碧如洗,稍晚來到山上的游客都疑問:“有下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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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聽琵琶名家彈撥,急如風狂雪驟,然而一旦樂止,“唯見江心秋月白”,絕對激情后的絕對寂靜,是白居易說的“此時無聲”,“無聲”才回到聽覺的心靈狀態吧。
琵琶戛然而止,霎時靜默,罷如江海凝清光,那通常不是名家表演,遠遠超離了技巧喧嘩,琴已入道,人琴俱止,人琴俱定,人琴俱寂,那是莊子說的“不鼓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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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更期待聽覺與心靈的虛空狀態嗎?
期待昭文的不鼓琴,像音樂的最低限狀態,色彩的最低限狀態,造型的最低限狀態,“美”不是感官的泛濫喧嘩,相反的,“美”必須是感官的節制與內斂,鼓琴者永遠追求和向往“不鼓琴”的心靈狀態。
文 / 蔣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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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家 作家
成年人的沉默,
是歲月生出的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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