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本篇故事為虛構內容,如有雷同純屬巧合,采用文學創作手法,融合歷史傳說與民間故事元素。故事中的人物對話、情節發展均為虛構創作,不代表真實歷史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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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高祖四年,帝都長安,未央宮燈火徹夜。
新朝的皇帝劉邦,正對著一卷竹簡出神。
簡上,是蕭何呈上的封賞名單,密密麻麻的名字,皆是隨他從微末走到九鼎的功勛之臣。
他指尖劃過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韓信、張良、樊噲……最終,他的目光卻越過宮闕,投向遙遠的北門馬廄。
那里,昏黃的燈籠下,一個佝僂的身影正一絲不茍地為戰馬刷拭鬃毛。
整整一年,此人只喂馬,不言功。
劉邦收回目光,對著身側的陳平,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一件家常:“那個人,不能留。”
陳平心中一凜,順著皇帝的視線望去,只看到一個平凡的老兵,他不解,究竟是怎樣的存在,能讓一個喂馬的老卒,入了萬乘之尊的必殺之局?
01
長樂宮的酒宴剛剛散去,帶著三分酒意的陳平并未直接回府。
他繞開了主道,信步走向了皇城北角的御馬監。
秋夜的風帶著涼意,將他身上的酒氣吹散了些許,也讓他的頭腦愈發清明。皇帝白天那句沒頭沒尾的話,像一根細小的骨刺,梗在他的心頭。
“那個人,不能留。”
普天之下,能讓陛下說出這句話的人,要么是手握重兵的藩王,要么是圖謀不軌的逆臣。可陛下看的方向,分明是御馬監。那里,除了馬,便只有一群老弱殘兵。
陳平的腳步放得很輕,像一只夜行的貍貓,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馬廄的陰影里。
馬廄中,草料的清香混合著馬匹身上特有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大部分馬夫早已歇下,唯有最里頭的角落,一盞豆大的油燈還亮著。
燈下,一個身形枯瘦的老兵正專心致志地為一匹通體烏黑的戰馬梳理著尾毛。那馬名為“烏騅”,傳聞是霸王項羽的坐騎,兵敗垓下后被漢軍所獲。
此馬性子剛烈,尋常馬夫近身不得,稍有不慎便會被踢傷。可此刻,它卻溫順地打著響鼻,任由老兵用一把舊木梳,一遍遍地梳理著它長長的尾巴。
老兵的動作極有章法,不疾不徐。他的臉上布滿了溝壑般的皺紋,一雙手更是粗糙不堪,指關節異常粗大,像是常年握持某種重物留下的痕跡。他從不抬頭,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的這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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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瞇起眼睛,他認得這個老兵。
此人名叫丁三,檔案上寫著是沛縣人士,從龍最早的一批士卒,在大小戰役中受過幾次傷,斷了根骨,無法再上陣殺敵,才被安置在這御馬監里養老。
一年來,陳平每次路過,看到的都是這副景象。丁三沉默寡言,從不與人交談,也從不提及往日的功勞,仿佛一個被歲月遺忘的活死人。
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老兵。
陳平的目光落在了丁三的手上。他正在給馬尾打結,那是一種極為繁復的結法,喚作“同心結”。但在軍中,這種結還有另一個名字——“死士扣”。這是楚軍中一支精銳衛隊的獨有標記,用以在混戰中辨認彼此,不死不休。
當年在廣武山對峙,陳平曾親眼見過被俘的楚軍死士,他們手腕上系的,正是這種繩結。
一個沛縣出身的老漢兵,為何會結楚軍死士的繩扣?
陳平的心臟猛地一縮。酒意在這一瞬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
他沒有驚動那個老兵,而是緩緩退后,消失在濃稠的夜色里。回去的路上,他反復咀嚼著皇帝的話,那平淡的語氣背后,原來早已是洞若觀火的殺機。陛下看到的,根本不是一個喂馬的老卒。
他看到的,是一段本該被埋葬的過去。
02
翌日,陳平借故調閱了御馬監所有人員的卷宗。
丁三的檔案薄薄一頁,簡單得近乎潦草。姓名:丁三。籍貫:沛縣豐邑。入伍年份:高祖元年。履歷:歷經大小戰事十余場,于滎陽之戰中為流矢所傷,左腿致殘。因其寡言、能耐勞,調入御馬監。
每一個字都顯得那么合情合理,挑不出半點毛病。一個再標準不過的傷殘老兵的歸宿。
可陳平知道,問題就出在這“合情合理”上。太過天衣無縫的履歷,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綻。他不動聲色地將卷宗放回原處,隨即傳喚了御馬監的主官。
主官是個察言觀色的伶俐人,見是陳平親至,不敢有絲毫怠慢。“陳大人,不知喚下官前來,有何吩咐?”
陳平端起茶盞,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慢條斯理地問:“御馬監的丁三,你可熟悉?”
主官一愣,顯然沒想到這位權傾朝野的謀主會關心一個馬夫。他思索片刻,恭敬地答道:“回大人,丁三此人……有些孤僻。來了一年,下官沒聽他說過十句話。不過他活干得極好,尤其是那匹烏騅,只有他能伺候得服服帖帖。是個本分人。”
“本分人……”陳平輕聲重復著,目光幽深,“他可曾與人談起過家鄉沛縣之事?”
主官搖了搖頭:“從未。此人除了喂馬,便是在角落里發呆,像是啞巴一般。”
“你也是沛縣出身,與他可算同鄉。入伍前,在鄉里可曾見過此人?”陳平看似隨意地問了句。
這一問,卻讓那主官的額角滲出了細汗。他努力回憶,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說來奇怪……下官自幼在豐邑長大,鄉里鄉親,低頭不見抬頭見。但這丁三,下官實在……毫無印象。或許是……或許是下官記性不好。”
沒有印象。
陳平心中那根刺,又往深處扎了一分。沛縣豐邑,那是高祖的故里,從龍之臣半數出于此地。一個大活人,又是同鄉,怎會毫無印象?除非,他根本不是沛縣人。
送走御馬監主官,陳平獨自在書房中踱步。一張無形的網,似乎正在慢慢收緊。這個丁三,偽造了身份,潛伏在皇城核心,日日與象征著前朝霸權的烏騅為伴,其所圖為何?
陳平的腦海中浮現出丁三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以及那個“死士扣”。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中成形。
他必須驗證這個想法。
傍晚時分,一輛囚車自城外押解而來。囚車里,是一個須發皆白、身披枷鎖的老者。此人原是項羽帳下的一名部將,姓鐘離,名昧。垓下兵敗后,他亡命天涯,近日才被韓信的部下捕獲,押送京城,聽候圣裁。
囚車按照預定的路線,緩緩駛向廷尉府大牢。而這條路線,恰好要經過北門御馬監。
陳平站在不遠處的閣樓上,手持一卷書,目光卻死死鎖定著御馬監的門口。他已經提前打過招呼,讓御馬監的人照常勞作,不得圍觀。
囚車經過時,鐘離昧始終低著頭,神情木然,仿佛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然而,就在囚車與馬廄門口交錯的一剎那,正在清掃馬糞的丁三,恰好直起了腰。
四目相對。
那一瞬間,陳平看得清清楚楚。鐘離昧那張死灰般的臉上,血色瞬間褪盡,瞳孔劇烈收縮。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嘴唇開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不是仇恨,不是驚愕,而是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混雜著敬畏與恐懼的極致震撼。
緊接著,在獄卒的呵斥聲中,這位前楚大將,竟對著那個掃地的馬夫,做出一個極其隱晦的動作。
他的右手在枷鎖的遮掩下,微微抬起,食指與中指并攏,輕輕叩擊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這是楚軍之中,下級面見最高統帥時才會行的軍禮。
閣樓上,陳平手中的竹簡“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冰寒,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他所面對的,不是一個簡單的刺客,也不是一個前朝的余孽。
他面對的,是一個早已被記入史冊,本該死去的人。
03
夜,深了。
陳平的府邸書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他凝重的臉龐。鐘離昧那個叩胸的軍禮,如同一道驚雷,在他腦中反復轟鳴。
楚軍的最高統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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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名號之下,只有一個名字——項羽。但項羽已自刎于烏江,尸身被漢軍將士分食,天下共知。那么,能讓鐘離昧行此大禮的,還能有誰?
陳平的思緒回到了多年前那場慘烈無比的滎陽之戰。當時,漢軍被項羽圍困城中,糧草斷絕,危在旦夕。為了掩護劉邦突圍,一位名叫紀信的將軍,穿上漢王袍,乘坐漢王車,偽裝成劉邦出城詐降,引開楚軍主力,最終被暴怒的項羽下令活活燒死。
紀信。
丁三。
陳平將這兩個名字放在一起,反復咀嚼。讀音相近,但筆畫迥異。一個是為了漢室天下慷慨赴死的忠烈之臣,一個是潛伏在御馬監中身份不明的喂馬老卒。
這二者之間,會有聯系嗎?
“大人,宮里來人了。”門外,管家低聲稟報。
陳平心中一動,整理了一下衣冠,快步迎了出去。來者是皇帝身邊的小黃門,傳達的口諭言簡意賅:“陛下請陳大人入宮敘話。”
未央宮,宣室殿。
劉邦換下了一身龍袍,穿著尋常的深衣,正獨自一人對著一盤殘局枯坐。殿內沒有多余的侍從,只有他和陳平二人。
“坐。”劉邦指了指對面的席位,并未抬頭。
陳平依言坐下,心頭卻懸了起來。皇帝深夜召見,所為何事,他已猜到七八分。
“這盤棋,朕和蕭何下了三天,還是個死局。”劉邦捻起一枚黑子,在指間緩緩摩挲,“你看,黑子看似被白子圍困,已無生路。但只要在天元之位落下一子,盤活一處,則全局皆活。”
陳平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棋盤之上,黑白交錯,殺機四伏。白子勢大,已成合圍之勢,將黑子切割得七零八落。但正如皇帝所言,在棋盤正中央,確有一處空隙,若能在此落子,便能串聯起數塊孤棋,形成反撲之勢。
“陛下棋道高深,臣望塵莫及。”陳平垂首道。
劉邦笑了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他放下棋子,終于抬起頭,直視著陳平的眼睛:“今日,鐘離昧入京,你可曾看到什么有趣的事?”
來了。
陳平感到自己的后背沁出一層冷汗。他知道,這是皇帝對他的考驗。說多了,是窺探君心;說少了,是隱瞞不報。
他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回答:“臣今日在北門附近,偶見囚車經過。鐘離昧一介敗將,神情萎靡,不足為慮。”
他只說了他看到的,卻沒說他想到的。
劉邦聞言,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負手而立,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悠悠說道:“是啊,不足為慮。朕記得,當年在滎陽,紀信將軍代朕赴死,楚軍將他團團圍住,問朕在何處。紀信將軍大呼:‘漢王早已出城去了!’項羽大怒,將他置于火上。朕在城頭,親眼看著他被烈火吞噬,卻無能為力。”
皇帝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訴說一件與己無關的舊事。但陳平卻從這平淡中,聽出了一絲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有感懷,有愧疚,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紀信將軍忠肝義膽,萬古流芳。陛下能脫險,方有今日之天下。將軍在天有靈,亦會含笑九泉。”陳平順著話說道。
“含笑九泉?”劉邦忽然轉過身,目光如電,逼視著陳平,“陳平,你告訴朕,一個本該死去的人,若是沒死,他會做什么?”
這句話,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在陳平的心上。他猛地抬頭,對上了皇帝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他明白了,皇帝什么都知道。從一開始,皇帝就在等,等他自己去發現,去求證。
皇帝不是在問他,而是在逼他做出選擇。是繼續裝糊涂,還是將那層窗戶紙徹底捅破。
陳平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這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謎題,而是一個足以決定他自己,乃至無數人命運的生死棋局。而他,正站在那天元之位上,落子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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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面對皇帝的逼視,陳平的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他可以繼續佯裝不知,將皮球踢回給皇帝,這是最穩妥的自保之法。但他清楚,劉邦要的不是一個只會揣摩上意、明哲保身的臣子,而是一把能為他解決問題的利刃。
沉默,在這一刻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分量。
良久,陳平緩緩躬身,聲音低沉而清晰:“陛下,死人,是不會說話的。但活下來的人,心中所想,無外乎兩件事。”
劉邦眉毛一挑,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其一,或感念君恩,隱姓埋名,不求聞達,只愿見陛下君臨天下,海晏河清。此為忠。”
“其二,”陳平的語氣陡然轉冷,“或心懷舊怨,認為自己功高蓋世,卻未得應有之賞,甚至為君所棄。潛伏爪牙,只為有朝一日,討還他自認為的‘公道’。此為……患。”
劉邦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宣室殿內,落針可聞。
“那么,依你之見,”劉邦踱步回到棋盤前,重新坐下,目光再次落在那盤死局上,“御馬監那個喂馬的,是忠,還是患?”
陳平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核心。
他深吸一口氣,將心中的猜測和盤托出:“臣不敢妄斷。但,鐘離昧的反應,不似作偽。能讓楚軍大將行此大禮者,非尋常人物。若此人真是……當年的紀信將軍,那么他為何要隱姓埋名,偽造身份,潛伏于此?他既有不世之功,為何不堂堂正正地站出來,接受陛下的封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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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劉邦忽然開口,語氣斬釘截鐵。
“不敢?”陳平一愣。
“沒錯,他不敢。”劉邦冷笑一聲,指著棋盤,“你看這盤棋,黑子若想活命,就必須在天元落子。可一旦落子,也就徹底暴露了自己的意圖,白子會不惜一切代價,將這一點徹底剿殺。他現在,就是那枚藏在暗處,想落又不敢落的棋子。”
劉邦站起身,緩緩說道:“當年滎陽之事,迷霧重重。紀信代朕出降,是事實。但他被火燒死,卻是楚軍傳出的消息,朕與眾將,只是在城頭遠觀,只見火光沖天,并未親見其尸骨。后來戰事緊張,此事便無人再細究。”
“可如果,他沒死呢?如果那場大火,只是項羽為了瓦解我軍士氣而演的一出戲?又或者,有人在暗中將他救了出來?”
劉邦的話,為陳平打開了一個全新的思路。
“陳平,你是個聰明人。”劉邦的目光再次變得銳利,“朕給你三天時間。去查清楚,他到底是誰,他背后站著誰,他想要什么。朕要知道,這枚棋子,究竟是想盤活自己,還是想……顛覆整個棋局。”
“記住,”劉邦的聲音壓得極低,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朕要的是一個結果,而不是一堆猜疑。此事,不可讓第三人知曉,包括蕭何與張良。”
陳平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這是皇帝給予他的信任,也是一道催命符。查一個本該死去的人,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躬身領命,退出了宣室殿。走在清冷的宮道上,夜風吹得他衣袂飄飄。他抬頭望向北門的方向,那里的馬廄在夜色中,如同一只蟄伏的巨獸。
他知道,自己必須親自去會一會那個“丁三”了。有些答案,只有當面才能問出來。
他需要一個引子,一個能讓對方無法再偽裝下去的引子。
他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同樣與滎陽之戰有著莫大關聯,卻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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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黃昏。
陳平沒有穿官服,只著一身尋常的布衣,獨自一人,再次來到了御馬監。此時正是馬夫們最忙碌的時候,草料的粉塵在夕陽的余暉中飛舞,空氣中滿是牲畜與汗水的味道。
丁三依舊在那個角落里,為烏騅梳理著鬃毛。他的動作還和往日一樣,專注而機械,仿佛一座沒有感情的石雕。
陳平沒有直接走過去,而是在馬廄的柵欄外站定。他沒有看丁三,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那匹神駿的烏騅。
“好馬。”陳平開口了,聲音不大,卻足以讓角落里的丁三聽見,“通體烏黑,唯四蹄雪白,踏雪烏騅,果然名不虛傳。只可惜,英雄已逝,寶馬蒙塵,只能在此終老。”
丁三的動作微微一頓,但隨即又恢復了正常,仿佛沒有聽到陳平的話。
陳平繼續說道:“我聽說,當年霸王兵敗,虞姬自刎后,霸王曾將此馬托付給一位故人,請他轉贈一位女子。只是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他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丁三的反應。老兵的身體依舊沒有動,但陳平注意到,他那只握著木梳的手,青筋暴起,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
有反應。
陳平心中有底了。他知道,自己找對了方向。
他話鋒一轉,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惋elike的嘆息:“說來,世人只知虞姬,卻不知滎陽城中,還有一位烈女子。她本是紀信將軍的未婚妻,聽聞將軍為國捐軀,竟也一襲紅衣,自盡于城頭,追隨將軍而去。陛下感其貞烈,下旨合葬,也算是一段佳話。”
“咔嚓”一聲輕響。
丁三手中的木梳,竟被他生生捏斷了。
他終于緩緩地轉過身,抬起了頭。這是陳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渾濁的眼球上布滿了血絲,但瞳孔深處,卻藏著一簇燃燒的火焰。那火焰里,有震驚,有悲慟,還有一絲被徹底揭穿偽裝后的驚惶。
“你……”他的嗓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砂石在摩擦,這是他一年來,第一次開口說話,“……是誰?”
陳平迎著他的目光,神情平靜:“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誰。”
他向前走了兩步,站到丁三面前,聲音壓得極低,一字一頓地說道:“世人皆以為,當年自盡的烈女,是為紀信將軍殉情。但宮中秘檔記載,她留下一封遺書,書中只有八個字——‘生不見君,死亦隨君’。”
“她等的那個‘君’,并非紀信將軍。”
陳平的目光如刀,直刺丁三的內心最深處,“而是那個穿著漢王袍,本該赴死,卻最終活下來的人。將軍,我說的,對嗎?”
“將軍”兩個字,如同兩記重錘,狠狠砸在丁三的心上。
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臉上的肌肉扭曲著,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再也無法維持平日的麻木與平靜。他死死地盯著陳平,眼神中的情緒復雜到了極點,有殺意,有絕望,也有一絲解脫。
良久,他那沙啞的喉嚨里,擠出了一句話。
“你……到底想做什么?”
陳平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這個問題,應該我問你。你,或者說,你們,潛伏至今,又想做什么?”
丁三,或者說,紀信,忽然慘笑一聲。那笑聲在這寂靜的馬廄中,顯得格外凄厲。他沒有回答,而是踉蹌地轉身,走向馬廄最深處的一堵墻。那堵墻看起來平平無奇,堆滿了雜亂的草料。
他伸手在墻上一處不起眼的磚縫中摸索片刻,只聽“咯”的一聲輕響,一塊墻磚竟然陷了進去,露出了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紀信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他看著陳平,眼神不再是馬夫的渾濁,而是屬于一個統帥的銳利與威嚴。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驚雷:“陳平,你以為當年在滎陽,只有一個紀信愿意為漢王赴死嗎?”
他的話里,藏著一個足以顛覆所有人認知的秘密。
“你錯了。”紀信的眼神變得無比復雜,既有嘲弄,也有一絲悲涼,“代漢王赴死的,是紀信。但那個被項羽在陣前燒死的,卻另有其人。”
說完,他毅然將手伸進了那個幽深的洞口。他要拿出的,究竟是足以證明他身份的信物,還是一柄能瞬間致陳平于死地的武器?陳平的心跳在這一刻幾乎停止,他死死盯著那個洞口,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凝固。
06
洞口幽深,紀信的手臂沒入其中,像是在探尋一個塵封已久的秘密。陳平全身緊繃,右手已悄然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短匕。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一旦對方抽出的是兵刃,他便會毫不猶豫地發動雷霆一擊。
然而,紀信抽出的,既不是利刃,也不是書信。
那是一面小小的、用玄鐵打造的令牌。令牌只有巴掌大小,通體漆黑,歷經歲月,邊緣已被磨得光滑。令牌的正面,沒有雕龍刻鳳,只用古篆陽刻著一個字——“韓”。
不是漢朝的“漢”,而是戰國七雄之一,早已被秦國所滅的韓國的“韓”。
在看到這面令牌的瞬間,陳平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想到了一個人——韓王信。不,不是淮陰侯韓信,而是另一位韓王信,那個被劉邦冊封的、擁有韓國王室血統的諸侯王。此人反復無常,先降漢,后叛漢投靠匈奴,如今正是我大漢在北境的心腹大患。
可紀信是沛縣人,是劉邦的嫡系,怎會與韓國扯上關系?
紀信仿佛看穿了陳平的疑惑,他舉著令牌,慘然一笑:“你猜的沒錯,我就是紀信。當年在滎陽,我確實穿上了漢王袍,坐上了漢王車,出城詐降。”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充滿了回憶的苦澀:“但我沒有被燒死。項羽雖然暴虐,卻敬重忠義之士。他沒有殺我,而是將我秘密囚禁了起來。真正被當眾燒死的,是我手下的一名親衛,他身形與我酷似,自愿代我赴死,以全我忠名,并以此來徹底麻痹漢王。”
陳平的心臟狂跳不止。這是一個驚天秘聞!史書上慷慨赴死的英雄,竟然還活著!
“霸王兵敗后,我得以逃脫。我本想回到漢王身邊,可當我輾轉回到故里,卻得知我的家人、我的未婚妻……全都以為我死了。”紀信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痛苦,“我的未婚妻……”他一字一頓,聲音都在顫抖,“她穿著嫁衣,在我的‘衣冠冢’前自盡了。而漢王,他為了彰顯自己的仁德,為我們舉行了盛大的冥婚,將她……葬入了紀氏的祖墳。”
陳平瞬間明白了。紀信不能再以“紀信”的身份活下去。一旦他出現,就意味著皇帝親手締造的“忠烈”與“貞潔”的豐碑將轟然倒塌,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皇帝的顏面何存?那個自盡的烈女,又將如何自處?他活著,就是對所有人的諷刺。
“所以,你就成了丁三?”陳平艱難地開口。
“是。”紀信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我恨!我恨項羽,更恨漢王!他用我的死,換來了他的生路和仁義之名!他用我妻的貞烈,收買了天下人心!我的一切,我的功勛,我的愛人,都成了他通往帝王之路的墊腳石!”
他激動地揮舞著手中的令牌:“我本想就此了卻殘生,但有人找到了我。他們告訴我,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這天下,并非只有他劉季一人可坐!我們這些被他踩在腳下的人,要拿回屬于我們的一切!”
陳平的目光死死鎖定著那面“韓”字令牌:“是韓王信?”
紀信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韓王信?他不過是推到臺前的一顆棋子。你以為,當年被秦所滅的六國,就真的煙消云散了嗎?不,它們的血脈還在,它們的臣子還在,它們的仇恨……更在!”
“這面令牌,不屬于韓王信,而是屬于真正的韓國宗室后裔。我們成立了一個聯盟,名為‘復周’。意在推翻暴秦之后的新‘暴秦’,恢復周禮治下的分封之制!”紀信的聲音充滿了狂熱,“我,紀信,便是‘復周盟’在京城的聯絡人。我潛伏在此,不是為了刺殺劉邦,那太便宜他了。我是為了等待時機,等待韓王信在北境舉事,我們在京城之中,里應外合,一舉顛覆這偽漢的天下!”
他之所以留在御馬監,一來是為了隱藏身份;二來,御馬監靠近北門,一旦城中生變,這里是控制城門、接應外援的最佳據點。而他日日照料的烏騅,不僅是前朝的象征,更是他用來聯絡舊部、傳遞消息的活的信物!
陳平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升起。他一直以為,自己面對的只是一個心懷舊怨的孤狼,卻沒想到,其背后竟是一個組織嚴密、圖謀顛覆社稷的龐大反叛聯盟!
劉邦那句“這個人不能留”,原來早已洞悉了這驚天的陰謀。皇帝所忌憚的,根本不是紀信這個人,而是他背后所代表的、那股蠢蠢欲動的六國復辟勢力!
07
走出御馬監時,天色已完全黑透。長安城的萬家燈火在陳平眼中,仿佛變成了無數雙窺探的眼睛,讓他不寒而栗。他沒有片刻耽擱,徑直奔赴未央宮。
宣室殿內,劉邦依舊坐在那盤殘局前,仿佛從未離開過。見陳平進來,他沒有問話,只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陳平坐下。
“都問清楚了?”劉邦的聲音平靜無波。
陳平定了定神,將他與紀信的對話,以及那面“韓”字令牌和“復周盟”的存在,一五一十地詳細稟報。他每說一句,殿內的空氣就仿佛凝重一分。當他說完最后一個字時,整個大殿靜得能聽到燭火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陳平以為會看到皇帝的雷霆之怒,然而,劉邦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靜靜地聽著,像是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良久,劉邦才緩緩開口,說出了一句讓陳平永生難忘的話。
“這些,朕一年前就知道了。”
陳平猛地抬頭,眼中滿是不可思議。
劉邦端起面前早已冰涼的茶水,抿了一口,繼續說道:“從他化名丁三,進入御馬監的第一天起,朕就知道他是誰。朕也知道,他不是一個人。朕在等,等他把背后的人,都給朕釣出來。”
陳平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這才明白,自己這三天的奔波查探,看似驚心動魄,實則一直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皇帝不是不知道,而是想看看,自己這把刀,究竟有多鋒利,能探到多深。
“陛下……既然早已知曉,為何……”
“為何不動手?”劉邦打斷了他,冷笑一聲,“動手?怎么動手?派一隊禁軍去馬廄,把他亂刀砍死?然后呢?天下人會怎么說?會說朕劉邦刻薄寡恩,連當年替自己赴死的功臣都不放過。紀信會從一個叛逆,瞬間變成一個被暴君冤殺的烈士。那個什么‘復周盟’,正好可以借此大做文章,煽動天下人心。朕是平定了天下,不是殺絕了天下人。”
“朕要殺的,不是紀信這個人。”劉邦的眼中閃爍著駭人的精光,“朕要殺的,是他所代表的那個念想,那股前朝的怨氣!”
陳平怔怔地看著劉邦,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這位布衣天子的可怕。劉邦的手段,早已超越了單純的武力征伐,進入了誅人誅心的境界。
“紀信最大的價值,在于他‘為漢赴死’的忠烈之名。這也是‘復周盟’找上他的原因。他們需要這樣一面旗幟。”劉邦站起身,在殿內踱步,“所以,朕要做的,不是砍倒這面旗,而是要把這面旗,從他們手中奪過來,牢牢地插在朕的未央宮前!”
他停下腳步,轉身看著陳平,一字一頓地說道:“朕不但不殺他,朕還要讓他‘活’過來。讓他以‘大漢忠臣紀信’的身份,風風光光地‘活’過來。”
陳平的腦子飛速運轉,他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又覺得匪夷所思。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這里,如何讓他以另一種方式“活”過來?
劉邦看著陳平困惑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笑容:“陳平,你替朕擬一道旨。”
“第一,追封紀信為‘忠烈壯繆侯’,食邑兩千戶,準其后人世襲罔替。”
“第二,在滎陽,為紀信將軍建廟立碑,由朝廷出資,規格等同開國元勛。碑文由蕭何親筆撰寫,詳述其代朕赴死、忠義無雙之壯舉,令天下傳頌。”
“第三,”劉邦的語氣變得格外玩味,“在長安城內,為紀信將軍與那位為他殉情的烈女,修建一座‘忠貞合葬墓’。朕要親自為他們主祭,百官相陪。朕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看到,朕劉邦,是如何對待自己的功臣的!”
陳平聽著這一道道旨意,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讓他四肢冰涼。
他徹底明白了。皇帝這是要用官方的、鋪天蓋地的宣傳,將“紀信為漢赴死”這件事徹底坐實,打造成一個堅不可摧的鐵案。他要用一座真正的廟宇、一座真正的豐碑、一座真正的合葬墓,來對付那個活著的、偽裝的紀信。
當天下人都在祭拜“忠烈侯”紀信時,那個藏在馬廄里的“丁三”,算什么?
他若敢站出來說自己才是紀信,不僅無人會信,反而會背上冒充忠烈、意圖不軌的千古罵名。他的同黨,那些“復周盟”的人,眼看自己手中的“王牌”被皇帝釜底抽薪,變成了燙手山芋,又會作何感想?
這一招,不是殺人,是誅心。它要從根本上,徹底摧毀紀信存在的價值,讓他從一個悲情的復仇者,變成一個荒誕的笑話。
08
圣旨以最快的速度頒布天下。
一時間,整個長安城都轟動了。皇帝要為一位早已逝去的將軍舉行如此隆重的追封儀式,這在大漢開國以來,尚屬首次。尤其是那座“忠貞合葬墓”的修建,更是被文人墨客們譜寫成無數動人的詩篇,傳頌于街頭巷尾。
一瞬間,紀信這個名字,從一個塵封在故紙堆里的符號,變成了一個家喻戶曉的、光芒萬丈的英雄。他的忠誠,他對漢室的貢獻,他與未婚妻之間那段悲壯的愛情,成為了大漢王朝用以教化萬民的最佳典范。
蕭何親筆撰寫的碑文,辭藻華麗,情感真摯,將紀信代君赴死的場面描繪得栩栩如生,觀者無不為之動容落淚。朝廷甚至派出了專門的官員,在全國各地宣講紀信將軍的英勇事跡。
整個天下,都沉浸在這場由皇帝親手掀起的、對忠臣的盛大追思之中。
而這一切的中心,風暴的源頭,卻依舊在那個偏僻的御馬監里,無人問津。
陳平再一次來到了馬廄。
這一次,他沒有隱藏行蹤,而是穿著一身二品大員的朝服,身后跟著幾名捧著托盤的侍從,在一眾馬夫驚愕的目光中,徑直走到了紀信的面前。
紀信依舊在喂馬,只是他的背,比前幾日更佝僂了。聽到動靜,他緩緩抬起頭,看到了身穿官服的陳平。他的臉上,沒有了那日的激動與狂熱,只剩下一種死灰般的平靜。
這幾日長安城里的風風雨雨,他不可能不知道。
“奉陛下旨意。”陳平的聲音清晰地響徹整個馬廄,“追封紀信將軍為忠烈壯繆侯,建廟立碑,并為其與未婚妻修建合葬墓,以表彰其蓋世奇功。”
他揮了揮手,身后的侍從立刻上前,將托盤里的東西一一呈上。
那是一套嶄新的侯爵朝服,一枚純金打造的侯爵大印,以及一卷寫著“忠烈壯繆侯”的圣旨。
“陛下說,紀信將軍雖已仙逝,但其忠魂與日月同輝。這些,是將軍應得的哀榮。”陳平的目光,平靜地落在紀信的臉上,觀察著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紀信的目光掃過那套華美的朝服,掃過那枚沉甸甸的金印,最后,落在了那卷明黃的圣旨上。他的嘴唇哆嗦著,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他一生所求,不就是這份功業,這份榮光嗎?
可如今,這份榮光來了,卻不是給他的。是給那個“死去”的紀信,是給那個被劉邦塑造成完美的、符合帝王統治需要的忠烈符號。
他伸出手,想要去觸摸那枚金印,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是什么身份?他只是一個喂馬的丁三。他若敢伸手,便是冒領圣恩,是欺君之罪,立刻就會被當場格殺。
他不能拿。
這一刻,紀信終于明白了劉邦的全部用心。
劉邦沒有殺他,卻比殺了他還要殘忍。劉邦奪走了他的名字,奪走了他的功績,奪走了他的愛情,甚至奪走了他復仇的唯一資格。
他手中的那面“韓”字令牌,在眼前這枚光芒四射的“忠烈壯繆侯”金印面前,顯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他的“復周盟”,他們想要借“紀信”之名舉起反叛大旗的圖謀,在皇帝這堂堂正正的陽謀面前,被徹底碾得粉碎。
誰還會追隨一個連自己身份都無法證明的冒牌貨?誰還會相信一個被官方認證為“漢室忠良”的人,會是反叛聯盟的頭領?
他的存在,從一個威脅,變成了一個笑話。
“噗——”
一口鮮血,猛地從紀信口中噴出,濺灑在他面前的草料上,殷紅刺目。他的身體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陳平沒有去扶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知道,從這一刻起,紀信這個“人”,已經死了。剩下的,只是一具名叫丁三的、會呼吸的軀殼。
09
紀信病倒了。
不是外傷,也非風寒,而是一種由內而外的、徹底的垮塌。他就那么躺在馬廄角落的草堆上,雙眼無神地望著房梁,不吃不喝,也不言不語,仿佛一截枯木。
御馬監的主官幾次三番地想要請郎中來為他診治,都被陳平不動聲色地攔下了。他知道,紀信的病,藥石無醫。那是心死了。
正如劉邦所預料的那樣,“復周盟”徹底陷入了混亂。他們手中的“紀信”這面旗幟,一夜之間被皇帝奪走,并且被擦拭得更加光亮,變成了大漢王朝的圖騰。他們的一切計劃,都成了無稽之談。
更致命的是,盟中開始出現猜忌和分裂。一部分人認為,京城的紀信早已被劉邦識破并控制,他所傳遞出的任何消息都不可信。另一部分人則開始懷疑,他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被騙了,這個所謂的“紀信”,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一張精心編織的大網,因為一個名字的歸屬權,而土崩瓦解。
半個月后,一封來自北境的加急密報送到了劉邦的案頭。韓王信部下發生內訌,數名核心將領認為韓王信與“復周盟”勾結,乃是引狼入室,遂發動兵變,斬殺了數名“復周盟”在軍中的骨干,向漢軍投誠。韓王信元氣大傷,倉皇逃回匈奴腹地,再也無力對漢朝邊境構成實質性威脅。
一場足以動搖國本的巨大危機,就在這無聲無息之間,被化解于無形。
收到密報的那天,劉邦的心情很好。他再次將陳平召入宣室殿,指著那盤依舊沒有下完的棋局,笑道:“陳平,你看,朕的白子,不費一兵一卒,就將黑子這處‘天元’活棋,變成了死棋。如今,整個棋盤,再無懸念了。”
陳平躬身道:“陛下圣明,運籌帷幄,臣,嘆為觀止。”
這句“嘆為觀止”,發自肺腑。他親眼見證了劉邦如何以一個“名分”為武器,不動刀兵,便瓦解了一個龐大的叛逆集團。這種對人心的精準洞察和對權術的極致運用,讓他感到由衷的敬畏與恐懼。
“那個丁三,怎么樣了?”劉邦看似隨意地問道。
“回陛下,還活著。只是……形同槁木。”
劉邦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由他去吧。一個連名字都被奪走的人,比死人更安全。讓他活著,親眼看著朕的大漢江山,是如何萬年永固的。這對他們那些心懷舊夢的人來說,是最好的懲罰。”
陳平默然。他知道,對紀信而言,活著,確實比死亡更痛苦。死亡是一瞬間的解脫,而活著,則要日日夜夜承受自己被世界遺忘、被歷史除名的凌遲之痛。
又過了幾日,一個下著小雨的清晨,御馬監的馬夫們發現,那個角落里的草堆,空了。
丁三,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說,他半夜里投了井;有人說,他瘋瘋癲癲地跑出了長安城,不知所蹤。他就像一滴水珠匯入大海,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只有陳平知道,他是自己走的。對于一個已經“死”了兩次的人來說,第三次死亡,或許是一種新生。他帶走了那面“韓”字令牌,也帶走了一個時代的最后一道背影。
他消失的那天,陳平獨自一人,登上了長安城的城樓。
10
秋雨綿綿,洗刷著青灰色的城墻。陳平站在城樓之上,憑欄遠眺。遠處,為紀信修建的“忠烈壯繆侯”祠廟已初具雛形,工匠們的號子聲在雨中隱約可聞。再過不久,這里就將香火鼎盛,接受萬民朝拜。
而那個真正的紀信,卻已不知魂歸何處。
身后傳來平穩的腳步聲,陳平無需回頭,也知道來者是誰。除了當今皇帝,再無人能在這般天氣,有如此閑情逸致登上城樓。
“在想什么?”劉邦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他沒有打傘,任由細密的雨絲沾濕他的深色衣袍。
“臣在想,史書,該如何寫。”陳平轉身,躬身一禮。
劉邦走到他身邊,與他并肩而立,目光同樣投向了那座正在興建的祠廟。“史書?”他輕笑一聲,“史書自然會寫:漢高祖重情重義,不忘功臣,追封滎陽之役中為國捐軀的紀信將軍為侯,建廟立碑,君臣相得,千古佳話。”
“這,就是史書。”劉邦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陳平默然。是啊,這才是史書。史書從來不是記錄發生了什么,而是記錄需要后人知道什么。勝利者書寫歷史,帝王定義忠奸。紀信的真相,將永遠被埋葬在那個名為“丁三”的身份之下,無人知曉。
“你覺得,朕很無情?”劉邦忽然問道。
陳平心中一凜,垂首道:“陛下行的是雷霆手段,懷的是菩薩心腸。若非如此,不足以安天下。”
“哈哈哈哈!”劉邦發出一陣暢快的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城樓上回蕩,“雷霆手段,菩薩心腸?說得好!說得好啊,陳平!”
笑聲漸歇,劉邦的臉色重新恢復了平靜,他的目光變得深邃而悠遠:“朕這一生,從沛縣一個亭長,走到今天這個位置,見過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朕知道,人心,比天下任何一座城池都更難攻取,也更難守御。”
“韓信善將兵,張良善運籌,蕭何善安邦。而朕,沒什么本事,唯獨善于將將。朕知道他們每個人心里想要什么,也知道他們害怕什么。”
“紀信想要的,是功名,是身后名。朕給了他,給了那個‘死去的紀信’,給了他一個流芳百世的完美結局。而那個活著的紀信,他想要的,是顛覆,是復仇。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朕這個天下的威脅。朕不能讓他得逞。”
劉邦轉過頭,看著陳平,眼神中帶著一絲告誡:“陳平,你要記住。坐在這個位置上,對錯,忠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秩序。朕要建立的,是一個新的秩序。任何企圖破壞這個秩序的人,無論他出于什么理由,有過什么功勞,都是朕的敵人。”
“殺死一個敵人,很簡單。但要殺死一個念想,一種思潮,你就必須用一個更強大的念想,一種更吸引人的思潮,去取代它,覆蓋它。朕為紀信立廟,就是告訴天下人,‘為漢盡忠’,才是最高的榮耀,最正確的道路。至于那些六國舊夢,不過是逆流而動的螳臂當車,不值一提。”
雨,漸漸停了。天空被洗刷得一片澄凈,一道絢爛的彩虹,橫跨在長安城的上空,一端連接著皇城宮闕,另一端,則落向了那座新建的祠廟。
陳平看著這番景象,再回頭看看身邊的皇帝,心中那最后一絲對紀信的同情,也煙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刻的敬畏。
他終于明白了,劉邦要留下的,從來不是一個人的性命。他要留下的,是整個天下長治久安的根基。而那個喂馬的老兵,不過是這根基之下,一塊無足輕重,卻又必須被清除的絆腳石罷了。
他,不能留。不是因為他做錯了什么,而是因為,他站錯了位置,也活錯了時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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