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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時節一連多天暴雨傾盆,太皇河水位一天高過一天,渾濁的河水漫過堤岸,淹沒了沿岸的農田村舍。劉定喜站在魚鋪門口的高地上,望著眼前一片汪洋,眉頭緊鎖。
他的魚鋪位于太皇河街東頭,地勢本比別處稍高,如今卻也淹了半尺深的水。鋪子里那些木盆、水缸早已漂浮起來,里面養的幾尾活魚早已不知去向。
“掌柜的,魚塘圍墻塌了一角!”伙計阿福趟著水急匆匆來報。
劉定喜心里一沉,急忙跟著阿福繞到魚塘。他那個經營了十余年的魚塘,如今已與太皇河連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塘,哪里是河。圍墻塌陷處,水流湍急,不時有魚躍出水面,銀亮的魚鱗在灰蒙蒙的雨幕中一閃而過。
“完了!”劉定喜喃喃道。不知是他養的魚順水游走了,還是河里的野魚趁機入了塘。雨還在下,沒有停歇的意思。
三天后,雨終于停了,太陽從云層中探出頭來,無情地炙烤著浸泡在水中的土地。
劉家村幾乎每戶人家的院子里都積了一尺來深的水。隨著洪水而來的,是數不清的魚蝦鱉蟹。鯉魚、鯽魚、草魚、鰱魚,甚至還有平時難得一見的魚,都在渾濁的水中游弋。
村西頭的劉老四清晨起來查看屋舍受損情況,剛推開房門,便見一條半尺長的鯽魚從門檻邊游過。他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眼花,定睛一看,院子里竟有數十條魚在游動。
“快出來看!院子里有魚!”劉老四朝屋內喊道。
不一會兒,左鄰右舍都紛紛拿出漁網、竹筐,甚至鍋碗瓢盆,在自家院子里捕撈起來。村民們為這意外的收獲欣喜若狂。
隨后家家戶戶飄出燉魚、煎魚的香味。劉老四家一天吃了三頓魚,早上魚湯面,中午紅燒魚,晚上清蒸魚。孩子們最初還覺得新鮮,不到兩天就開始抱怨。
“怎么又是魚啊?”劉老四的小孫子看著桌上的魚,撅起了嘴。
“有的吃就不錯了,挑三揀四!”劉老四嘴上呵斥,自己心里也暗暗叫苦。家里沒錢買調味料,連續吃了幾天魚,他現在一聞到魚腥味就反胃。
同樣的情形在全村各家上演。人們開始變著花樣烹制,但是普通人家只能干煎清煮,掩蓋不了那股子魚腥味,更解不了對肥肉、蔬菜的念想。
很快,有人想到了魚鋪掌柜劉定喜。“定喜哥,這些魚您收不收?”一天清晨,劉老四提著兩筐鮮魚來到魚鋪,“便宜點也行,總比爛在家里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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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定喜看著那兩筐魚,猶豫不決。他自己的魚鋪本就損失慘重,魚塘里的魚怕是跑了大半,正不知如何是好。但鄉里鄉親的,又不好直接拒絕。
“老四,我這情況你也知道……”劉定喜話未說完,又有幾個村民提著魚來了。
“定喜,行行好,收下這些魚吧,家里實在沒地方放了!”
“隨便給點錢就行,您要是不收,我們只能扔回河里了。”
看著鄉親們期盼的眼神,劉定喜嘆了口氣:“那就按市價的一半收吧。不過我話說在前頭,我這也沒多少現錢,收不了太多!”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半天工夫,劉定喜的魚鋪前就排起了長隊。人人手里提著裝滿魚的筐子籃子,有的魚還活蹦亂跳,有的已經奄奄一息。
劉定喜忙得不可開交,叫來幾個伙計幫忙過秤、記賬、付錢。不到兩個時辰,魚鋪的后院就堆滿了魚,腥氣撲鼻。
“掌柜的,咱們收這么多魚,怎么賣得出去啊?”伙計阿福一邊擦著額頭的汗,一邊問。
劉定喜望著還在排隊的人群,眉頭越皺越緊:“去,把族長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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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村的族長劉大成跟著伙計來到魚鋪,一看這場面,頓時明白了七八分。
“大成叔,您看這……”劉定喜把族長請到里屋,低聲說道,“我這小本生意,實在收不了這么多魚。但鄉里鄉親的,我又不能不管!”
劉大成捋了捋胡須,沉思片刻:“你先收著,別寒了大家的心。我想法子!”
劉定喜只好繼續收魚,同時雇了幾個短工,在魚鋪后院支起大缸,買來粗鹽,開始腌魚。一時間,魚鋪內外忙得熱火朝天,殺魚的、洗魚的、腌魚的,各司其職。
然而魚的來源似乎永無止境。太皇河的洪水退得極慢,每天仍有大量魚群在村莊的積水中游弋。村民們捕撈的熱情不減,劉定喜的積蓄卻快要見底了。
“大成叔,我真的撐不住了!”三天后,劉定喜找到劉大成,掏出一本賬簿,“您看,我已經收了將近七八千斤魚,腌都腌不過來。再這么下去,我這家當全得賠進去!”
劉大成翻看著賬簿,面色凝重。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幾步,忽然停下:“你去告訴大家,明天起不要再收魚了。我讓普安來一趟!”
王普安是劉大成的干女婿,住在城里,祖輩幾代都給大鋪子做賬房,見識比村里人廣些。第二天晌午,王普安騎著毛驢趕到了劉家村。一進村,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幾乎家家戶戶門口都晾著魚,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魚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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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這么急叫我來,有什么事?”王普安一到劉大成就家就問道。
劉大成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然后道:“你在城里人脈廣,能不能帶鄉親們去城里賣魚?好歹換幾個錢,總比爛在家里強!”
王普安面露難色:“爹,不瞞您說,城里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太皇河一發水,下游全都遭殃。我來的路上,就看到不少人在路邊賣魚,價格賤得很!”
劉大成嘆了口氣:“能賣多少是多少吧。總得試試!”
王普安思索片刻,點了點頭:“那好,明天一早,我帶著大家去城里。不過……”他猶豫了一下,“您得告訴大家,別指望賣高價,能有買主就不錯了。”
消息傳開,村民們又重新燃起希望。第二天天還沒亮,數十個村民就集合在村口,人人擔著兩筐鮮魚。劉定喜也來了,他不僅帶了自家收的魚,還主動提供兩輛驢車,幫忙運魚。
“定喜,你這……”劉大成有些意外。
劉定喜苦笑道:“反正魚鋪也開不下去了,不如和大家一起闖條活路!”
王普安清點人數,帶頭向臨邊的縣城出發。長長的隊伍在晨霧中緩緩前行,每個人都懷著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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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魚市,人聲鼎沸。劉家村的賣魚隊伍一到,就感覺情況不妙。市場上賣魚的攤販比平時多了數倍,叫賣聲此起彼伏,卻少見買主。
劉定喜趕忙掏出錢袋付了錢。村民們開始學著旁邊攤販的樣子叫賣起來。
然而過往的行人大多只是看一眼就走,偶爾有人問價,一聽和別家差不多,也搖搖頭離開。
日頭越升越高,天氣炎熱,魚筐里開始散發出不新鮮的氣味。
聽到這話,村民們心都涼了半截。劉定喜站起身:“大家別急,我去別的市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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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后,他垂頭喪氣地回來:“東市、南市都一樣,全是賣魚的。聽說不只是太皇河,到處都是魚!”
正午時分,村民們又渴又餓,魚卻一條也沒賣出去。
劉定喜掏出一把銅錢給伙計阿福:“去買些饅頭來分給大家吃!”
旁邊賣燒餅的老漢見狀,嘆了口氣:“你們也是從發水的地方來的吧?”劉定喜點點頭:“太皇河邊的劉家村!”
老漢搖搖頭:“今天來的,十有八九都是賣魚的。我這燒餅攤倒是沾光,多賣了不少。可是有什么用?我這心里不是滋味啊。”
王普安走到眾人中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認識一家飯店的掌柜,去看看他們要不要魚。”
他一走,村民們重新燃起一絲希望,眼巴巴地等著。
約莫半個時辰后,王普安回來了,面色比走時更加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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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的氣氛在人群中蔓延。有村民開始小聲啜泣,更多的人則是麻木地坐在魚筐旁,任由蒼蠅在魚上盤旋。
劉定喜突然站起身,對大家說:“既然賣不出去,咱們也別帶回去了。把魚分給城里的窮苦人吧,好歹是個人情。”起初有人反對,但想想也沒有別的辦法,背回去還得出力,便都同意了。
落日余暉下的村口,劉大成帶著一群婦孺早早等在那里。見眾人空手而歸,族長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什么也沒問,只是大聲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家里煮了粥,蒸了饃,熱乎著呢!”
那天晚上,劉家村家家戶戶的餐桌上罕見地沒有魚。有的是稀粥、咸菜和窩頭,但大家吃得格外香甜。
飯后,村民們不約而同地聚到村中央的大槐樹下。夏夜的微風終于吹散了一些連日來的魚腥味。
劉大成站在人群中央,聲音沉穩:“今年這場災,讓大家受苦了。但咱們劉家村祖祖輩輩在這太皇河邊生活,什么難關沒過過?”
月光下,村民們認真地聽著,不時點頭。劉定喜坐在人群外圍,看著眼前的景象,突然覺得心頭輕松了許多。他抬頭望向夜空,繁星點點,明天應該又是個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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