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高原七月的風像燒熱的刀片,刮過皮膚時帶著灼人的疼。
我們考古隊駐扎在這片山坳已經三天,目標是那座新發現的元代磚室墓。
今天早上,我們清理完墓頂最后一層雜草,程淵老師忽然蹲下身。
他用手指捻起一撮封土,湊到鼻尖聞了聞,又迎著光仔細看。
“不對勁。”他聲音壓得很低,卻像錘子砸在每個人心上。
我也蹲過去,看見那土里混雜著兩種顏色——底層的黃土干硬板結,表層卻松散濕潤。
更奇怪的是,有幾處草根是朝上生長的,分明是被人拔起后又胡亂插回去。
董宇軒拿出地質錘敲了敲封土層,眉頭皺成疙瘩:“這土回填時間不超過一周。”
許博裕立刻警惕地環顧四周荒涼的山坡,手不自覺按在腰間的對講機上。
風吹過山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遠處村子靜悄悄的,像在沉睡。
可我們都清楚——有人在我們之前來過這里。
他們是誰?想做什么?墓里還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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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叫郭澤雨,二十五歲,這是我跟程淵老師的第三個野外季。
前兩年都在做遺址調查,真正參與墓葬發掘還是頭一回。
出發前,導師拍著我肩膀說:“跟緊程老師,少說話多觀察。”
這話我記在心里。程淵五十二歲,省考古所最資深的田野領隊。
他話不多,看人時眼睛像能把骨頭都看透,隊里年輕人都怕他。
但我佩服他——去年他在洪水沖垮的河岸里,僅憑幾片碎陶就判定了漢代城址。
那種眼力,不是幾十年野外經驗攢不出來的。
我們這次來的地方叫老鴉溝,屬黃土高原邊緣的丘陵地帶。
縣志記載這一帶元代曾有屯田駐軍,但具體位置一直沒找到。
兩個月前,當地修村村通公路,推土機推出幾塊帶花紋的磚。
縣文保所來人一看,立刻上報——是典型的元代墓葬用磚。
程淵帶隊過來做搶救性發掘,我是隊里最年輕的一個。
除了我和程老師,隊伍還有三個人。
董宇軒二十八歲,地質大學碩士畢業,專門負責土壤分析和測繪。
他戴副黑框眼鏡,做事一板一眼,儀器包永遠收拾得整整齊齊。
許博裕三十歲,退伍軍人轉行做的考古安全員,負責工地安全和后勤。
他話更少,但每天早上五點準時起床,繞著營地跑三公里。
最后是當地文保所派來的協調員小趙,主要負責和村民打交道。
我們住在山腳下臨時搭建的板房里,距離墓葬發掘點大概一公里。
工地已經圍起警戒線,探方開了四個,主墓室的封土堆像饅頭似的隆起。
今天是正式清理封土的第一天。
早晨六點,天剛蒙蒙亮,程淵就敲響了每個人的房門。
“趁涼快,多干點。”他只說了這一句。
黃土高原的夏天,上午十點后太陽就毒得嚇人,地表溫度能上五十度。
我們穿著工作服、戴著草帽,手里拿著手鏟、刷子和小耙子。
程淵親自負責主墓室封土的清理,讓我跟在他旁邊打下手。
“看仔細了。”他一邊清理表層浮土一邊說,“每一層土都要區分開。”
我蹲在他身側,學著他的動作,用手鏟薄薄地刮去土層。
土很硬,混雜著碎石和草根,每刮一下都有粉塵揚起。
程淵忽然停下來,用手撥開一片區域的浮土,露出下面顏色稍深的土層。
他盯著看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發現了什么重要跡象。
“小郭,你去把宇軒叫來。”他終于開口,聲音有些沉。
我連忙起身,看見董宇軒正在東側探方里操作全站儀。
“程老師叫你。”我跑過去說。
董宇軒抬頭,鏡片后的眼睛眨了眨:“怎么了?”
“不知道,他讓你過去看土。”
我們倆一起回到主墓室位置,程淵還蹲在原地,像尊雕塑。
“宇軒,你來看看這層界面。”程淵指著剛才那片區域。
董宇軒蹲下身,從工具包里取出放大鏡和取樣袋。
他先用放大鏡仔細觀察,又用手指捻起一些土粒,放在掌心搓了搓。
“這是回填土。”他抬頭看程淵,語氣肯定,“而且回填時間不長。”
程淵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能判斷具體時間嗎?”
“需要做粒度分析和含水量檢測,但憑經驗看——”董宇軒推了推眼鏡,“不超過十天。”
許博裕不知什么時候也走了過來,他站在程淵身后,目光掃視四周山坡。
“有人動過這里。”程淵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在我們來之前。”
風吹過山坳,揚起一片黃塵,遠處的老鴉溝村靜默地伏在河谷里。
我突然覺得,那片安靜的村落,似乎正用某種方式注視著我們。
02
下午三點,太陽最毒的時候,程淵讓大家收工回營地。
往常他會要求干到四點,今天提前了,所有人都知道原因。
板房里的空調嗡嗡作響,但驅不散那股凝重的氣氛。
程淵把四個人叫到他的房間——其實也就是多了張辦公桌的單間。
桌上攤著墓地的平面圖和幾張剛沖印出來的現場照片。
“都說說看法。”程淵坐在折疊椅上,手里轉著一支鉛筆。
董宇軒先開口:“我從地質角度分析,封土層確實被擾動過。”
他拿出一份手繪的土層剖面圖,指著其中一條線:“這是原始封土界面。”
又指著上方一條虛線:“這是后期回填層,厚度約三十厘米。”
“回填土來源就是墓葬周圍的生土,說明動土的人就地取材。”
“而且回填得很粗糙,沒有分層夯實,完全不符合元代墓葬的封土工藝。”
許博裕接話:“會不會是盜墓的?聽說這一帶以前有盜墓賊活動。”
程淵搖頭:“不像。如果是盜墓,至少會打盜洞,但墓頂磚石完好。”
“我們做了初步探測,墓室結構沒有破壞痕跡,封土層也只是表層被翻動。”
我忍不住插話:“那為什么要翻動封土?又不是小孩子玩泥巴。”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種不成熟的發言不該在討論時出現。
但程淵沒有批評我,反而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他用鉛筆敲著桌面,“翻動封土卻不進墓室,圖什么?”
董宇軒說:“也許是想掩藏什么?在封土里埋東西?”
“或者——”許博裕頓了頓,“是想讓我們發現封土被翻動過?”
房間里安靜了幾秒,只有空調壓縮機運轉的沉悶聲響。
程淵站起身,走到窗戶邊,望向遠處山坡上的發掘區。
“小趙呢?”他忽然問。
我這才注意到,協調員小趙不在房間里。從收工后就沒見過他。
“他說去村里溝通明天用水的事。”許博裕看了看表,“應該快回來了。”
正說著,門外傳來腳步聲,小趙推門進來,滿頭大汗。
“程老師,村里那邊……”他話說到一半,看見我們嚴肅的表情,停住了。
“坐。”程淵指指空著的折疊椅,“村里有什么情況?”
小趙擦擦汗,坐下喝了口水,才說:“我去找村長安排拉水車,他不在家。”
“他老婆說村長去縣里開會了,明天才回來。我就去找副村長。”
“副村長倒是見了,但一聽說我們問墓葬的事,就支支吾吾的。”
程淵眼神銳利起來:“支支吾吾?具體怎么說?”
“他說那山是荒山,平時沒人去,不知道什么封土不封土的。”
“但我問他最近有沒有陌生人在村里出現,他眼神就躲閃。”
小趙壓低聲音:“我臨走時,他家鄰居一個老頭偷偷拉住我。”
“老頭說,半個月前有個外鄉人來過,在村里住了兩晚,白天總往山上跑。”
“什么樣的人?”許博裕立刻問。
“說是四十多歲,黑瘦,背個帆布包,講一口外地話,自稱是收藥材的。”
“但老頭說他看那人的手,不像干農活的——手上沒老繭,指甲縫很干凈。”
程淵和許博裕對視一眼,兩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收藥材的山民常年挖藥,手指關節粗大,指甲縫里總有洗不凈的土色。
“那人叫什么?住誰家?”程淵追問。
“不知道名字,住在于大山家——就是村西頭那戶獨院的人家。”
小趙說到這里,臉色有些古怪:“說起于大山,還有件事。”
“我回來路上碰到幾個在村口聊天的老人,他們看見我,突然就不說話了。”
“我走過去后,聽見他們小聲嘀咕,說什么‘守墓人又要遭殃了’。”
守墓人?
這個詞讓我心頭一跳。元代墓葬,守墓人,這中間有什么聯系?
程淵顯然也捕捉到了這個信息,他沉思片刻,做出決定。
“明天上午繼續清理封土,按原計劃進行。”
“下午小趙帶路,我們去村里走訪,重點找于大山和那些老人。”
他看向許博裕:“老許,今晚你辛苦一下,加強工地巡邏。”
“我總覺得,這事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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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凌晨四點,我就被尿憋醒了。
板房的廁所是臨時搭建的旱廁,在營地西側二十米外。
我拿著手電筒,迷迷糊糊走過去,解決完正準備回屋,忽然聽見聲響。
很輕的腳步聲,從工地方向傳來。
我立刻蹲下身,關掉手電,眼睛慢慢適應黑暗。
月光不算明亮,但足夠看清物體的輪廓。警戒線那邊,有個黑影在移動。
黑影不高,有些佝僂,動作很慢,像是在地上找什么東西。
我屏住呼吸,心臟咚咚直跳,第一反應是喊人,但嘴張開發不出聲。
黑影在墓地邊緣徘徊了大概兩分鐘,然后轉身,朝山下村子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輕,幾乎沒有聲音,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我蹲在廁所后面,腿都麻了,才敢慢慢站起來,躡手躡腳跑回板房。
叫醒許博裕時,他幾乎是瞬間從床上彈起來的,手已經摸向枕頭下。
“有人……工地有人……”我聲音還在發顫。
許博裕沒說話,迅速套上衣服鞋子,抓起強光手電和警棍就沖出去。
我也跟在他后面,其他房間的燈陸續亮起,程淵和董宇軒都出來了。
我們跑到工地時,那里已經空無一人,只有夜風吹過探方。
許博裕打著手電仔細檢查警戒線,在西北角發現了一處異常。
警戒線的立柱被拔起來又插回去,周圍的土有新鮮的踩踏痕跡。
“是從這里翻進來的。”許博裕蹲下查看,“腳印很淺,體重不重。”
程淵面色凝重:“看清長相了嗎?”
我搖頭:“太遠了,只看到是個矮個子,走路有點駝背。”
“往哪個方向去了?”
“朝村子那邊。”
程淵沉默了一會兒,對許博裕說:“把痕跡拍下來,先別聲張。”
“天亮后我們照常工作,下午去村里看看。”
回到板房,我再也睡不著,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
那個人是誰?他半夜來工地做什么?如果只是好奇,為什么不白天來?
而且他翻越警戒線時很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干這種事。
天快亮時我才迷糊睡著,但六點整,程淵的敲門聲準時響起。
上午的工作氣氛明顯不同了。
許博裕腰間別上了對講機,時不時抬頭環顧四周山坡。
程淵清理封土的動作更加仔細,幾乎是一寸一寸地刮。
我負責篩土,把清理出來的浮土過篩,看看有沒有小件遺物。
篩到第三筐時,篩網里出現了一個不該出現的東西。
一片深藍色的化纖布料,邊緣有燒焦的痕跡,大概巴掌大小。
“程老師!”我舉起布料。
程淵走過來,用鑷子夾起布料,對著光看。
“這是現代織物。”他語氣肯定,“化纖材質,燒焦痕跡是新的。”
董宇軒也湊過來:“會不會是之前修路工人留下的?”
“修路是兩個月前,如果是那時候留下的,風吹雨打早該褪色破損了。”
程淵把布料裝進證據袋:“但這片布料顏色還很鮮艷,邊緣燒焦處也沒被雨水泡軟。”
“最多不超過一個月。”許博裕說。
也就是說,這片布料的主人在一個月內來過這里,并且可能用了火。
他在墓地點火做什么?取暖?照明?還是燒什么東西?
越來越多的疑問堆積起來,像頭頂越積越厚的云層。
中午時分,天色暗了下來,遠處傳來悶雷聲。
程淵抬頭看天:“要下雨了,收拾工具,準備撤。”
我們剛把工具裝箱,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瞬間變成傾盆大雨。
黃土高原的雨來得急,山路上很快匯成渾濁的水流。
我們跑回板房時,渾身都濕透了,但程淵的臉色比天氣還陰沉。
他站在窗前,看著被雨幕籠罩的發掘區,久久不說話。
“雨停了之后,墓道口可能會積水。”董宇軒擔憂地說。
“不止積水。”程淵轉過身,“雨水沖刷,可能會露出一些我們沒發現的東西。”
“好東西,或者……壞東西。”
04
雨下了整整三個小時,下午四點才漸漸停歇。
天空洗過一樣湛藍,山間的空氣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
但我們沒時間欣賞雨景——程淵催著我們立刻去工地查看。
果然,墓道口位置積了一灘黃泥水,深及腳踝。
更麻煩的是,西側探方的壁面發生了小面積坍塌,露出一個奇怪的凹陷。
“這里原來就有空洞。”董宇軒用探針小心探查,“雨水一泡,撐不住了。”
凹陷處大概臉盆大小,往里深約半米,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
許博裕拿來強光手電往里照,光柱劃過洞壁時,我們都看見了。
洞底散落著幾個煙頭,還有一個綠色的塑料瓶,瓶里還有小半瓶水。
程淵戴上手套,親自俯身掏那些東西。
煙頭是三個,兩個紅塔山,一個黃山,過濾嘴都被咬得很扁。
塑料瓶是常見的農夫山泉,生產日期是今年五月,保質期十二個月。
瓶里的水還剩三分之一左右,瓶身布滿泥點,但標簽還沒完全褪色。
“人就在最近來過。”許博裕拿起煙頭聞了聞,“煙絲還沒完全霉變。”
董宇軒更仔細,他用手電照洞壁,忽然說:“這里有刮痕。”
洞壁的黃土上,有幾道平行的、很深的劃痕,像是金屬工具留下的。
“是探針或者洛陽鏟。”程淵一眼就認出來,“但打得很淺,沒繼續往下。”
“為什么打到一半停了?”我問。
程淵沒回答,他把所有東西裝進證據袋,站起身時臉色很難看。
“回營地,今天不干了。”
回去的路上,誰都沒說話。雨后的山路泥濘難行,我們深一腳淺一腳。
我心里亂糟糟的——煙頭、水瓶、工具刮痕,這些都指向一個事實。
有人在我們之前,試圖盜掘這座墓。
但他們為什么停手了?是因為發現墓室結構堅固?還是遇到了別的什么?
經過村口時,我看見幾個老人坐在大槐樹下聊天。
我們走過時,他們齊刷刷看過來,眼神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不是敵意,更像是一種……憐憫?擔憂?
其中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被旁邊人拉住了。
程淵也注意到了,他停下腳步,朝老者點點頭。
“老人家,曬太陽呢?”
老者大概七十多歲,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戴著老花鏡。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你們是考古隊的?”
“是,省里來的,姓程。”
“程同志,”老者站起身,走過來幾步,壓低聲音,“那山……少去。”
“為什么?”
老者欲言又止,回頭看看其他老人,那些人都避開了他的目光。
“那山不干凈。”他最終只說了這么一句,就轉身回去了。
程淵還想追問,但老者已經閉口不言,坐在石凳上低頭抽旱煙。
我們只好繼續往回走。快到營地時,小趙從對面匆匆跑來。
“程老師,我打聽到了!”他氣喘吁吁,“于大山家我去過了,人不在。”
“他鄰居說,于大山三天前就去縣里親戚家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但有個重要信息——于大山的爺爺,以前是這一帶出了名的風水先生。”
“他爺爺臨死前留下話,說老鴉溝的山里埋著‘將星’,后人要守著。”
“將星?”程淵眼睛瞇起來,“元代武將?”
“鄰居也說不清,只說于家世代都住村西頭,很少和村里人來往。”
“而且——”小趙聲音更低了,“于大山有個兒子,前年在外打工時出車禍死了。”
“從那以后,他就更孤僻了,整天神神叨叨的,說些守墓守靈的話。”
守墓。又是這個詞。
回到板房,程淵把證據袋里的東西一字排開在桌上。
煙頭、水瓶、布片,還有之前發現的回填土照片。
“有人在試探這座墓。”他緩緩說,“但他們沒真正動手。”
“可能是時機不成熟,可能是在等同伙,也可能是——”
他頓了頓:“被什么嚇住了。”
窗外,暮色四合,遠山變成深藍色的剪影。
老鴉溝的燈火次第亮起,星星點點,像散落的螢火。
但我知道,這片寧靜的夜色下,藏著我們還沒看清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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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又過了一天,于大山還是沒回村。
我們去他家看過,院門鎖著,從門縫里看,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凈。
堂屋門上貼著褪色的春聯,窗戶玻璃擦得一塵不染。
不像很久沒人住的樣子,更像是主人臨時出門,很快就會回來。
程淵決定改變策略——既然于大山找不到,就找其他知情人。
他想起了村口那個戴老花鏡的老者。小趙打聽后得知,老者叫黃仁華。
黃仁華七十一歲,是村里小學退休教師,也是方圓幾十里最有學問的人。
他年輕時在縣中學教歷史,退休后回村養老,家里藏書很多。
最重要的是,他熱心地方史研究,編過村志,對老鴉溝的歷史了如指掌。
下午三點,我們敲響了黃仁華家的院門。
開門的是個老太太,系著圍裙,手上還沾著面粉,看樣子在做飯。
聽說我們找黃老師,她朝屋里喊了一聲,黃仁華就出來了。
見到我們,他并不意外,點點頭:“進來吧,屋里說話。”
堂屋很整潔,靠墻一溜書柜,里面塞滿了書,大部分是線裝本。
正中墻上掛著一幅手繪的老鴉溝地形圖,標注著密密麻麻的小字。
“坐。”黃仁華給我們倒茶,是當地產的苦蕎茶,味道很醇厚。
程淵開門見山:“黃老師,我們來是想了解老鴉溝墓葬的事。”
黃仁華捧著茶杯,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們發現封土被人動過了,對吧?”
我們都是一愣——他怎么會知道?
“不用驚訝。”黃仁華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澀,“這事,村里老輩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程淵追問。
“知道那山不能動,動了要出事。”黃仁華放下茶杯,手指摩挲著杯沿。
“我小時候,大概是五幾年,縣里也來過考古隊,想挖那座墓。”
“當時帶隊的專家說,那是元代墓葬,有研究價值。但挖了三天,出事了。”
屋里安靜下來,只有墻上的老式掛鐘在滴答作響。
“出什么事?”我忍不住問。
“先是工具莫名其妙丟失,后來有個隊員晚上起夜,摔斷了腿。”
“最邪門的是,領隊晚上做夢,總夢見一個穿鎧甲的人站在他床頭。”
黃仁華看著我們:“你們別不信,這都是真事,村里老人都記得。”
程淵表情平靜:“后來呢?”
“后來考古隊就撤了,墓也沒挖成。走之前,領隊說這墓邪性,最好別動。”
“從那以后,那座山就成了禁地。村里放羊的、砍柴的都繞著走。”
“直到前年修路,推土機推出墓磚,才又有人提起這事。”
程淵思考著黃仁華的話,忽然問:“于大山家和這墓有什么關系?”
黃仁華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動作有些遲緩。
“于家啊……他們家是外來戶,不是老鴉溝本地人。”
“什么時候搬來的?”
“民國初年吧,具體我也不清楚。但他家老爺子,就是大山的爺爺,有點本事。”
“風水先生?”
“不止。”黃仁華壓低聲音,“他爺爺會看相、會堪輿,還會些……法術。”
“村里人都說,他爺爺是專門來守墓的。守的就是山上那座元代墓。”
“守墓?”程淵抓住關鍵詞,“為誰守?墓主是誰?”
黃仁華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于老爺子在世時從不提這些,問急了就翻臉。”
“但他臨死前,把于大山叫到床前,交代了一夜。第二天人就沒了。”
“從那以后,于大山就像變了個人,整天沉默寡言的,守著老宅不出門。”
程淵和許博裕對視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如果黃仁華說的都是真的,那于大山很可能知道墓的真相。
甚至,封土被翻動的事,可能也和他有關。
“黃老師,”程淵誠懇地說,“我們不是來盜墓的,是正規的考古發掘。”
“這座墓如果不及時清理保護,遲早會被真正的盜墓賊盯上。”
黃仁華嘆了口氣:“我懂,我都懂。但有些事,不是道理能說清的。”
他站起身,走到書柜前,抽出一本泛黃的筆記本。
“這是我這些年收集的地方史料,里面有些記載,可能對你們有用。”
他把筆記本遞給程淵:“但你們要答應我一件事。”
“您說。”
“如果真挖出什么東西,尤其是墓主的身份,一定要告訴我。”
“我想知道,老鴉溝守了幾百年的,到底是什么人。”
從黃仁華家出來,天色已經擦黑。
回營地的路上,我們都沉默著,各自消化剛才聽到的信息。
走到半路,程淵忽然停下,回頭看向夜幕中的村莊。
“小郭,”他說,“你覺得黃老師說的,有多少是真的?”
我想了想:“關于考古隊撤走的事,可能是真的。但那些怪力亂神……”
“我也這么想。”程淵繼續往前走,“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有人不想我們挖這座墓。”
“而且這個人,很可能就是于大山。”
06
接下來兩天,發掘工作按部就班進行。
我們清理完了封土層,露出了完整的墓頂磚券。磚是青灰色的,保存很好。
董宇軒做了結構探測,確定墓室是單室磚券墓,帶一條短墓道。
規模不算大,但規制完整,墓門位置還發現了石質門楣的殘件。
程淵判斷,這至少是元代中級軍官或地方官吏的墓葬。
有價值的發現越來越多,但工地上的氣氛卻越來越緊張。
許博裕加強了夜間的巡邏,甚至設了幾個隱蔽的監控探頭。
第三天夜里,監控真的拍到了東西。
凌晨兩點十七分,一個黑影再次出現在工地。
這次他直接走到了墓道口,蹲在那里很久,像是在查看墓門。
許博裕看到監控畫面時,立刻叫醒我們,四個人拿著手電沖了出去。
但我們趕到時,黑影已經不見了,只留下幾個新鮮的腳印。
腳印在墓道口徘徊了一陣,然后朝西南方向的山林去了。
“追!”程淵果斷下令。
許博裕打頭陣,我和董宇軒跟在后面,程淵斷后。
深夜的山林漆黑一片,手電光只能照出幾米遠,到處都是樹枝和荊棘。
追了大概一里路,前面出現了一個岔路口。
一條路通向更深的山里,另一條路蜿蜒向下,應該是回村的方向。
許博裕蹲下查看地面,在通往山里的那條路上發現了踩斷的草莖。
“往這邊了。”
我們又追了一段,但山路越來越難走,到處都是亂石和陡坡。
突然,許博裕停下腳步,手電光照到了地上的一個東西。
是一只舊布鞋,黑色燈芯絨面,橡膠底,沾滿了泥。
鞋很舊,后跟已經磨偏了,但洗得很干凈,鞋帶系得整整齊齊。
“是故意扔下的。”許博裕撿起鞋,“為了誤導我們。”
程淵接過鞋,仔細看了看:“鞋碼不大,四十左右,主人個子應該不高。”
“和上次小郭看到的人影特征吻合。”董宇軒說。
我們再往前找,就再也沒有痕跡了。那個人像憑空消失了。
回到營地時,天已經蒙蒙亮。
程淵把那只鞋放在桌上,我們圍坐著,誰都沒睡意。
“他在試探我們。”程淵說,“看我們會不會追,追多遠。”
“也在試探墓。”董宇軒補充,“他兩次來都在墓道口停留,是想進去。”
“但為什么沒進去?”我問,“墓門還沒打開,他如果有心盜墓,應該動手了。”
許博裕突然說:“也許他不是想進去,而是在等什么時機。”
“或者——”程淵盯著那只鞋,“他在等什么人。”
接下來的白天,程淵做出一個決定:加快進度,盡快打開墓門。
他說夜長夢多,再拖下去,可能會有變故。
董宇軒有些擔心:“墓室內的環境還沒穩定檢測,貿然打開會不會……”
“顧不了那么多了。”程淵罕見地打斷他,“我們有責任保護文物安全。”
“而現在的情況是,這座墓已經不安全了。”
午飯后,我們開始清理墓道口的淤土。淤土很厚,夾雜著碎石和樹根。
清理到下午三點時,我在淤土里發現了一個硬物。
開始以為是石頭,但刷干凈泥土后,露出的是一塊金屬。
長方形,巴掌大小,邊緣有鏤空的花紋,中間凹陷,像是印章的背面。
“是押印!”程淵眼睛一亮,“元代軍官用的私印!”
他小心地把金屬片取出來,放在托板上。確實是銅質的押印。
印面磨損嚴重,但還能辨認出幾個八思巴文的筆畫。
“這是重大發現。”程淵難掩興奮,“有押印,墓主的身份就能確定了。”
但興奮很快被接下來的發現沖淡了。
就在發現押印的位置下方半米處,我們又挖出了別的東西。
一根黑色的、已經燒了一半的蠟燭。
蠟燭是現代工藝,超市里常見的那種白事用的白燭,但被人涂成了黑色。
蠟燭旁邊,還有一小撮灰燼,像是燒過紙錢留下的。
最詭異的是,灰燼里混著幾片指甲蓋大小的碎片。
董宇軒用鑷子夾起一片,對著光看:“是陶瓷,但很薄,不像實用器。”
“是陶俑的碎片。”程淵臉色沉下來,“有人在墓前燒過陶俑。”
“什么意思?”我不解。
“民間有種說法,挖墓前燒陶俑,是用俑代人,替盜墓者承受墓主的詛咒。”
程淵頓了頓:“但這只是迷信,正規考古從不搞這套。”
“所以,真的是盜墓賊在踩點?”許博裕問。
“不止踩點。”程淵指著蠟燭和灰燼,“他們已經做了盜墓前的儀式。”
“這說明,他們已經決定要動手了。只是還沒找到合適的時機。”
夜幕再次降臨,工地上的探照燈亮起,把發掘區照得如同白晝。
程淵安排許博裕和我值前半夜,他和董宇軒值后半夜。
晚上九點多,我正在記錄白天發現的遺物,對講機突然響了。
是許博裕的聲音,壓得很低:“小郭,來墓道口,快。”
我抓起手電跑過去,看見許博裕蹲在墓道口,用手電照著地面。
“你看這里。”他指著墓門石楣下方的位置。
那里有一道很新的劃痕,像是金屬工具用力撬過后留下的。
劃痕很深,石頭碎屑還是新鮮的,絕對是不久前剛弄的。
“有人想撬墓門。”許博裕站起身,警惕地環顧四周,“而且就在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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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程淵和董宇軒很快趕了過來。
看到那道撬痕,程淵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他們等不及了。”他蹲下仔細查看,“工具是鋼釬之類的東西,力氣很大。”
“但墓門是整塊石板,外面還有封門磚,光靠人力很難撬開。”
許博裕已經在檢查周圍的地面,很快找到了幾個雜亂的腳印。
腳印從墓道口延伸出去,消失在西南方向的林子里——和昨晚追蹤的方向一致。
“追不追?”許博裕看向程淵。
程淵沉思了幾秒鐘,搖頭:“不追。他們一次沒成功,很可能還會再來。”
“我們守株待兔。”
他重新安排了守夜:許博裕和董宇軒守在工地西側的高地上,那里視野開闊。
我和程淵守在板房,盯著監控屏幕,同時隨時準備支援。
回到板房,程淵泡了兩杯濃茶,我們坐在屏幕前,眼睛都不敢眨。
監控畫面分成四個格子,覆蓋了工地的各個角度。
夜很靜,只有蟲鳴和偶爾的風聲。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凌晨一點左右,我有些撐不住了,眼皮開始打架。
程淵遞給我一支煙——他平時不抽煙,但口袋里總會備一包。
“提提神。”
我接過點燃,辛辣的煙霧沖進肺里,確實清醒了一些。
“程老師,”我忍不住問,“您覺得,盜墓的會是什么人?”
“兩種可能。”程淵盯著屏幕,“一種是職業盜墓團伙,盯上了這座墓。”
“另一種……”他頓了頓,“是懂行的人,知道墓里有好東西。”
“您覺得于大山有沒有可能?”
程淵沒直接回答,而是說:“于大山如果是守墓人,他應該保護墓,而不是盜墓。”
“但如果他守墓的信念動搖了呢?或者,他需要錢?”
“都有可能。”程淵嘆了口氣,“人心是最難測的。”
正說著,監控畫面突然閃了一下。
不是斷電的那種閃爍,而是像有什么東西快速從鏡頭前掠過。
程淵立刻湊近屏幕,調出那個攝像頭的回放。
放慢到四分之一速,我們看清了——是一個人影,貓著腰,速度極快。
他從西側高地下的灌木叢鉆出來,直奔墓道口。
“是老許他們那邊!”我抓起對講機。
但程淵按住了我的手:“等等,看他要做什么。”
畫面里,那個人影在墓道口停下了。他戴著帽子和口罩,完全看不清臉。
他從隨身背包里掏出什么東西,蹲下身,開始在墓門處搗鼓。
“他在撬門!”我急了。
程淵這才拿起對講機:“老許,西側墓道口,有人,行動!”
幾乎同時,高地上的許博裕和董宇軒沖了下來,兩道手電光柱射向墓道口。
那個人影顯然嚇了一跳,但他沒有立刻逃跑,而是迅速把什么東西塞進了背包。
然后他轉身就朝林子里跑,動作敏捷得像只山貓。
許博裕追了上去,董宇軒則跑到墓道口查看情況。
程淵和我沖出板房,也往墓道口跑。
等我們趕到時,董宇軒正用手電照著墓門,臉色發白。
“怎么了?”程淵問。
董宇軒讓開身位,手電光下,我們看到墓門的石楣上,多了一樣東西。
一張黃紙,用石塊壓著,紙上用紅筆寫著歪歪扭扭的字。
我湊近看,上面只有四個字:“勿開棺,有咒。”
字跡很怪,像是故意用左手寫的,筆畫粗細不均,有的地方墨都暈開了。
“故弄玄虛。”程淵冷笑一聲,但手伸向黃紙時,還是遲疑了一下。
他最終還是揭下了紙,對著光看。紙是普通的黃表紙,墨是朱砂混了什么東西。
“是想嚇退我們。”程淵把紙折好裝進證據袋,“說明他們著急了。”
這時對講機響了,許博裕的聲音傳來:“追丟了,他進了林子深處,我不敢深追。”
“先回來。”程淵說。
許博裕回來后,描述了他看到的情況:那人個子不高,身形瘦削,對山路很熟。
“他跑的時候,背包里有金屬碰撞的聲音,應該是盜墓工具。”
程淵聽完,沉默了很久,然后做出了一個決定。
“明天上午,我們開墓門。”
董宇軒吃了一驚:“程老師,是不是太急了?墓室內環境……”
“來不及做全套環境監測了。”程淵語氣堅決,“對方已經動手撬門了。”
“如果我們再不進去,下次他們來,可能就直接炸門了。”
“而且——”他看向那張黃紙,“他們越是想阻止我們,說明墓里越有東西。”
那一夜,我幾乎沒睡。
“勿開棺,有咒”四個字總在眼前晃,配合黃仁華講的詭異故事,讓人心里發毛。
天亮后,程淵向省所做了緊急匯報,申請提前開啟墓室。
批準很快下來了,但要求必須做好安全防護,全程錄像。
上午九點,我們穿戴好防護裝備,準備開啟墓門。
墓門的封門磚已經清理出來,是典型的元代“人”字形砌法,很牢固。
許博裕用專業工具小心地拆磚,一塊,兩塊……墓門漸漸顯露出來。
那是一整塊青石板,表面刻著簡單的纏枝紋,中間有鐵質門環的殘跡。
石板上,除了昨晚那道撬痕,還有幾處更舊的損傷,像是多年前留下的。
“果然有人打過主意。”程淵指著那些舊痕,“但都沒成功。”
最后一層封磚拆掉后,墓門完全暴露出來。
程淵讓我們退后,他親自上前,用撬杠試探性地推了推石門。
石門紋絲不動。
“里面有頂門石。”董宇軒判斷。
頂門石是古代墓葬常用的防盜措施,門后有一塊石頭,門一關就自動卡住。
要從外面打開,要么破壞石門,要么從門縫里伸工具把頂門石挪開。
程淵選擇了后者。他用特制的鋼鉤從門縫伸進去,一點點試探。
這個過程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汗水濕透了他的防護服。
終于,當啷一聲悶響,頂門石被挪開了。
程淵深吸一口氣,雙手抵住石門,用力一推。
石門發出沉重的摩擦聲,緩緩向內打開。
一股陰冷、潮濕、帶著陳腐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
手電光柱射進墓室,照亮了黑暗中的景象。
08
墓室不大,約二十平方米,地面鋪著青磚,已經長出白色的霉斑。
正中央是一具柏木棺槨,外槨已經腐朽塌陷,露出里面黑色的內棺。
棺槨周圍散落著一些陶罐、瓷碗的碎片,還有幾件銹蝕的鐵器。
西側墻邊立著一排陶俑,但大部分都倒了,碎成一地。
東側墻下有一個石質的供桌,桌上空無一物,但桌腳有焚燒過的痕跡。
程淵站在墓室門口,沒有立刻進去,而是用手電仔細掃視每一個角落。
“空氣檢測。”他說。
董宇軒拿出便攜式氣體檢測儀,伸進墓室。讀數很快出來:氧氣含量正常,有害氣體未超標。
“可以進,但時間不能太長。”董宇軒說。
程淵這才跨過門檻,腳步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我跟在他后面,第一次進入真正的古墓,心跳得厲害。
墓室里很涼,和外面的酷熱完全是兩個世界,寒氣從腳底往上竄。
程淵先檢查了棺槨周圍,那些陶罐瓷片都是明器,沒有太多價值。
鐵器是馬鐙、箭鏃之類,銹蝕嚴重,一碰就掉渣。
他走到陶俑前,蹲下身查看。陶俑是元代典型的武士俑,但制作粗糙,像是匆忙燒制的。
“不是高級墓葬的配置。”程淵低聲說,“但也不是普通平民。”
“程老師,您看這里。”許博裕在供桌那邊喊。
我們走過去,看見供桌后面的墻上,隱約有字跡。
刷掉墻上的浮塵,露出了一片刻在磚上的文字,是漢字,但夾雜著八思巴文。
程淵用手電照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
“大元……宣武將軍……管軍千戶……忽……”
后面的字模糊不清,但“宣武將軍”“管軍千戶”這兩個官職已經很有分量。
元代宣武將軍是正四品武官,管軍千戶統領一千戶軍戶,是實權職位。
“墓主是元代漢軍將領。”程淵語氣有些激動,“這是重要發現。”
但他很快皺起眉頭:“不對,如果是正四品武將,墓葬規制不該這么簡單。”
董宇軒也說:“陪葬品太少了,而且陶俑質量很差,不符合身份。”
我們繼續檢查墓室,在東南角發現了一個盜洞。
盜洞不大,直徑約半米,從墓頂斜著打下來,直接通到棺槨上方。
洞壁很光滑,是專業工具打的,但年代應該很久遠了。
“早年盜洞。”程淵查看后說,“至少是民國以前的。”
“墓已經被盜過了?”我心里一沉。
“很可能。”程淵用手電照盜洞,“但盜墓賊一般只拿金銀玉器,其他東西會留下。”
他走到棺槨前,看著那具黑色的內棺,猶豫了一下。
“開棺嗎?”許博裕問。
程淵看了看表:“今天先拍照繪圖,做好記錄,明天再開棺。”
“墓室環境不穩定,開棺需要更充分的準備。”
我們都松了口氣——說實話,看到“勿開棺,有咒”的紙條后,誰心里都有點怵。
我們退出了墓室,重新用塑料布封住墓門,留下通風設備持續換氣。
回到地面,陽光刺得眼睛疼,但那種陰冷的感覺還附著在皮膚上。
下午,程淵在板房里整理上午的記錄,我幫忙處理照片。
看著墓室內的一張張照片,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程老師,”我指著一張棺槨的特寫,“您看棺蓋和棺身的縫隙。”
照片上,棺蓋和棺身之間的縫隙,顏色和周圍不太一樣。
像是……近期被打開過?
程淵放大照片,仔細看了很久,臉色越來越凝重。
“今晚加強警戒。”他最終說,“我總覺得,有人已經進去過了。”
“盜墓賊?”
“可能不止。”程淵看著窗外,“黃紙警告,半夜踩點,撬門痕跡……這些可能都是煙霧彈。”
“真正的賊,也許早就進去了。”
這個猜測讓我后背發涼。如果盜墓賊已經進過墓室,那文物……
“但墓門有頂門石,盜洞也是舊的,他們怎么進去的?”我問。
程淵沒回答,他拿出手機,翻出墓室的平面圖,手指在上面移動。
突然,他停在了墓室東墻的位置。
“供桌那里。”他喃喃道,“供桌后面的墻,聲音有點空。”
“您是說……”
“可能有夾層,或者側室。”程淵站起身,“明天開棺前,先檢查那面墻。”
就在這時,板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小趙推門進來,臉色煞白:“程老師,于……于大山回來了!”
“在哪兒?”
“在村衛生所!他渾身是血,昏迷不醒,是早上被進山采藥的人發現的!”
程淵抓起外套:“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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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村衛生所是一排平房,門口已經圍了不少村民,議論紛紛。
我們擠進去,看見于大山躺在病床上,頭上包著紗布,滲出血跡。
他臉色蠟黃,嘴唇干裂,眼睛緊閉,呼吸微弱。
衛生所的赤腳醫生正在給他輸液,見我們進來,搖了搖頭。
“頭上挨了一下,不致命,但失血過多,加上驚嚇,一時半會醒不了。”
“驚嚇?”程淵問。
“送他來的人說,發現他時,他嘴里一直念叨‘守陵尸醒了’‘守陵尸醒了’。”
守陵尸?
我想起黃仁華講的故事,心里咯噔一下。
程淵走到病床邊,仔細觀察于大山。他大概四十八九歲,黑瘦,手掌粗大。
但奇怪的是,他指甲縫很干凈,不像常年干農活的人。
他的衣服上除了血跡,還沾著一些黃色的黏土,和墓葬周圍的土質很像。
程淵小心地翻開于大山的手,發現他右手緊攥著,指縫里露出一點白色。
“醫生,能掰開他的手嗎?可能有重要線索。”
醫生猶豫了一下,還是幫忙掰開了于大山的手。
掌心里,是一枚玉質的印章,小巧玲瓏,雕著螭虎鈕。
程淵用鑷子夾起印章,對著光看。印面刻著八思巴文,旁邊還有一行漢字。
“宣武將軍……忽……”他辨認著,“果然是墓主的私印!”
“這枚玉押比我們發現的銅押級別高,應該是墓主貼身之物。”
“它怎么會在于大山手里?”董宇軒問。
程淵沒說話,他仔細檢查于大山的衣服,在外套內袋里發現了一張紙。
紙疊得很整齊,打開后,是一幅手繪的地圖。
地圖畫的是老鴉溝周邊的地形,其中一個位置用紅筆圈了出來,正是墓葬所在。
地圖邊緣還有幾行小字,字跡工整:“祖訓:守陵至死,不令外泄。若陵危,可啟側室,取信物告官。”
“側室?”我立刻想到程淵剛才的猜測。
程淵收好地圖和玉押,對醫生說:“麻煩照顧好他,醒了立刻通知我們。”
走出衛生所,外面圍觀的村民自動讓開一條路。
他們的眼神復雜,有好奇,有警惕,還有深深的憂慮。
黃仁華也在人群里,他走上前,低聲問:“程同志,大山他……”
“暫時沒有生命危險。”程淵說,“黃老師,您知道守陵尸是什么意思嗎?”
黃仁華臉色一變,左右看看,把我們拉到一邊的僻靜處。
“這是老輩人傳的說法。”他聲音壓得極低,“說那座墓里有‘守陵尸’,是墓主生前的親兵。”
“墓主下葬時,親兵自愿殉葬,守在墓里,防止后人盜掘。”
“但這只是傳說,沒人當真……”
“于大山當真了。”程淵說,“而且他可能親眼看到了什么。”
回到營地,程淵立刻召集我們開會。
他把地圖攤在桌上,指著紅圈的位置:“于大山在守這座墓,這是肯定的。”
“但他守墓的方式很奇怪——不是阻止我們發掘,而是制造各種詭異事件。”
“翻動封土、半夜踩點、留警告紙條,都是為了嚇退我們。”
“為什么?”我問,“既然要守墓,為什么又要嚇走正規考古隊?”
“因為他知道,考古隊來了,盜墓賊也會來。”程淵分析,“他真正的目標,是嚇退盜墓賊。”
“但他沒想到,盜墓賊膽子更大,不但沒被嚇走,反而直接動手了。”
許博裕接話:“所以于大山和盜墓賊發生了沖突,被打傷了?”
“很可能。”程淵指著地圖上的幾處標注,“你們看,這里,這里,還有這里——”
“都是進山的小路。于大山應該是在巡邏時,撞見了盜墓賊。”
“他被打暈,但盜墓賊沒殺他,可能是怕鬧出人命,事情鬧大。”
“玉押和地圖,是于大山從墓里拿出來的‘信物’,準備用來告官的。”
董宇軒提出疑問:“但墓門有頂門石,于大山怎么進去的?難道真有側室?”
程淵站起身:“現在就去驗證。”
我們再次來到墓葬,這次直奔墓室東墻。
程淵用工具敲擊墻面,不同位置的聲音確實不一樣——供桌后面那一塊,聲音發空。
“后面是空的。”董宇軒用儀器檢測,“深度大概一米五,是個小空間。”
“能打開嗎?”許博裕問。
程淵仔細檢查磚縫,在供桌下方發現了一塊松動的磚。
用力一推,磚向內滑去,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洞口。
強光手電照進去,里面是一個很小的耳室,大概三四平方米。
耳室里沒有棺槨,只有一個石臺,臺上放著一個木匣,已經腐爛。
木匣旁邊,散落著幾件東西:一把銹蝕的鐵劍,一副殘缺的鎧甲,還有幾枚銅錢。
最重要的是,石臺上刻著字。
程淵爬進去,用手電照著那些字,一字一句地讀出來:“大元故宣武將軍管軍千戶忽察兀臺,本姓郭,漢人。至元十八年賜蒙古名,戍邊于此。”
“臨終遺命:葬此山,望中原。子孫守陵,不仕元,不降明,守漢家衣冠。”
“若有后世開墓,當知吾乃漢家兒郎,非蒙古將也。”
讀到最后,程淵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們都明白了——墓主是漢人將領,被賜蒙古名,為元朝戍邊。
但他心念故國,囑咐子孫守陵,其實是守住漢家的身份認同。
而于大山,就是守陵人的后代。
10
真相逐漸浮出水面。
于大山祖上是墓主郭將軍的親兵,世代守陵,到他已經不知道多少代。
民國時期戰亂,守陵傳統幾乎中斷,但于大山的爺爺重續家訓。
于大山父親早逝,他獨自守陵,兒子死后,守陵的擔子更重了。
這次考古隊到來,他既希望墓主身份得到確認,又怕引來盜墓賊。
于是他想出各種辦法,想嚇退考古隊,也嚇退可能出現的盜賊。
但他低估了盜墓賊的貪婪。
那天晚上,盜墓賊還是來了,而且直接找到了側室的入口。
于大山巡邏時撞見,雙方發生沖突,他被打傷,盜墓賊倉皇逃走。
但盜墓賊沒拿到想要的東西——側室里只有墓主的遺物和刻文,沒有金銀。
他們肯定會再來。
程淵立刻向縣里匯報,請求警方支援。
同時,他決定將計就計——既然盜墓賊以為于大山昏迷,考古隊被嚇住,那我們就裝下去。
我們故意撤掉了夜間的巡邏,只在隱蔽處留下監控。
果然,第三天夜里,盜墓賊又來了。
這次是三個人,帶著專業的盜墓工具,直接撬開了側室的暗門。
他們進入耳室時,警方和我們已經包圍了墓葬。
抓捕過程很順利,三個盜墓賊束手就擒。他們都是外地流竄作案的慣犯。
從他們口中,我們得知了更多細節:他們是從黑市上聽說老鴉溝有元代武將墓,踩點后發現考古隊已經進駐。
本來想放棄,但于大山的各種詭異舉動反而讓他們確信墓里有好東西。
“那個守墓的老頭越嚇唬,我們越覺得墓里貨硬。”為首的盜墓賊說。
至于于大山說的“守陵尸醒了”,是他們故意假扮的——穿著仿古鎧甲嚇唬人。
沒想到于大山真信了,驚嚇過度加上頭部挨打,昏迷過去。
案子破了,墓葬安全了。
于大山醒來后,程淵把玉押還給他,也告訴了他墓主遺言的內容。
這個沉默寡言的中年漢子,捧著玉押哭了,哭得像個孩子。
他說,守了幾百年,終于等到墓主的身份被正名的一天。
考古工作繼續,我們開啟了主棺。
棺內尸骨已經腐朽,但隨葬品證實了墓主的身份:一枚銀質官印,一把佩劍。
還有一方墓志,詳細記載了郭將軍的一生——
他本是中原漢人,金末戰亂時投軍,因戰功被賜蒙古名,鎮守西北邊關。
但他終生未忘漢家身份,臨終囑咐子孫“守漢家衣冠”。
墓葬發掘結束后,我們舉辦了小型的成果發布會。
黃仁華和于大山都來了,還有不少村民。
程淵展示了墓志拓片,講述了這位元代漢人將領的悲壯故事。
“歷史是復雜的。”最后他說,“這座墓告訴我們,身份認同可以超越朝代更迭。”
“而守陵人幾百年的堅守,本身就是一部活的歷史。”
離開老鴉溝那天,于大山來送我們。
他還是話不多,但眼神里有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程老師,”他第一次主動開口,“以后……我能去省城看看那些東西嗎?”
“當然。”程淵拍拍他肩膀,“你是守陵人的后代,有權利知道祖輩守護的是什么。”
車開出土路時,我回頭看了一眼。
于大山還站在村口,身影在黃土坡上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個黑點。
我想起墓志上的那句話:“葬此山,望中原。”
幾百年前,一個漢人將軍埋骨邊關,遙望故土。
幾百年后,他的子孫還在守著這座墳,守著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認同。
歷史從未遠去,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活在泥土里,活在血脈中。
而我們考古人,不過是把那些沉睡的故事,輕輕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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