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候診區的椅子,泛著暗淡的金屬光澤,縫隙里塞滿了歲月的塵垢。
我疲憊地陷在其中,目光渙散地掃過眼前攢動的人頭。
指尖無意間觸到一處異常的堅硬,下意識地抽出來,竟是一張對折的化驗單。
展開,目光掠過患者姓名“袁清妍”,最終定格在家庭住址欄。
那一行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眼底:清河鎮光明街七十四號。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瞬間凝滯了,耳畔的嘈雜嗡鳴驟然退去。
那是我童年老家的門牌,一字不差。
那棟老宅,在奶奶周靜嫻去世后,已空置鎖閉了近十年。
它從未出租,也未曾出售,像一個被時光遺忘的角落。
為何會出現在一個陌生人的化驗單上?
疑惑與一絲莫名的不安,如同藤蔓般悄然纏上心頭。
我捏著那張輕飄飄卻重如千鈞的紙,緩緩抬起頭。
消毒水的氣味依舊濃烈,人群依舊匆忙,可周遭的世界,仿佛已悄然變樣。
這張偶然拾起的紙片,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無意中觸碰了某扇塵封已久的門。
門后藏著什么?
我毫無頭緒,卻清晰地聽見,命運的齒輪,開始發出艱澀而緩慢的轉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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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血液化驗單。
白底藍字,格式規范,帶著醫院特有的冰冷氣息。
項目名稱后面跟著一列箭頭朝上的數字,提示著某些指標偏離了正常范圍。
我的視線卻死死膠著在最上方的基礎信息欄。
姓名:袁清妍。性別:女。年齡:二十八歲。
住址:清河鎮光明街七十四號。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誤,像烙印般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清河鎮,光明街,七十四號。
這串地址組合,早已隨著童年遷徙而沉入記憶底層,蒙上厚厚的灰塵。
此刻卻被這張薄紙粗暴地擦亮,每一個筆畫都棱角分明,扎得人生疼。
心臟在胸腔里不規則地擂動,握著紙邊的手指微微發抖。
周圍是咳嗽聲,孩童哭鬧聲,護士叫號聲,混雜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
我卻仿佛置身于一個寂靜的真空,只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
老家的房子,是奶奶周靜嫻留下的唯一遺產。
一座帶小院的二層磚樓,紅磚墻面早已斑駁,爬滿了枯萎的藤蔓。
奶奶在十年前的那個秋天安詳離世,之后那房子便空了。
父親曾提議賣掉,母親猶豫著,最終因為各種瑣事耽擱下來。
一耽擱,便是這么多年。
鑰匙一直由在省城的舅舅代為保管,他說偶爾會去看看,通風掃塵。
但絕不可能有人住進去,更不可能登記為陌生人的住址。
難道是舅舅私下將房子租出去了?甚至賣掉了?
可為何從未聽父母提起半句?
混亂的思緒像一群受驚的飛鳥,在腦海中橫沖直撞。
我試圖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卻徒勞無功。
那張化驗單像一塊不合時宜的拼圖,硬生生嵌進了我井然有序的生活。
“先生,您沒事吧?”
旁邊一位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關切地問。
我猛地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的臉色恐怕很難看。
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搖了搖頭,將化驗單仔細折好,放入外套內袋。
紙張緊貼著胸口,似乎能感覺到上面殘留的、屬于另一個人的體溫。
接下來的時間變得無比漫長。
我坐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著叫號屏幕,腦海里卻反復回放著那個地址。
袁清妍。二十八歲。她是誰?
為什么會住在“我家”?
一種強烈的不安,混合著無法抑制的好奇,在我心底迅速發酵。
必須弄清楚。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瘋長,再也無法壓制。
我站起身,離開了嘈雜的候診區,腳步有些虛浮。
醫院走廊的光線慘白,將人的影子拉得細長而扭曲。
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空,高樓林立,車流如織。
那個名叫清河鎮的小鎮,隱匿在這座龐大都市的邊緣,安靜得像一個舊夢。
而我,即將因為這個意外,重返那個早已在記憶中褪色的夢境。
只是不知道,夢的深處,等待著我的,是故園溫情,還是凜冽的真相。
02
驅車返回清河鎮的念頭一旦生出,便再也無法按捺。
我向單位請了假,理由編得有些含糊,只說老家有點急事需要處理。
領導沒多問,爽快批了假。或許是我臉上掩飾不住的恍惚引起了注意。
簡單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我將那張化驗單小心地夾進隨身筆記本。
發動汽車,駛離擁擠的市區,高樓漸次退去,天空似乎開闊了一些。
通往清河鎮的路,這些年修整過幾次,比記憶中平坦寬闊了許多。
路旁的風景卻依稀還能找到舊日的影子,零散的廠房,大片的農田。
越靠近小鎮,心跳得越是厲害。那是一種近鄉情怯,混雜著莫名緊張的復雜情緒。
童年的大部分時光,是在光明街七十四號那個小院里度過的。
奶奶周靜嫻慈祥而安靜,總是坐在院里的老槐樹下擇菜或縫補。
爺爺在我出生前就已去世,父親母親在城里工作忙碌,我算是奶奶帶大的。
記憶中的小院,夏天有蔭涼,秋天落滿槐花,冬天積雪能堆起胖胖的雪人。
后來我到城里讀中學,便離開了小鎮。再后來,奶奶去世,老宅徹底空了。
最后一次回來,是奶奶下葬后,幫著整理遺物,鎖上那扇厚重的木門。
當時回頭望了一眼,夕陽將老宅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個沉默的告別。
沒想到,再次回來,竟是因為一張陌生人的化驗單。
車子駛入小鎮,街道比記憶中整潔,卻也冷清了許多。
年輕人大都外出務工,留守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小鎮透著暮氣。
光明街的變化不大,兩旁的梧桐樹粗壯了不少,枝葉在空中交錯。
我將車停在街口,深吸一口氣,徒步走向記憶深處的那個門牌。
七十四號。
斑駁的紅磚墻,銹蝕的鐵藝院門,門上掛著一把老式的黃銅掛鎖。
一切都和我最后一次離開時一樣,仿佛時間在這里停滯了十年。
院墻內,那棵老槐樹高過墻頭,枝葉探出,在風中輕輕搖曳。
我站在門前,隔著鐵門的縫隙向內張望。
院子里荒草叢生,幾乎淹沒了通向屋門的小徑,看上去久無人跡。
窗戶緊閉,玻璃上蒙著厚厚的灰塵,反射著午后黯淡的天光。
果然沒人住。那化驗單上的地址,難道只是個錯誤?或者同名同街道?
可“光明街七十四號”這個組合,在小小的清河鎮,應該是唯一的。
我掏出手機,想給舅舅打個電話確認一下,指尖在屏幕上懸停片刻,又放下了。
一種說不清的直覺,讓我決定先自己看看。
繞到院墻側面,這里有一處墻磚風化得比較厲害,小時候曾偷偷攀爬過。
我踮起腳,手扒著墻頭,費力地向院內望去。
目光掃過荒蕪的院落,落在屋門前的臺階上。
心臟猛地一縮。
臺階上,靠近門縫的地方,似乎沒有那么多積灰。
而且,門前那片瘋長的野草,隱約有一條被踩倒的、不甚清晰的路徑。
像是有人曾小心地走過,盡量不留下痕跡,但依舊改變了草葉倒伏的方向。
難道真的有人進來過?
是舅舅偶爾來查看時留下的?還是……別的什么人?
我松開手,落回地面,背靠著冰涼的墻壁,心亂如麻。
化驗單,老宅,模糊的行走痕跡……這些碎片拼湊在一起,指向一個我不愿深想的可能。
有人在暗中使用這棟早已無人居住的老宅。
而這個人,是一個名叫袁清妍、身患某種疾病、需要頻繁驗血的二十八歲女子。
她是誰?她怎么進去的?她和這棟房子,和我家,究竟有什么關系?
初秋的風吹過街巷,帶著涼意,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
我站在老宅門外,忽然覺得,這棟熟悉的房子,在寂靜中散發著陌生的、令人不安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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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老宅周圍慢慢踱步,仔細觀察。
院門的黃銅掛鎖,鎖身布滿綠銹,看起來完好無損。
但當我湊近細看,在鎖孔邊緣,發現了幾道非常新鮮的、細微的金屬劃痕。
像是最近被人用不太專業的工具試圖撬動,或者……已經撬開過?
我的心沉了沉。舅舅有鑰匙,絕不會撬鎖。
繞到房子后面,這里更僻靜,墻根下堆著些陳年的碎磚瓦。
后窗同樣緊閉,布滿灰塵。我伸手在窗臺上抹了一下。
指尖沾滿黑灰,但奇怪的是,灰塵的厚薄分布并不均勻。
靠近窗框把手的位置,灰塵明顯比其他地方稀薄,甚至有一小塊相對干凈的痕跡。
仿佛最近有人用手觸碰過那里,或者試圖推開這扇窗。
這個發現讓我后背發涼。
空置十年的老宅,內部可能有人活動的跡象。
而外部,也有新鮮的撬鎖痕跡和觸碰痕跡。
這一切,都隱隱指向那個化驗單上的名字——袁清妍。
她不僅“住”在這里,而且可能是通過非正常方式進入的。
一個身患疾病、需要隱秘藏身之處的年輕女人?
各種猜測如同沸水般在腦海中翻滾。報警?似乎還缺乏確鑿證據。
先找人問問。老鄰居或許知道些什么。
我走向隔壁七十六號,敲響了那扇同樣有些年頭的木門。
開門的是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瞇著眼打量了我好一會兒。
“喲,這不是董家的小誠嗎?長這么大了,差點沒認出來。”她終于認出了我。
“王奶奶,您好。我回來看看老房子。”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自然。
寒暄幾句后,我試探著問:“王奶奶,我家這老房子空著,最近……沒什么異常吧?”
王奶奶搖搖頭:“沒啥動靜啊。門一直鎖著,沒見人進出。”
她想了想,又說:“就是有時候晚上,好像看見過屋里有點亮光,很暗,一閃就沒了。”
“我還以為是路燈反射,或者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怎么,房子有啥問題?”
我心里一緊,臉上卻笑著說:“沒什么,就是隨便問問,怕有野貓野狗鉆進去。”
又閑聊幾句,我告辭離開。王奶奶的話,無疑加重了我的疑慮。
亮光?難道真有人夜里潛入?
接著,我又詢問了斜對門和街口的幾家小商店。
得到的回答大同小異:沒注意有人進出,老房子一直鎖著,很安靜。
只有街口便利店老板猶豫了一下,說:“大概半個月前吧,有個生面孔在街口站了一會兒。”
“看著挺年輕,個子不高,臉色有點白,一直望著你家老房子的方向。”
“我問她找誰,她搖搖頭就走了。沒太看清長相,就記得好像挺瘦弱的。”
年輕,瘦弱,臉色蒼白……這些特征,隱隱與一個需要頻繁驗血的病人形象重合。
線索似乎又清晰了一點,卻依舊撲朔迷離。
我決定去社區居委會問問。或許有外來人口登記,或者租賃備案?
社區辦公室就在兩條街外,一位中年阿姨值班。
我說明來意,詢問光明街七十四號近期的相關記錄。
她翻查了厚厚的登記簿,又查了電腦系統,很肯定地告訴我:“沒有。”
“那房子戶主還是你父親董建國,狀態是空置。沒有租賃備案,也沒有任何變更記錄。”
她好奇地看著我:“怎么突然問這個?房子要處理了?”
我含糊應道:“先了解一下。謝謝您。”
走出社區辦公室,已是傍晚時分。小鎮籠罩在暮色中,炊煙裊裊。
調查似乎走進了死胡同。鄰居們沒看見,社區沒記錄。
那個神秘的袁清妍,像一縷幽魂,只在夜晚和偶爾的驚鴻一瞥中出現。
難道真的要破門而入,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這個念頭有些危險,也缺乏正當性。或許,還有別的突破口。
我忽然想起奶奶在世時,身體不適常去鎮上的衛生所。
后來衛生所擴建,成了現在的清河鎮人民醫院。
化驗單正是出自那里。醫院或許保留著更詳細的患者信息或就診記錄。
雖然私自查詢他人醫療信息不合規,但……
我可以試著打聽一下,二十八年前,醫院婦產科的情況。
奶奶曾模糊提過,我是在那家醫院出生的。
而袁清妍,也是二十八歲。
一種更深的、連我自己都不愿清晰面對的猜想,如同深淵下的暗流,開始涌動。
我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打算明天一早,去鎮醫院看看。
夜色漸濃,小鎮的夜晚格外安靜。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那張化驗單,就放在枕邊。
黑暗中,它像一個無聲的謎題,等待著被解開。
而謎底,或許會揭開一些塵封的、我從未知曉的往事。
04
清河鎮人民醫院比記憶中大了不少,新建的門診樓顯得有些氣派。
一大早,門診大廳里已是人來人往,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各種復雜的氣味。
我站在大廳中央,有些茫然。直接去問袁清妍的信息?顯然行不通。
或許可以找個年紀大些的醫護人員,旁敲側擊打聽點舊事。
導診臺后面坐著兩位年輕的護士,正忙著回答病患的詢問。
我觀察了一會兒,走向一位看起來比較面善、約莫四十多歲的女護士。
“您好,我想打聽點事。”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隨意。
她抬起頭,看著我。
“請問,咱們醫院婦產科,有沒有工作時間特別長的老醫生或者老護士?”
“我母親大概二十八年前在這里生的我,想看看還能不能找到當年的醫護人員。”
這個理由半真半假,聽起來合情合理。
女護士想了想:“二十八年?那可不短了。當年的老醫生估計都退休了。”
“護士嘛……我想想。哦,對了,住院部那邊兒好像有個趙護士,姓趙,叫趙雪梅。”
“她在醫院干了一輩子,好像就是從婦產科開始的,現在快退休了,在住院部管庫房。”
趙雪梅。我暗暗記下這個名字。
“住院部怎么走?我想去拜訪一下,問問當年的事兒。”
“從這邊出去,后面那棟矮點的樓就是住院部。你到三樓護士站問問就知道了。”
道了謝,我按照指引,穿過連接長廊,來到略顯安靜的住院部。
三樓護士站,一位年輕護士正在電腦前錄入資料。
我說明來意,想找趙雪梅護士。小護士指了指走廊盡頭:“庫房那邊,趙老師應該在清點物品。”
走廊盡頭是一扇虛掩的門,門牌上寫著“被服器械庫”。
我敲了敲門,里面傳來一個溫和的女聲:“請進。”
推門進去,一股干凈的、混合著棉布和消毒液的味道撲面而來。
庫房寬敞,整齊排列著高高的貨架,上面碼放著床單被套和各種醫療用品。
一位穿著護士服、頭發花白、身材微胖的中年女性,正拿著本子核對物品。
她抬起頭,面容和善,眼角有著深深的皺紋,眼神卻依舊清澈明亮。
“您好,請問是趙雪梅護士嗎?”我禮貌地問。
“是我。你是?”她放下本子,有些疑惑地看著我。
“我叫董立誠。不好意思打擾您工作。”我自我介紹,并重復了那個打聽當年接生情況的說辭。
“我奶奶周靜嫻生前常提起,特別感謝當年醫院醫生的照顧。所以我想來問問,看能不能找到點當年的痕跡。”
當我說出奶奶的名字“周靜嫻”時,趙護士的眼神似乎微微閃爍了一下。
她沉吟片刻,聲音依然溫和:“二十八年了,太久啦。好多事都記不清了。”
“您是從婦產科開始工作的對嗎?那當年婦產科醫生護士多嗎?”我引導著話題。
“那時候科室小,人不多。”趙護士似乎陷入了回憶,“我那時剛參加工作沒多久。”
“接生的醫生……是一位姓李的主任,技術很好,不過早就調去市里了。”
“還有一位助產士,姓孫,后來也離開鎮子了。其他幾位,也都陸續退休了。”
她的語調平緩,但我注意到,她手里無意識地捻著記錄本的頁角。
“那當年同一天生孩子的人多嗎?我媽生我那會兒,是冬天吧?”我假裝不確定地問。
趙護士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有些深,似乎在仔細打量我的面容。
“冬天……是冬天。”她慢慢地說,“那年冬天是挺冷的。”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隨口提起:“說起來,你出生那天,好像還有另一個產婦。”
“也是同一天,差不多前后腳,生的也是個孩子。”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臉上維持著好奇的表情:“哦?這么巧?男孩女孩?”
趙護士的眼神飄向貨架深處,聲音低了些:“記不太清了……好像也是個女孩吧。”
同一天,兩個女嬰。
這個信息,與我內心深處那個模糊而可怕的猜想,隱隱對應上了。
但我不能表現出任何異樣。
“是嗎?那還真是緣分。不知道那家人后來怎么樣了,是不是也還住在鎮上。”
趙護士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笑了笑:“這可就不知道了。過去太久了。”
她的笑容似乎有些勉強,或者,是我的錯覺?
“趙護士,您還記得那個產婦姓什么嗎?或者那家人一點情況?”我追問了一句。
她搖了搖頭,語氣變得肯定而疏離:“真不記得了。每天接觸那么多產婦,哪能每個都記得。”
“而且,醫院有規定,不能隨意透露病人信息,即使是很多年前的。”
“小伙子,如果你只是想了解出生情況,可以去檔案室申請調閱自己的出生記錄。”
話說到這里,已經帶上了結束交談的意味。
我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反而可能引起懷疑。
“好的,謝謝您,趙護士。打擾您工作了。”我禮貌地道別。
轉身離開庫房,我能感覺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跟隨著我,直到我走出門口。
走到樓梯拐角,我停下腳步,靠在冰涼的墻壁上,深深吸了口氣。
趙雪梅護士肯定知道些什么。
她提起“另一個產婦”和“女孩”時的神情,她聽到我奶奶名字時的細微反應。
還有她最后那段略顯生硬的、關于醫院規定的話,更像是一種下意識的防備。
她在隱瞞。而隱瞞的內容,很可能與那張化驗單,與老宅的異常,與我離奇的身世猜想有關。
二十八年前的同一天,兩個女嬰。
袁清妍,二十八歲。
我家空置的老宅,出現了疑似她的痕跡。
一條若隱若現的線,似乎正在將這些散落的點,串聯起來。
線的另一端,通往一個被時光掩埋的、可能充滿不堪的秘密。
我需要知道更多。而趙雪梅,是目前看來唯一的突破口。
不能直接追問,那只會讓她更加警惕。
也許,該換個方式,或者,從其他方面入手,找到能讓她開口的契機。
走出住院部大樓,陽光有些刺眼。
我抬起頭,望向小鎮略顯陳舊的天際線。
忽然覺得,這個我生長于斯的小鎮,熟悉的外表下,仿佛潛藏著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漩渦。
而我,正不由自主地被卷向漩渦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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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接下來的兩天,我沒有再去醫院找趙雪梅。
而是在小鎮上漫無目的地轉悠,去老茶館坐坐,到奶奶以前常去的菜市場走走。
偶爾和相熟的老人閑聊,話題總是有意無意地引向二三十年前的舊事。
我期望能從街談巷議中,捕捉到一絲與“袁清妍”或“同天出生的女嬰”相關的碎片。
但收獲寥寥。那段時光對很多人來說,早已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影子。
第三天下午,我再次來到鎮醫院附近,坐在對面小公園的長椅上。
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住院部大樓的入口。
我在等,等一個或許不存在的機會。
黃昏時分,醫院人流漸稀。我看到趙雪梅提著個布包,從住院部走了出來。
她沒有穿護士服,換上了一件素色的外套,看起來是要下班回家了。
我站起身,隔著一段距離,悄悄跟了上去。
趙雪梅沒有騎車,步行著穿過兩條街,走進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居民小區。
小區里多是五六層的老式樓房,墻壁爬著青苔。她走進了三號樓一單元。
我記下位置,沒有貿然跟進。在小區門口的小賣部買了包煙,和店主攀談起來。
“剛才進去那位,是鎮醫院的趙護士吧?看著眼熟。”我遞了根煙給店主。
店主是個爽快的中年男人,接過煙點上:“是啊,趙姐,人可好了,在這住了幾十年了。”
“家里就她一個人?”我狀似隨意地問。
“老伴兒去世得早,有個女兒,在外地工作,不常回來。”店主吐了口煙,“趙姐不容易啊。”
又閑聊幾句,我得知趙雪梅通常七點左右會下樓遛彎,有時去旁邊的街心花園。
這或許是個機會。私下、非正式的場合,人的防備心可能會降低。
晚上七點過五分,趙雪梅果然出現在了小區門口,換了身寬松的運動衣,慢慢向街心花園走去。
我調整了一下呼吸,從另一個方向,也走進了那個小小的花園。
花園里路燈昏暗,有幾處健身器材,一些老人孩子在活動。
趙雪梅在一條沿著灌木叢的小徑上慢慢走著,若有所思。
我跟了上去,在她身后幾步遠的地方,用恰好的音量,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打招呼:“清河鎮的變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有些東西好像永遠沒變,比如那股子舊時光的味道。”
趙雪梅腳步微微一頓,回過頭來。看到是我,她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即是了然。
“是你啊。”她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太多情緒。
“趙護士,真巧。”我走到她身側,與她并肩緩緩前行,“吃過飯出來走走?”
“嗯,老習慣了。”她看了我一眼,“你還沒回城里?”
“還有些事情沒弄明白,心里不踏實。”我如實說道,目光望著前方昏暗的小徑。
我們沉默地走了一段。晚風帶著涼意,吹動灌木叢,沙沙作響。
“趙護士,”我終于開口,聲音在夜色里顯得有些低沉,“我前幾天,回了一趟光明街七十四號的老宅。”
我能感覺到,她的步伐節奏亂了一瞬。
“那房子空了十年了,鎖著。可我總覺得……里面好像不太對勁。”
我沒有提化驗單,沒有提袁清妍,只是描述了一種模糊的感覺。
趙雪梅沒有接話,只是慢慢走著。
“我甚至覺得,是不是奶奶……還有什么心事沒了,所以那房子才顯得不太安寧。”
我搬出了奶奶周靜嫻。這是我能想到的,或許最能觸動眼前這位老護士的切入點。
趙雪梅終于停了下來,轉過身,面對著我。
路燈的光暈從側面勾勒出她略顯疲憊的輪廓,她的眼神在陰影里明滅不定。
“小董,”她叫了我一聲,語氣復雜,“有些舊事,就像老房子墻根下的苔蘚,不見光,反而能悄悄活著。”
“見了光,曬了太陽,可能一下子就枯了,沒了。連帶著墻根,可能都要受損傷。”
這話說得委婉,卻意思明確:舊事重提,未必是好事,可能帶來傷害。
“可是趙護士,”我迎著她的目光,懇切地說,“如果墻根里埋著的東西,已經開始自己往外冒了呢?”
“如果它已經影響到現在活著的人了,還能假裝看不見嗎?”
我指的是老宅的異常,是那張不該出現的化驗單,是我心中日益增長的疑竇。
趙雪梅的嘴唇抿緊了。她環顧了一下四周,花園里人不多,遠處的人聲模糊不清。
她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指了指不遠處一個更僻靜的、有石桌石凳的角落。
“去那邊坐坐吧。”
我們走到石凳旁坐下。夜色更深了,遠處的燈火零星亮起。
趙雪梅雙手交握放在桌上,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幾乎以為她改變了主意。
終于,她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夜色,回到了二十八年前的那個冬天。
“那年冬天,特別冷,雪下得很大。”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產房里來了兩個產婦,幾乎是前后腳送來的。都是頭胎,都懷的是女孩。”
我的呼吸屏住了,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靜靜等待下文。
“一個是你母親,我記得,陪她來的是你奶奶周靜嫻,還有你父親,當時急得團團轉。”
“另一個……是個很年輕的姑娘,看著不到二十歲,孤零零一個人,臉色慘白,一聲不吭。”
“陪她來的,是個年紀大些的女人,說是她姨。但神色慌張,眼神躲閃,不太對勁。”
趙雪梅的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記憶深處艱難地打撈上來。
“接生的是李主任和孫助產士。你母親那邊很順利,孩子哭聲洪亮,很健康。”
“那個年輕姑娘……過程不太順,折騰了很久。孩子生下來,哭聲很微弱。”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用詞,又像是在回憶當時混亂的場面。
“后來……后來就說,那孩子先天不足,沒搶救過來,夭折了。”
“李主任很快出了死亡證明。那個年輕姑娘,好像叫……袁什么來著,當時就暈過去了。”
“她那個姨,慌里慌張地抱著包好的死嬰,幾乎是跑著離開醫院的,連出院手續都沒辦全。”
袁。這個姓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腦海中的迷霧。
袁清妍。那個年輕產婦,很可能就是她的母親。
“事情……就這么結束了?”我的聲音有些干澀。
趙雪梅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憐憫,有掙扎,還有一絲深藏的恐懼。
“按說,是結束了。”她移開目光,聲音壓得更低,“可是……”
“可是什么?”我追問。
“可是我后來無意中看到……孫助產士,偷偷把一些沾了血的東西,不是扔進醫療垃圾桶,而是塞進了自己的包里。”
“還有,李主任那天后來臉色一直很難看,寫死亡證明時,手有點抖。”
“最重要的是……”趙雪梅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力氣,“那個所謂的‘死嬰’,被抱走的時候……”
“我好像,聽見了,一聲很輕很輕的……嗚咽。”
06
石桌旁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晚風吹過樹梢的嗚咽,與趙雪梅最后那句話里的“嗚咽”詭異地重合。
我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凍住了,指尖冰涼,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聲很輕的嗚咽。
那意味著什么?那個被宣告“夭折”的女嬰,可能……還活著?
“趙護士,”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您當時……沒告訴別人嗎?”
趙雪梅苦笑了一下,那笑容在昏暗光線下顯得無比蒼涼。
“告訴誰?我一個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小護士,說什么?”
“說我覺得孩子可能沒死?說李主任和孫助產士行為可疑?”
“沒有證據,只有一點模糊的感覺和懷疑。說出來,誰會信?我的工作還要不要了?”
她的語氣充滿了無奈與后怕。
“而且,那個年輕產婦和她姨,很快就消失了,再也沒出現過。”
“你母親和你奶奶,也順利出院。這件事,表面上就這么平平常常地過去了。”
“可是……”她攥緊了放在桌上的手,“我心里一直有個疙瘩,堵了二十八年。”
“我后來偷偷查過那天的記錄。死亡證明很‘規范’,但關于那個夭折女嬰的細節,少得可憐。”
“沒有具體的死亡時間描述,沒有搶救過程詳細記錄,連腳印、手印這些該留的檔案都沒有。”
“就像……就像匆匆忙忙,只想把‘夭折’這個結論釘死,然后抹去一切痕跡。”
我的腦子里嗡嗡作響,無數個念頭瘋狂沖撞。
調換?偷換?貍貓換太子?這些只在戲劇和小說里見過的情節,難道真的發生了?
如果那個女嬰沒死,她被帶去了哪里?成了誰?
而我家……我……在這個駭人聽聞的故事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個可怕的、令我渾身戰栗的猜想,已經呼之欲出。
“趙護士,”我強迫自己冷靜,但聲音依舊不穩,“那個年輕產婦,您還記得她叫什么嗎?全名。”
趙雪梅凝神想了很久,眉頭緊鎖。
“好像……姓袁。名字里可能有個‘秀’字,或者‘芳’字?袁秀芳?袁秀蘭?我真的記不清了。”
“時間太久了,當時又混亂,我只記得她姨叫她‘小袁’。”
姓袁。袁清妍的母親。
“那李主任和孫助產士呢?他們后來怎么樣了?”我追問。
“李主任沒過兩年就調去市里一家大醫院了,聽說后來還當了領導,前些年才退休。”
“孫助產士,在事情發生后大概半年,就辭職離開了清河鎮,據說是跟丈夫去南方做生意了,再也沒回來。”
兩個關鍵人物,一個高升遠離,一個銷聲匿跡。
這更增添了整件事的詭異色彩。
“這件事,您后來跟任何人提起過嗎?”我問。
趙雪梅搖搖頭:“沒有。我不敢。這件事就像個噩夢,我把它死死壓在心底。”
“直到你出現,提到你奶奶周靜嫻,又打聽當年的事……”
她看著我,眼神復雜至極:“你長得,其實不太像你母親,也不太像你父親。”
“反而……反而讓我想起那個孤零零躺在產床上、一聲不吭的年輕姑娘。”
“她的眉眼神情,有一種……很特別的、倔強的清秀。”
這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口。
我長得不像父母,這是小時候親戚們偶爾開玩笑會提起的。
我一直以為是隔代遺傳,或者像了某個不常見的遠親。
從未想過,背后可能隱藏著如此驚心動魄的真相。
“趙護士,”我艱難地開口,“您覺得……有沒有可能……”
后面的話,我竟然沒有勇氣說出口。
趙雪梅卻明白了我的意思。她重重地嘆了口氣,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只是一種可怕的猜測,沒有任何證據。”
“也許,一切都只是巧合,是我太多心了。”
“但是,”她話鋒一轉,眼神銳利地看著我,“你為什么會突然回來打聽這些?”
“僅僅是因為想了解出生情況?還是……你發現了什么別的東西?”
事到如今,隱瞞已經沒有必要。
我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了那張已經有些發皺的化驗單,輕輕推到她面前。
路燈昏暗,但她還是就著光,看清了上面的名字和地址。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拿著化驗單的手微微顫抖。
“袁清妍……二十八歲……光明街七十四號……”她喃喃念著,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
“這……這是哪里來的?”
“我在市醫院候診區撿到的。”我簡單說明了情況,以及老宅的異常發現。
“她去了老宅……她在找什么?或者……她在等什么?”趙雪梅的聲音有些發抖。
“這張化驗單,是不是她故意留下的?引你去查?”她猛然抬頭看我。
這個可能性,我不是沒想過,但一直不愿深究。
如果這是故意的,那么袁清妍,這個神秘的女人,她知道什么?
她想通過我,揭開什么?
“我不知道。”我如實回答,“但我想找到她。找到她,也許一切才有答案。”
趙雪梅將化驗單遞還給我,仿佛那是什么燙手的東西。
她站起身,在小小的空地上踱了幾步,顯得心神不寧。
“小董,聽我一句勸。”她停下腳步,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憂慮。
“這件事,水太深了,也太臟了。牽扯到的人,可能超出你的想象。”
“李主任現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孫助產士不知去向。那個年輕產婦和她的孩子,生死不明。”
“如果你非要去查,可能會驚動某些人,可能會給你自己,給你的家庭,帶來麻煩。”
“甚至……危險。”
晚風更涼了,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可是趙護士,”我看著手中那張輕飄飄卻重如千鈞的紙,“它已經找上我了。”
“就算我不想查,這些疑問,這些線索,會日夜折磨我。”
“我必須知道真相。關于我,關于我的家,關于那個可能存在的……袁清妍。”
趙雪梅久久地注視著我,最終,長長地、疲憊地嘆了口氣。
“你要找袁清妍,或者她母親,也許……可以從她當年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入手。”
“雖然醫院舊檔案可能被處理過,但或許還有漏網之魚。”
“另外,那個抱走孩子的‘姨’,是個突破口。她當時的樣子,我還有點印象……”
她開始努力回憶,描述那個女人的外貌特征:四十多歲,瘦高,顴骨有點高,眼神閃爍,左手手背有塊深色的胎記或疤痕。
“還有,你可以試著打聽一下,當年鎮子上,或者附近村里,有沒有姓袁的、差不多在那段時間突然搬走或者消失的年輕姑娘家。”
信息雖然零碎,但至少有了方向。
“謝謝您,趙護士。”我由衷地感謝。她能說出這些,已經冒了很大的風險。
趙雪梅擺擺手,神情蕭索:“我也不知道告訴你這些,是對是錯。”
“你……自己萬事小心。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可以再來找我。不過,盡量別來醫院找我。”
她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目送她有些佝僂的背影消失在小區門口,我獨自坐在石凳上,久久未動。
夜色如墨,將花園、小鎮,連同那個二十八年前的秘密,一同吞沒。
我知道,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探尋真相的路,注定布滿荊棘,而路的盡頭,或許是我無法承受的風景。
但我必須走下去。
為了那個可能存在的、命運被偷換的女孩。
也為了,弄清楚——我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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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趙雪梅提供的線索,像幾顆散落的珠子,我需要找到串聯它們的線。
那個手背有疤的“姨”,姓袁的年輕產婦,突然調離的李主任,消失的孫助產士。
還有,最關鍵卻最隱秘的——那個被宣告夭折、卻可能發出嗚咽的女嬰。
我開始利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調查。
首先從最公開的信息入手。我去了鎮圖書館,翻找二十八年前的地方舊報紙合訂本。
希望能在社會新聞或社區簡訊里,找到關于“袁”姓人家變故,或者醫院相關事件的只言片語。
但那個年代的鎮報,信息量本就不大,關于普通民眾的記載更是稀少。
連續翻找了幾天,除了眼睛酸澀,一無所獲。
我又嘗試在網絡上搜尋已調往市里的李主任的信息。
果然找到一些簡介:李茂華,曾任清河鎮人民醫院婦產科主任,后調任市第二人民醫院副院長,現已退休。
網絡上還有他幾年前參加某次醫學研討會的照片,一個頭發花白、面容嚴肅的老者。
單從照片,看不出任何端倪。
孫助產士的信息則如石沉大海。只知道名字叫孫玉芬,離開清河鎮后便再無音訊。
或許可以嘗試從當年醫院的退休職工名單入手?
但這個難度太大,容易打草驚蛇。
最重要的,還是找到“袁”姓母女的蹤跡。
我根據趙雪梅描述的“姨”的特征——瘦高,高顴骨,左手手背有深色疤痕,在鎮上暗中打聽。
茶館、菜市場、老人聚集曬太陽的街角,我裝作閑聊,提起“有沒有見過手背有這么大塊疤的女人”。
幾天下來,終于從一個修鞋的老匠人那里得到一點模糊的信息。
“你說手背有疤?好像有點印象……”老匠人瞇著眼,用錐子敲打著鞋底。
“好多年前了,有個女人常來我這補鞋,手背好像就有塊疤,暗紅色的。”
“那女人不大愛說話,補完鞋給錢就走。好像不是鎮上的,是下面哪個村的?”
“后來好像就不怎么見了,得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兒了吧。”
村里。這是一個方向。
清河鎮下轄七八個自然村,二十八年前,交通不便,村里人來鎮上生孩子不算太奇怪。
我以“尋遠房親戚”為名,開始逐個走訪周邊的村莊。
過程緩慢而艱難。年輕人大都不知情,老人們記憶模糊,對陌生人的打聽也帶著警惕。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這條線時,在一個叫“楊柳村”的村口小賣部,有了意外收獲。
店主是位快七十歲的老太太,聽說我打聽一個手背有疤、可能姓袁的女人,她渾濁的眼睛轉了轉。
“手背有疤……姓袁?”她咂摸著嘴,“你這么說,我倒想起老袁家那個嫁出去的姑娘。”
“哪個老袁家?”我趕緊問。
“就村西頭,早沒人住的那家。老兩口早就沒了,有個獨生女,長得俊,叫袁……袁秀萍?”
袁秀萍?和趙雪梅回憶的“袁秀芳”、“袁秀蘭”接近!
“她后來呢?”我的心提了起來。
“后來?”老太太撇撇嘴,“那姑娘命不好。聽說在鎮上處了個對象,沒結婚就大了肚子。”
“那時候可不比現在,丟死個人咯。家里把她打了一頓,后來也不知道怎么處理的。”
“再后來,就聽說那姑娘跑了,再也沒回來。她爹媽沒兩年也相繼病死了,房子就空了。”
“跑之前,她是不是有個姨,或者什么親戚,手背有塊疤,幫她處理過事情?”我追問。
老太太皺眉頭想了想:“姨?好像是有個遠房表姨,不是咱村的,來過幾次,挺潑辣一個女人。”
“是不是瘦高個,顴骨高?”我比劃著。
“對,對!就是那樣!”老太太點頭,“那女人可厲害,跟老袁家吵過架,好像就是為了秀萍那丫頭的事。”
線索對上了!袁秀萍,很可能就是那個獨自生產的年輕產婦!
“那您知道,袁秀萍后來跑哪兒去了嗎?或者她那個表姨是哪兒的?”我抱著一線希望。
老太太搖搖頭:“這哪知道。跑了就是跑了,誰還去打聽。她表姨也好多年沒見過了。”
雖然依舊沒有確切的去向,但至少確認了“袁秀萍”這個關鍵人物的存在,以及她未婚先孕、被迫離家的大致背景。
這似乎是一個因為恥辱和貧窮而被掩蓋的悲劇開頭。
如果袁秀萍生下的女嬰真的被調換,那么換走健康女嬰的動機是什么?
我家當時雖然不算富貴,但也是鎮上正經的雙職工家庭,比一個來自農村、未婚先孕、孤立無援的姑娘處境好太多。
用病弱(或已死)的女嬰,換走健康的女嬰?
這個猜想讓我不寒而栗。難道僅僅是為了得到一個更“好”的孩子?
還是說,其中另有隱情?牽扯到更復雜的恩怨,或者……利益?
李主任和孫助產士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被收買,還是被迫?或者,他們本身就是知情人甚至參與者?
問題越來越多,答案卻依舊隱藏在迷霧深處。
我疲憊地回到小鎮旅館,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
單憑我一個人,想要揭開這樁跨越二十八年的隱秘,實在太難了。
或許,我應該把目前的發現告訴父母?
這個念頭剛升起,就被我壓了下去。如何開口?質問他們我是不是親生?
萬一我的猜測是錯的,將對他們是巨大的傷害。萬一猜對了……那場面,我不敢想象。
就在我陷入調查僵局,身心俱疲的時候,轉機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了。
那天傍晚,我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光明街七十四號附近。
并非想發現什么新線索,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徘徊。
遠遠地,我就看到老宅的院門外,站著一個人。
一個年輕的女人。
她穿著一件米色的薄外套,身材瘦削,背影單薄,正微微仰頭,望著老宅緊閉的門窗。
夕陽的余暉給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輪廓,卻襯得她的側臉異常蒼白。
似乎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她緩緩轉過頭來。
那一瞬間,我的呼吸停滯了。
那是一張清秀卻缺乏血色的臉,眉眼間果然有種趙雪梅描述的、倔強的清秀。
更讓我如遭雷擊的是,她的容貌,竟然與我已經有些模糊的、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有著三四分說不出的神似!
而她看向我的眼神,平靜得近乎漠然,仿佛早就知道我會出現。
她嘴唇微動,無聲地說了兩個字。
看口型,分明是——“哥哥?”
08
時間在那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
夕陽的光線,老宅斑駁的墻壁,女人蒼白的面容,以及那無聲卻石破天驚的兩個字。
所有的聲音都褪去了,只剩下心臟在耳膜里瘋狂擂動的巨響。
哥哥?
她在叫我?她認識我?她知道我是誰?
無數的疑問和震驚在腦中爆炸,讓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女人——袁清妍,只是靜靜地看著我,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似乎我們不是偶然相遇,而是她早已料定,我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個地方。
她甚至微微彎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極淡,轉瞬即逝,帶著一種說不清的疲憊和嘲弄。
然后,她什么也沒說,轉身,沿著光明街,向鎮子更僻靜的后街方向走去。
腳步不快,甚至有些虛浮,卻異常堅定。
她沒有回頭,仿佛篤定我會跟上去。
而我,在愣了幾秒鐘后,確實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邁開了腳步。
大腦一片混亂,本能卻驅使著我,必須跟上她,必須問清楚!
她是誰?那聲“哥哥”是什么意思?她和老宅有什么關系?化驗單是不是她故意留下的?
所有的謎團,似乎都系在這個突然出現的、神秘而蒼白的女人身上。
我們一前一后,隔著十幾米的距離,穿過逐漸暗淡下來的街巷。
路燈尚未亮起,暮色四合,將我們的影子拉長、模糊、交融。
她最終拐進了一條更窄的小巷,巷子深處,似乎連著鎮子邊緣的舊居民區和平房。
那里燈光更加稀疏,人影罕見。
我心里升起一絲警覺,但好奇心和對真相的渴望壓倒了一切。
跟著她走進小巷深處,在一扇不起眼的、低矮的木門前,她停下了。
掏出鑰匙,開門,走了進去。門沒有關,虛掩著,像是在等我。
我站在門外,猶豫了。里面是什么情況?會不會有危險?
但想到她瘦弱的身形,和那張與母親隱約相似的臉,我咬了咬牙,推門而入。
門內是一個狹小但干凈整潔的院子,只有一間正屋,亮著昏黃的燈光。
袁清妍就站在院中那棵老棗樹下,背對著我,仰頭望著已經開始結果的枝椏。
聽到我進來,她沒有回頭,輕聲說:“把門關上吧。”
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平靜。
我依言關上木門,隔絕了外面巷子里的微弱聲響。院子里更加安靜了。
“你……”我張了張嘴,卻發現不知道從何問起。
她緩緩轉過身,昏黃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那抹病態的蒼白更加明顯。
但她的眼睛很亮,是一種帶著決絕和穿透力的亮,直直地看進我的眼睛里。
“董立誠。”她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你查了多久?查到多少?”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
“從撿到化驗單開始。”我穩住心神,也直視著她,“查到二十八年前,鎮醫院同一天出生的兩個女嬰。”
“查到其中一個‘夭折’,但可能沒死。查到那個‘夭折’女嬰的母親,可能叫袁秀萍。”
袁清妍的睫毛顫動了一下,聽到“袁秀萍”這個名字時,她的眼神明顯波動了。
“她是我媽媽。”她承認了,聲音低了下去,“不過,她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果然!袁秀萍就是那個年輕產婦!
“那……那你……”我的聲音開始發抖,“你今年是不是二十八歲?你的生日……是不是農歷冬月初七?”
我根據奶奶偶爾提起的我的生辰,推算出了農歷日期。
袁清妍點了點頭,嘴角又浮現出那抹淡淡的自嘲的笑。
“對,冬月初七。和你同一天。”
同一天!年齡吻合,生日吻合!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如同百川歸海,匯聚向一個清晰得令人恐懼的結論。
“所以……所以當年那個‘夭折’的女嬰……”我的聲音干澀得幾乎撕裂,“就是你?”
問出這句話,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
袁清妍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到院子角落的石凳旁坐下,示意我也坐。
我僵硬地走過去,坐在她對面的石凳上,目光緊緊鎖住她。
“他們沒有告訴你‘夭折’的細節,對吧?”她終于開口,語調平緩得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他們告訴你的是,女嬰先天不足,搶救無效。其實……”
她停頓了一下,抬起眼,目光銳利如刀。
“他們告訴那個躺在產床上、剛剛經歷生產的我媽媽的版本是——女嬰患有嚴重的先天性疾病,即便活下來,也撐不過幾年,而且會拖垮整個家庭。”
“一個農村的、未婚先孕、走投無路的年輕姑娘,聽到醫生這樣的宣判,會怎么樣?”
“她崩潰了。而她那‘好心’的表姨,趁機提出,與其讓孩子受苦,不如……‘處理’掉,就當沒生過,以后還能嫁人。”
“李主任‘適時’地出現,說可以幫忙聯系‘妥善處理’,但需要一筆‘辛苦費’和‘保密費’。”
“我媽媽當時神志不清,她那個表姨做主,幾乎是掏空了家里最后一點錢,答應了。”
“然后,一個‘先天病弱、注定夭折’的女嬰,就被‘處理’了。病歷上,留下的是‘搶救無效死亡’。”
她的敘述冰冷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進我的心里。
“但是,”我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趙護士說,她好像聽到了嗚咽……”
袁清妍笑了,那笑容里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諷刺。
“是啊,嗚咽。因為那個被抱走的‘死嬰’,根本不是我。”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
“被抱走的,是一個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真正奄奄一息、或許已經死去的病嬰。”
“而我,一個健康的、哭聲或許不夠洪亮但絕對活著的女嬰,被調了包。”
“用一個‘必死’的嬰兒,換走一個健康的嬰兒。這筆‘買賣’,對某些人來說,很‘劃算’,不是嗎?”
她看著我,眼神復雜難明。
“而我,被當成了另一個健康的、家庭‘體面’的女嬰,被抱回了家。”
“那個家,就是光明街七十四號。那對父母,姓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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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石破天驚。
盡管早有猜測,但親耳從袁清妍口中聽到這冰冷的真相,依然讓我如墜冰窟,渾身發冷。
我是被調換的那個?不,應該說,袁清妍才是本該屬于董家的女兒?
而我這二十八年來所擁有的一切——父母、家庭、身份——原本都應該是她的?
巨大的荒謬感和剝離感瞬間攫住了我,讓我頭暈目眩,幾乎坐不穩。
“你……你怎么知道這些?”我的聲音虛浮得不像自己的,“是你媽媽告訴你的?”
“她怎么知道的?她不是以為你……‘夭折’了嗎?”
袁清妍的眼神黯淡下去,涌起深深的痛苦。
“我媽媽……她后來一直活在自責和悔恨里。她身體本來就不好,加上這件事的打擊,沒幾年就病重了。”
“臨終前,她才斷斷續續告訴我一部分。說她后來無意中在鎮上,遠遠看到過一個被奶奶牽著的小女孩。”
“那女孩的樣子,讓她心驚肉跳,因為眉眼間有她年輕時的影子。”
“她開始懷疑,偷偷打聽,知道了那是董家的孫女,和她‘夭折’的女兒同一天出生。”
“但她不敢確定,更不敢聲張。一個農村婦女,無憑無據,拿什么去對抗?更何況,當年是她‘同意’處理的。”
“她只把這份懷疑和痛苦帶進了墳墓,留給我一個模糊的身世謎團,和一句‘對不起’。”
原來如此。一個母親臨終前的直覺和懺悔。
“那你……”我看著眼前蒼白消瘦的她,“你是怎么確定,并且找到這里的?還有那份化驗單……”
“我媽媽去世后,我成了孤兒,輾轉在幾個遠親家生活,后來自己出來打工。”
袁清妍的語氣平靜下來,仿佛在訴說一段與自己無關的往事。
“我一直記得媽媽的話。成年后,我開始暗中調查。過程很艱難,但我找到了兩個人。”
“一個是當年幫我媽媽‘處理’后事的那個表姨,她已經老了,病重在床,或許是良心不安,或許是想減輕罪孽,她承認了當年的事。”
“她說,是李主任和孫助產士主動找上她,提出‘調換’的主意。對方家庭想要個健康孩子,愿意出錢。”
“而袁秀萍,一個未婚先孕、家里窮得叮當響的農村姑娘,她的孩子是‘最好’的目標。”
“他們承諾給我表姨一筆錢,并確保事情永不泄露。我表姨鬼迷心竅,答應了,配合他們演了那場戲。”
“她甚至記得,李主任當時嘀咕了一句,說‘周大姐這些年也不容易,算幫她個忙’。”
周大姐?我奶奶周靜嫻?!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腦海中另一個隱秘的角落!
奶奶她知道?甚至可能是……主謀之一?
不!不可能!奶奶那么慈祥,那么善良!
“另一個人呢?”我的聲音在顫抖。
“另一個人,是于永根。”袁清妍說出了這個名字。
于永根?我記憶中,好像是爺爺生前的一個老朋友,住在鎮子另一頭,很多年沒聯系了。
“你認識于爺爺?”我愕然。
“我不認識他,是他找到了我。”袁清妍說,“大概半年前,我悄悄回到清河鎮,想看看光明街七十四號。”
“有一天,一個老人突然攔住了我,他看著我,看了很久,然后叫出了我媽媽的名字‘秀萍’。”
“他說他是我爺爺董……你爺爺生前最好的朋友。他說,他等我,等了二十八年。”
于永根爺爺在等她?等她這個本該是董家孫女的人?
“他……跟你說了什么?”我急切地問。
“他說了很多。”袁清妍的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個老人。
“他說,當年你奶奶周靜嫻,因為一連生了兩個女兒都夭折了,精神受了很大刺激。”
“后來好不容易懷上你父親,生下來是健康的男孩,她才稍微好轉,但對‘健康孩子’有一種近乎偏執的渴望。”
“你母親懷你的時候,檢查說是女孩。你奶奶表面沒說,心里卻郁郁寡歡,私下找過李主任很多次。”
“李主任是你爺爺當年救過的一個人,對你奶奶一直心存感激。你奶奶求他,無論如何,要確保孩子‘健康平安’。”
“后來,同一天,袁秀萍入院,生下我這個‘麻煩’。李主任看到了‘機會’。”
“一個各方面都‘合適’的調換目標:母親弱勢,家庭無靠,孩子‘不祥’。而董家,需要的是一個‘健康’的、‘吉利’的孫女。”
“李主任說服了孫助產士,又通過我表姨,操作了這一切。事后,董家應該給了李主任和孫助產士一大筆錢,作為‘感謝’和‘封口費’。”
“于永根爺爺說,你爺爺后來可能隱隱察覺不對,但具體不清楚。他和你爺爺交情極深,你爺爺臨終前,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沒能說出口。”
“你奶奶周靜嫻,在去世前幾年,精神越來越差,常常念叨‘作孽’、‘對不起’之類的話。她把一些東西,偷偷交給了于永根保管。”
“囑咐他,如果有一天,那個‘苦命的孩子’找回來,或者董家的后代起了疑心,就把東西拿出來。”
“她說,真相很丑,說出來會毀了這個家。但如果天意要讓真相大白,她也攔不住,只求……能稍稍彌補一些罪孽。”
我的腦子已經徹底亂了。
奶奶……竟然是知情者,甚至是推動者?為了一個“健康”的孫子或孫女,參與了這樣一場殘忍的調換?
而爺爺,于永根爺爺,李主任,孫助產士,表姨……這么多人,共同編織了一張沉默的網,將這個秘密掩蓋了二十八年!
“那份化驗單……”我喃喃道。
“是我故意留在市醫院椅子上的。”袁清妍坦然承認,“我知道你偶爾會去那家醫院體檢。”
“我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讓你主動開始懷疑、開始調查的契機。直接找上門,太突兀,你也未必會信。”
“老宅的痕跡,也是我留下的。我想看看,當你發現老宅異常,會不會順著查下去。”
“如果你查了,并且查到了關鍵之處,那么……”她看向我,眼神里有探究,有決絕,也有一絲微弱的期待。
“那么,你就有權利知道全部真相。而我,也需要一個答案,一個……了結。”
了結?什么了結?
我忽然想起那張化驗單上異常的指標。
“你的病……嚴重嗎?”我問,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憐憫?愧疚?還是同為“受害者”的悲涼?
袁清妍沉默了一下,輕輕拉了拉外套的袖子,遮住了手腕。
“遺傳性的血液病。我媽媽家族好像有隱性病史。當年李主任說的‘先天不足’,倒也不完全是憑空捏造,只是被夸大和利用了。”
“這病平時還好,但需要定期檢查和治療。費用不低。”她的語氣很平淡,仿佛在說今天的天氣。
“所以你回來,不僅僅是為了真相,也是為了……”我明白了。
為了可能的救贖,為了血緣帶來的、或許存在的救助責任?
甚至,是為了拿回原本可能屬于她的一切?
“我累了,董立誠。”袁清妍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臉上露出深深的疲憊。
“背負著這樣的身世秘密活了二十八年,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調查了這么多年,我真的累了。”
“我留下線索引你來,把真相撕開給你看,不是想報復誰,也不是一定要‘認祖歸宗’。”
“我只是……不想再一個人扛著了。這個秘密太沉,太臟了。它毀了我媽媽的一生,現在,也該讓它見見光了。”
她站起身,瘦削的身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脆弱,卻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于永根爺爺那里,有你奶奶留下的東西。我想,那才是最終的證據,也是她……遲來的懺悔。”
“你如果想看,明天我可以帶你去見他。”
她說完,不再看我,轉身向屋內走去。
走到門口,她停下,背對著我,輕聲說:“對了,有件事,李主任和所有人,包括我媽媽和表姨,當年都不知道。”
“你奶奶周靜嫻換孩子,不僅僅是因為想要‘健康’孫女。”
“還因為,她算過命。算命的說,冬月初七寅時出生的女嬰,與她孫兒命格相沖,留在家中,會克父克母,家宅不寧。”
“而我,恰好是那個時辰出生的。”
門輕輕關上了,將我獨自留在昏暗的院子里。
夜風刺骨,我呆坐在石凳上,渾身冰冷,腦海里反復回響著她最后那句話。
封建迷信的愚昧,人性的自私與殘忍,對弱勢者的踐踏,共同釀成了這出跨越二十八年的悲劇。
而我,這個既得利益者,這個“偷”了別人人生的幸運兒,此刻該何去何從?
去見爺爺的老友于永根,接過奶奶那遲來的、沉重的“懺悔”?
然后呢?
面對父母,說出這殘忍的真相?
面對眼前這個被偷換了命運、身患重病的“妹妹”,我又該如何自處?
漫長的黑夜,才剛剛開始。
10
第二天上午,天空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小鎮。
我和袁清妍沉默地走在通往鎮子西頭的老街上,彼此間隔著一步的距離。
誰也沒有說話。昨夜攤開的真相,像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橫亙在我們中間。
她是受害者,是苦主。而我,是既得利益者,身上流淌著“罪人”的血脈。
這種認知讓我在她面前,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窘迫。
于永根爺爺住在老街盡頭一個獨門獨戶的老院子里,位置很僻靜。
院子門虛掩著,袁清妍輕輕敲了敲,里面傳來一個蒼老但還算硬朗的聲音:“進來吧。”
推門進去,院子比袁清妍住的那個稍大些,種了些常見的花草,打理得井井有條。
一個穿著灰色舊中山裝、頭發全白、身形清瘦但腰板挺直的老人,正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
他手里拿著一個老舊的煙斗,卻沒有點燃,只是無意識地把玩著。
看到我們進來,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袁清妍身上,眼神里流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復雜情緒。
有悲憫,有愧疚,還有一絲如釋重負。
然后,他的視線轉向我,仔細地、長久地端詳著我的臉,仿佛要從我臉上找出故人的影子。
最終,他輕輕嘆了口氣。
“來了。”他說,聲音沙啞,“坐吧。”
院子角落里還有兩張小竹凳,我和袁清妍默默地坐下。
于永根爺爺的目光在我們兩人臉上來回移動,良久,才緩緩開口。
“清妍丫頭,該說的,我之前都跟你說了。立誠小子,”他看向我,“你奶奶留下的東西,我一直替你爺爺保管著。”
“你爺爺走的時候,心里不踏實,他跟我說‘老于,我那老婆子,心思重,有些事做得……唉,你幫我多看著點這個家,看著點立誠這孩子。’”
“我當時不明白。后來,靜嫻嫂子年紀越大,精神越恍惚,總是說胡話,我才慢慢拼湊出一點眉目。”
“她最后那段時間,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有一天,她突然把我叫去,塞給我一個鐵盒子。”
老人站起身,走進屋里。過了一會兒,他捧著一個巴掌大、銹跡斑斑的老式餅干鐵盒走了出來。
他將鐵盒放在我們面前的小石桌上,手指摩挲著盒蓋上褪色的花紋。
“她說,這里面的東西,如果將來有一天,立誠起了疑心,或者……那個苦命的孩子找回來了,就交出來。”
“如果一直風平浪靜,就等我死了,帶進棺材里,永遠爛掉。”
老人的手微微顫抖,打開了那個沒有上鎖的鐵盒。
里面沒有多少東西。
一封信,信封已經泛黃,上面寫著“永根弟 親啟”,字跡娟秀,是奶奶的筆跡。
幾張老舊的、面值不一的鈔票,加起來大概幾百塊,是二三十年前的舊版。
還有一個小小的、褪了色的紅布包。
于永根爺爺拿起那封信,抽出信紙,紙張薄脆,他小心翼翼地展開。
他沒有念,只是將信紙遞給了我。
“你自己看吧。這是你奶奶,留在這世上,最后的話了。”
我深吸一口氣,接過信紙。袁清妍也靜靜地看了過來。
信上的字跡有些凌亂,甚至有些字句不通,顯然是在精神極不穩定的狀態下寫的。
“永根弟:當你看到這封信,說明該來的,還是來了。也許是立誠那孩子察覺了什么,也許是老天爺看不過眼,讓那苦命的孩子找來了。
我這一輩子,做了好多錯事,最大的一件,就是二十八年前,鬼迷心竅,造了大孽。
我那時候,心里怕啊。怕閨女命不好,克家。怕我們董家香火不旺。李醫生(李茂華)說有個機會,能換一個‘平安健康’的孩子回來。
我就像著了魔,同意了。給了他錢,也給了那個幫忙的護士(孫玉芬)錢。還騙了秀萍那姑娘家可憐的表姐(應是表姨)。
我以為,換來的孩子(立誠)健康平安,我們家就能順順當當。那個苦命的丫頭(清妍),跟著她那沒指望的媽,是生是死,是她的命。
可我錯了。這二十八年來,我沒睡過一天安穩覺。一閉上眼,就看見秀萍姑娘慘白的臉,聽見那孩子微弱的哭聲。
我欠了她們母女兩條命啊!我把人家的骨肉偷了,把人家好好的閨女推進了火坑!
老頭子(我爺爺)后來好像覺察了點,但他沒戳穿我,只是嘆氣。我知道,他心里也苦。這個家,從根子上,就臟了,爛了。
我快不行了。這些事,我沒臉跟建國(我父親)說,更沒臉對立誠說。他們什么都不知道,是無辜的。
我把這些年偷偷攢下的一點錢,放在盒子里。錢不多,是我一點心意。如果……如果那個孩子還活著,找來了,替我跟她說聲‘對不起’。
這紅布包里,是當年從那個苦命丫頭(清妍)身上換下來的,她親生媽媽(袁秀萍)給她準備的,一個小銀鎖片,刻了個‘平安’。
我一直留著,沒敢丟,也沒敢看。現在,物歸原主吧。
永根弟,嫂子求你,幫我守住這個秘密。能守多久是多久。如果守不住……那也是我的報應。
別讓孩子們(指我父親和我)恨我。要恨,就恨我一個人。是我糊涂,是我造孽。
下輩子,我做牛做馬,還她們……”
信寫到這里,戛然而止,后面是些無意義的涂抹和重復的字跡。
最后落款,是歪歪扭扭的“罪人周靜嫻”。
我捏著信紙,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紙張在我手中簌簌抖動。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心上。
奶奶的形象,在我心中轟然崩塌,又重組為一個被封建思想毒害、被恐懼支配、終生活在懺悔里的可憐又可悲的老人。
袁清妍默默地從鐵盒里,拿起了那個小小的紅布包。
她解開系著的紅繩,里面果然躺著一枚小小的、黯淡無光的銀鎖片,上面刻著模糊的“平安”二字。
她的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銀鎖片,眼淚毫無預兆地,大顆大顆滾落下來,砸在鎖片上,濺開細微的水花。
她沒有發出聲音,只是無聲地哭著,肩膀微微顫抖。
這可能是她生母留給她唯一的、本該伴隨她長大的東西。
卻被調換了她人生的人,當作懺悔的象征,封存在鐵盒里二十八年。
于永根爺爺別過臉去,用力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
院子里的空氣沉重得讓人窒息。
許久,袁清妍止住了眼淚,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將銀鎖片緊緊攥在手心。
她抬起頭,眼睛紅腫,但眼神卻異常清澈平靜,仿佛淚水沖刷掉了最后的迷茫和軟弱。
“于爺爺,謝謝您。”她的聲音有些啞,但很清晰,“謝謝您保管了這些東西這么多年。”
然后,她轉向我,目光坦蕩。
“董立誠,真相就是這樣了。很丑陋,很不堪,但……就是這樣了。”
“我引你來,不是為了討債,也不是為了認親。就像我昨晚說的,我只是不想一個人背著這個秘密了。”
“現在,你知道了。你打算怎么辦?”
我看著她蒼白卻堅定的臉,看著于永根爺爺蒼老而愧疚的神情,看著手中那封沉甸甸的懺悔信。
怎么辦?
告訴父母,他們視若珍寶的兒子,是調換來的?告訴他們,他們敬重的母親,曾犯下如此罪孽?
告訴袁清妍,歡迎你回家,我們來補償你?可二十八年的缺失,人生的偏移,疾病的折磨,又如何補償?
“我……不知道。”我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無助。
“我需要時間……想一想。”我看向袁清妍,目光落在她攥著銀鎖片的手上,那手腕細得驚人。
“你的病……現在具體是什么情況?需要怎么治療?費用……”
袁清妍打斷了我,語氣疏離而堅決:“我的病,我自己會想辦法。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同情或施舍。”
“如果……”我看著她,“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需要做配型,或者……”
血緣的牽絆,在這種時刻,顯得如此諷刺而又無法忽視。
袁清妍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我會想到這個。她沉默了片刻。
“那是以后的事。”她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現在,我只想離開這里,靜一靜。”
她站起身,對于永根爺爺深深鞠了一躬:“于爺爺,再次謝謝您。我走了。”
然后,她沒有再看我一眼,轉身,像來時一樣,安靜地離開了院子。
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老街的盡頭。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于永根爺爺,還有那個打開的鐵盒,以及里面承載的、不堪重負的往事。
“孩子,”于永根爺爺重重地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奶奶……是錯了,大錯特錯。但她臨終前那幾年,也確實是在地獄里熬著。”
“清妍那丫頭,命苦,性子卻硬。她今天能來,能把這些攤開,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你父母那邊……唉,你自己掂量吧。這把年紀了,能不能受得住這個打擊。”
“至于你……最難的就是你了。什么都沒做錯,卻要面對這一切。”
老人搖搖頭,不再多說,拿起他的煙斗,目光投向灰蒙蒙的天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在老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看著鐵盒里的舊信、舊錢、舊鎖片,想著奶奶臨終前的煎熬,想著袁清妍二十八年的漂泊與病痛,想著父母可能面臨的崩潰,想著我自己被徹底顛覆的身世認知。
那張無意中撿到的化驗單,像一粒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最終演變成了席卷一切的滔天巨浪。
它揭開的,不僅是一個被偷換的人生,更是一個家族深埋的罪與罰,是幾個被時代和愚昧碾壓的個體悲劇。
傍晚時分,我離開了于永根爺爺家。
沒有回旅館,而是再次走到了光明街七十四號的老宅前。
暮色中,老宅沉默地矗立著,像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墓碑,埋葬著一段骯臟的秘密,也埋葬了奶奶后半生的靈魂。
我拿出手機,翻出母親的號碼,指尖懸在撥號鍵上,久久無法按下。
最終,我收起手機,深深看了一眼老宅緊閉的門。
我知道,有些電話終究要打,有些話終究要說。
有些錯誤,無法被時間掩埋,只能由活著的人,艱難地面對,痛苦地修補。
而我和袁清妍,這兩個被命運強行捆綁、卻又被無形鴻溝分隔的“兄妹”,未來會走向何方?
是形同陌路,還是嘗試在廢墟之上,建立起一絲微弱的、基于血緣而非親情的聯系?
我不知道。
風起了,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掠過空曠的街巷。
我轉身,離開了光明街,離開了老宅,走向小鎮邊緣我停車的方向。
身后,那座承載了我童年、也埋葬了巨大秘密的老房子,漸漸融入越來越濃的夜色里。
而前方,通往城市的路,在車燈照射下,蜿蜒伸向未知的遠方。
帶著沉重的真相,和更加沉重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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