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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2025年,經濟觀察報以“我們的四分之一世紀”為年終特刊主題,旨在通過數十位時代親歷者的故事,共繪一幅屬于這段歲月的集體記憶圖譜。
12月的上海還沒有入冬,簡光洲穿著西裝白襯衫,商務裝成了他轉行后的標配。在做媒體人時,他常穿的是T恤。相比做記者時,他的身材有些發福,“各種應酬太多了,為了生活”。
17年前爆發的“三鹿奶粉三聚氰胺事件”是中國食品安全史上最嚴重的危機之一。簡光洲正是該事件的吹哨人,也是中國首批調查記者之一。
2008年9月11日,《東方早報》A20版以半版篇幅,刊登了簡光洲的調查報道《甘肅14嬰兒同患腎病 疑因喝“三鹿”奶粉所致》。由此,當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衛生部查出三鹿奶粉里含有三聚氰胺,隨之也改寫了中國奶業的發展進程,推動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食品安全法》(下稱《食品安全法》)的提前出臺。
報道刊發當年,簡光洲被《新周刊》評為年度新銳人物。評委會的頒獎詞如是寫道:真相因良知而顯露,黑幕因勇氣而洞開。他打破媒體“某”規則,直接說出了“三鹿”兩個字,引發了中國奶制品行業的地震,間接挽救了無數嬰幼兒的生命健康。在螻蟻撼大象的背后,他和他所供職的《東方早報》的誠實和勇氣,還原了傳媒的公共價值和監督角色。他只是一個記者,但他代言了2008年中國傳媒的良心。
然而,這篇稿子見報前那晚,簡光洲卻把辦公桌收拾得干干凈凈,做好了無法繼續當記者的準備,“我以為第二天就會被開除”。
簡光洲如今的辦公室在一所大學里,很安靜。辦公室沒有任何裝飾,書柜最顯眼的位置擺放著中國新聞獎的獎杯。獎杯很亮,落了些灰塵。今年8月,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會《歷史上的名篇》點名三鹿奶粉的報道入選。但簡光洲自己早已找不到當年的紙質報紙,手里只留存了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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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光洲報道三鹿奶粉的版面截圖(受訪者供圖)
一個記者的“911”
2008年8月底,簡光洲像往常一樣在《東方早報》中國新聞部工位的電腦上刷著新聞。一則行業簡訊《同濟醫院一項醫療技術有效治療結石娃娃》引起了他的疑惑。簡訊寫道:“同濟醫院小兒外科在國內率先開展的一項新技術,已讓6名停尿嬰兒擺脫了死亡威脅。”
“嬰兒腎結石極其罕見,醫院卻主動宣傳能做這種手術,這本身就很反常。”簡光洲隨即撥通了醫院電話。醫生告訴他,同樣的病例最近收治了三例。他繼續追問:“以前這種情況多嗎?”醫生說非常少,一年碰不到幾例。
簡光洲心里咯噔一下,一般情況下,醫院只有在碰到特殊、罕見的病例時,才會找媒體宣傳。他疑惑地問:“這三個病例有什么共同點?”醫生回想了一下說:“家長好像都說喝的是三鹿奶粉,但具體病因目前不明。”
簡光洲立刻要來了家長的聯系方式,逐一進行電話核實。三個家庭分別來自江西、河南、湖北三個省份,互不相識,卻給出了同樣的答案:孩子喝的是三鹿奶粉,最近因腎結石住院。
9月8日,位于甘肅省蘭州市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醫院泌尿科又接收了一名8個月大、患有雙腎多發性結石和輸尿管結石病癥的嬰兒,這是該院過去3個多月接收的第14名患有同樣疾病的病例。簡光洲覺得,多個城市同期出現同樣的罕見病例,絕非巧合。
簡光洲找到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醫院泌尿科首席醫生李文輝,對方透露病例還在增加。他追問:“這些孩子喝什么奶粉?”李文輝說,家長們都提到了三鹿。那一刻,簡光洲的懷疑變成了初步判斷。
簡光洲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2004年。那年,他和同事跟進報道阜陽“大頭娃娃”事件,正是因為假奶粉導致嬰兒營養不良。如今相似的事情再次上演。“嬰兒能吃什么?母乳、奶粉、水。如果是水污染,不會武漢和蘭州都出現問題。”他迅速在腦子里搭建邏輯鏈條:事件罕見、地域分散、唯一共同點是三鹿奶粉。
簡光洲撥打了甘肅省衛生廳及該省食品藥品衛生監督局電話,得知他們已接到相關情況的匯報,正在聯合多個部門調查。甘肅省衛生廳辦公室主任楊敬科回復說,因為媒體經常詢問,所以決定在9月11日上午召開新聞發布會向外界說明調查的進展。
在交稿前的最后一刻,簡光洲撥通了三鹿集團總部電話,傳媒部的工作人員承認“已獲悉甘肅有嬰兒患病的情況”。但就在當天,對方又給簡光洲回電話強調說“已經委托了甘肅當地權威質檢部門對三鹿奶粉進行了檢驗,結果顯示質量是合格的”。
簡光洲回憶說,他是9月10日下午下班前給三鹿集團打的電話,當天送檢不可能立刻出結果。因此他覺得對方的回復本身就有價值,說明三鹿集團也知道可能存在問題,因此提前送檢了。
簡光洲篤定三鹿奶粉出現了問題,但出于新聞嚴謹性的考慮,在交稿后回家的路上,他又折返回報社,特意叮囑編輯要加上副標題“不排除為假冒偽劣奶粉”。
為何要在交稿前最后時刻才采訪相關部門及三鹿集團?“我怕被‘滅稿’。”這位習慣“搶新聞”的記者,那次卻主動選擇慢下來。
當晚,簡光洲把自己的工位收拾得一塵不染,帶上了全部私人物品。這個報道會引起很大震動,他可能會被問責離職。當天晚上,簡光洲輾轉反側,一夜難眠。
9月11日清晨,報道見報,原本2400多字的報道被壓縮成1900多字。當天早上,這篇報道迅速成為當時各大門戶網站的頭條。當天下午,三鹿集團給簡光洲打了幾十個電話,希望刪稿,否則就起訴。
雖然篤定報道沒問題,但這一天簡光洲過得還是相當煎熬。在這篇新聞報道后面的留言中,不少網友罵他“收黑錢,打擊民族企業”。
當天晚上8點多,新華社發文稱:衛生部懷疑三鹿牌奶粉受三聚氰胺污染。隨后,三鹿公司宣布召回奶粉后,簡光洲如釋重負。
后來的故事被大家知曉。三聚氰胺,這個原本用于化工生產的化學物質,被不法奶農添加到原奶中以“提高”蛋白質檢測指標。報道發出后,國家質檢總局緊急對全國嬰幼兒奶粉進行抽檢,專項檢查顯示22家嬰幼兒奶粉生產企業的69批次產品檢出了含量不同的三聚氰胺。
三鹿集團最終資不抵債,于2009年2月破產,原董事長田文華被判無期徒刑,三名直接責任人被執行死刑。
這場風波也推動了2009年《食品安全法》的出臺,改變了中國食品安全的監管邏輯——從被動應對轉向主動預防。我國也建立起了史上最嚴格的乳品監管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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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簡光洲 (受訪者供圖)
這篇報道在2009年獲得了中國新聞獎一等獎。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黃知曉專門撰文分析稱其“嚴謹、專業”。
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轉身
中文系畢業的簡光洲,原本的理想是當個作家。
但師范大學畢業后,簡光洲先是在江西省九江市一所高中擔任語文教師。他回憶,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后,中國大地吹起了深化改革開放的春風,80年代的文學熱已慢慢退潮。加上作為文學家的魯迅曾教育他的孩子“不要再搞文學了”的影響,簡光洲放棄當教師,2001年考入了南昌大學新聞系。
“90年代初,解放日報發表系列再次改革開放的評論,影響了整個中國的歷史進程,我覺得新聞更有力量。”簡光洲說。
事實上,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中國新聞業也正在發生巨變,一大批提供純信息尤其是經濟信息為主的報紙紛紛創辦,南有《21世紀經濟報道》(2001年創刊)、北有《經濟觀察報》(2001年創刊)、東有《第一財經日報》(2004年創刊)等眾多新銳媒體涌現出來。
“‘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曾經一紙風行的《南方周末》及每年的新年獻詞,激勵著一代年輕人義無反顧地加入到新聞行業,他們總是想著用新聞記錄并改變世界。那種理想主義讓我著迷。”簡光洲說他的理想是成為《南方周末》的調查記者。
讀研究生期間,每周四,簡光洲都會準時出現在校門口的書報攤前。當時的《南方周末》一份賣兩元,對學生來說不便宜,但他省下飯錢也要買。學校圖書館的《南方周末》也總是被人撕頁,有人會把調查報道剪下來收藏。
“新聞是時代的瞭望者。”美國著名記者普利策的這句名言也被新聞學院的老師們在課堂上反復講述。簡光洲說,它深深地影響了一代又一代新聞學子,塑造了他們的新聞理想。他的理想是做“中國的法拉奇”,“能質疑權力,能用新聞改變社會不公,推動社會的進步”。
2003年,簡光洲剛畢業就進入了文匯新民聯合報業集團,隨后被安排到準備創刊的《東方早報》。這家報紙立志要做“中國《紐約時報》”。那一年,天南地北來的年輕人聚集在上海延安中路839號新民晚報的老大樓,擠在嘎吱作響、時有老鼠四竄的簡陋辦公室里,為他們的雄心壯志日夜顛倒。
剛入報社,新記者有很多條線可選,選擇某個條線意味著穩定的新聞來源和收入。但簡光洲卻選擇做調查記者——這個吃力卻不討好的活。
2004年,簡光洲與同事董小恒調查了阜陽劣質奶粉事件——小作坊用淀粉冒充奶粉,導致嬰兒營養不良變成“大頭娃娃”。報道迫使相關部門出手整治。也正是這個報道經歷,使得簡光洲在4年后,迅速從嬰兒做腎結石手術的線索聯想到奶粉可能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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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簡光洲 (受訪者供圖)
三聚氰胺之后,簡光洲成為《東方早報》首席記者,他繼續做調查報道,但不能發出的報道越來越多。2009年,他耗時3個月深入采寫“三千孤兒”——上世紀60年代上海送往內蒙古的孤兒尋親故事。他采訪了上百個家庭,這篇萬字長稿卻在最后一刻被斃稿。“有些敏感。”簡光洲至今不愿詳談。
稿件多次“被斃”讓他意識到一個調查記者的天花板:你可以觸及行業黑幕,但有些東西碰不得。
2012年8月28日,在女兒一周歲生日之際,干了近10年調查記者的簡光洲,從《東方早報》離職。他對外的說辭是想給女兒提供一個有尊嚴的生活。2003年剛做記者時,簡光洲的薪水是每月六七千元,相比當時社會的平均薪資不算少。但10年過去,這份收入并沒有上漲多少,貸款過后,更是所剩無幾。
簡光洲在微博上寫道:“東早10年,是我人生中最寶貴的青春,所有的悲歡,所有的夢想,所有的忍受都是因為那份純真的理想。好吧,理想已死,我先撤了,兄弟們珍重!”
2014年7月22日,東方早報創辦澎湃新聞。2017年1月1日,簡光洲曾供職的《東方早報》出版了最后一期,停刊轉型為澎湃新聞。
當年和簡光洲同期做調查的記者如今都已不再年輕,有的成了企業公關總監,有的轉行做自媒體,還在一線做調查記者的寥寥無幾。他羨慕國外的記者,越老越受尊重,中國的記者仿佛是一個青春飯,“身體受不了,收入上不去,領導不放心”。
簡光洲的人生軌跡成為中國調查記者群像的一個剪影:在媒體的黃金時代,他們用如椽之筆推動社會進步,也在困頓之際轉投他處。在網絡上,有關心他的網友問:簡光洲死了嗎?簡光洲在微博上這樣回應:理想如同灰燼,看似熄滅,但隨時也會重新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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