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智能手機普及的屏幕時代,人與人之間深度的線下聯結,慢慢變得奢侈。讀書會就是這樣一種過去常見的聯結。如今,它依然活躍于大學,散布于周末大城市的角落。和其他類型的面對面交往相比,讀書會有書這樣一個明確的媒介作為依托,前來參會的人們不僅肉身在場,同時也“精神共在”。參加讀書會的人形成的密切關系,往往與泛泛之交判若云泥。
從中國的“新月社”、“語絲社”,到巴黎的左岸文學沙龍,古今中外,讀書會都有著悠久的歷史。在增進智識、促進交往之外,讀書會之于人們的公共生活還有一些更為深刻的意義尚未得到重視。本文作者曾組織、參加過許多讀書會。他借著一本近期讀到的新書《閑事佬讀書會》(The Busybody Book Club)說開去,以小見大,剖析出讀書會之于塑造“社會”的價值。在一個日益原子化的時代,閱讀并非一種私人行動,而是人與世界“重新結盟”的儀式。(導語:劉亞光)
讀書會小史
讀書之用,常在書外:我過去在教師發展中心做事,單位組織的讀書會上,來的老師閱讀過的書包括《注意力分散》(Distracted)《文化密碼》(The Culture Code)、《人類如何學習》(How Humans Learn)《大腦法則》(Brain Rules)《延展思維》(The Extended Mind)《影響者》(Influencer)這些開拓興趣的“增廣賢文”。而另外一些,如《粘得住的學習》《規格式評分》等,則可以較快地投入教學,與實踐無縫連接。
教師發展往往著眼于“怎么做”,但若教師不明白“為什么要做”,就難以真正改變。而讀書會則在一定程度上,擔負著讓人了解“為什么”,了解“其所以然”的功能。在同類課程設計師當中,我估計是帶人讀書最多的之一。最后我又把讀的一些書寫成書評,發表在國內報刊上,形成工作和愛好之間的有益平衡,互動互補。
我對讀書會的興趣,也促使我去追溯它在歷史與文化中的淵源。歷史上許多讀書會不僅是閱讀的聚會,更是思想與文化的孵化器。中國有從“新月社”到“語絲社”的讀書會傳統,它們往往兼具文學探索與思想啟蒙的功能。當代我們也有木心組織的讀書會,后由陳丹青整理成集,成為暢銷書。在西方,從十八世紀巴黎的沙龍到二十世紀英國的布魯姆斯伯里小組、美國哈萊姆文藝復興的文學圈,到當代的電視熱門讀書節目,讀書會始終在推動文學創新與社會思潮的傳播。奧普拉的讀書俱樂部的影響力就是一例:自1996年創立以來,任何一本書一旦被奧普拉選為推薦書目,其銷量幾乎都會立刻飆升至數百萬冊,被媒體稱為“奧普拉效應”。許多原本默默無聞的作家,都因為被奧普拉選中而一夜成名,成為暢銷書作家。這種影響力甚至改變了美國文學出版業的生態。由此可見,讀書會從來不僅僅是私人消遣,而是文化能量的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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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漢娜·阿倫特》劇照。
這些讀書會名稱不一,也有沙龍形式出現的,如巴黎左岸文學沙龍, 其成員包括薩特、波伏娃、加繆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牛津的“英克林俱樂部”,成員包括C.S. 劉易斯(納尼亞傳奇作者)、J.R.R. 托爾金(魔戒作者)等。在網絡時代,這些讀書會又有了一些創新。英國獨立搖滾樂隊“佛羅倫斯與機器”的主唱佛羅倫斯·韋爾奇在幾年前與她的粉絲們一起創立了一個名為 “兩本書之間”(Between Two Books)的讀書俱樂部。這個讀書會最初是由佛羅倫斯的幾位粉絲發起的,佛羅倫斯本人也積極參與其中,并且通過社交媒體定期分享她推薦的書籍,以及她對書籍的看法和感受。韋爾奇對這個讀書俱樂部相當重視,她不僅定期更新,甚至還會邀請讀書會的創始成員或積極參與的粉絲上臺,在她的演唱會現場一起分享和討論書籍!這種將文學討論帶到搖滾舞臺上的行為,是頗為獨特的互動。這做法也許能給我們一些啟發:竇唯和崔健,花兒和激流,你們也可以去試試啊。開了這么長的頭,只是希望不惜代價地引起大家對讀書會的關注,希望更多的讀書會雨后春筍一般涌現。讀書對于提高國民素質的作用不容忽視。
讀書會本身也常常成為文學敘事的一部分。幾年前,我看過《在德黑蘭讀〈洛麗塔〉》(Reading Lolita in Tehran: A Memoir in Books)。這是伊朗裔作家阿扎爾·納菲西(Azar Nafisi)于2003年出版的回憶錄。書中講述她在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后,被迫離開大學教職,在自己家中秘密組織一個女子讀書小組的經歷。 在這段時間里,她與幾位女學生一起閱讀被禁的西方文學作品,如納博科夫的《洛麗塔》、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詹姆斯的《黛西·米勒》等。通過這些作品,她們探討愛情、自由、身份與壓迫等主題,在文學中尋找精神的自由與自我認同。
當讀書會成為探案現場
新近我又發現了一本以讀書會為主線的奇書,這次是一部小說:弗蕾婭·桑普森(Freya Sampson) 的《閑事佬讀書會》(The Busybody Book Club)。這是一部溫馨懸疑(Cozy Mystery)小說,背景設定在英國康沃爾郡海邊的圣特雷多克小村莊。小說表面上是輕松詼諧的社區讀書會故事,實則在溫情與懸疑之間,展現了一個瀕臨瓦解的社區如何因一本書、一次案件和幾段友情而重新凝聚。
此書的主要線索,就是讀書會上丟錢,主要人物就是讀書會上的書友。故事的主人公諾娃·戴維斯是當地社區中心的圖書管理員,同時也是五人讀書俱樂部的組織者。一次讀書會期間,用于修繕社區中心屋頂的籌款一萬英鎊突然失竊,保管資金的諾娃因“疏忽”而成了頭號嫌疑人,甚至面臨失業風險。更糟的是,新成員邁克爾·沃特金斯隨即失蹤,然后家里抬出去一具尸體,案件升級為謀殺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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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pson, Freya. The Busybody Book Club. First edition, Berkley, 2025. Open WorldCat.
讀書俱樂部的成員于是決定“自力更生”,組成業余偵探團,用他們從小說中學來的智慧破解謎團。換言之,他們將讀的書化開了,浸潤自己的一言一行。年長的菲利斯·哈德森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狂熱粉絲,自詡為現代版馬普爾小姐。她篤定邁克爾是被陷害的,并用自己的偵探推理法帶領大家展開調查。她斷定邁克爾家中發現的尸體就是他本人,她的推理過程堪稱“克里斯蒂式”:現場只有一輛車、抬尸體的人吃力——“那一定是邁克爾,因為他很胖。”又比如,她看到門口的小紅車便認定那是邁克爾太太的:“六十多歲的男人不會開寶馬迷你,那車連高爾夫球袋都放不下。”她的推理是否正確,這里不妨保留一絲懸念。
浪漫小說愛好者亞瑟·羅賓遜則堅信案件中隱藏著一位“神秘女子”;而少年阿什·查拉比,一位科幻迷兼電腦高手,則從“黑暗勢力”的角度出發,用技術手段提供線索。三種截然不同的閱讀世界——偵探、浪漫與科幻——在同一案件中交織出令人忍俊不禁又意外精妙的協作。讀書俱樂部成員們在案情迷霧中以書解事,各顯神通,也讓讀者在輕笑之余,體會到閱讀如何滲透進我們的日常判斷與行為。小說里的懸案偵破過程一波三折,俱樂部成員的狗被懷疑下毒,中心管理人員被攻擊,讀書會組織者被逮捕...一次次峰回路轉,但是又因讀書俱樂部的元素,各種書籍的標題和內容撒布在全書中,增添了新的閱讀趣味,和其他偵探故事都不一樣。
一本書就是一個小宇宙:小說不僅寫的是一樁懸案,也是一幅當代英國社區的生活切片。那筆丟失的屋頂修繕基金成為壓垮社區中心的最后一根稻草——保險公司拒賠,屋頂無法維修,冬天將至,市政廳趁機考慮關閉社區中心,收回土地以供房地產開發。對于村民而言,社區中心的關閉意味著的不只是失業,更是社群紐帶的斷裂。孩子們再也沒有安全的玩耍場所,青少年失去了聚會的空間,老人們也失去了交流和取暖的去處。這種設定揭示了當代西方鄉鎮社會的一種脆弱:在缺乏自然交往的環境中,人們往往需要借助讀書會、教會、食物銀行等“人為組織的場所”才能建立社會連接。相比之下,中國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生活狀況雖然擁擠,卻也在無意中維系著一種社會黏性。弗蕾婭·桑普森以輕盈的筆觸,將這一社會現實包裹在溫情的故事中,讓讀者在微笑中感到隱約的惆悵。從這方面看,這本書也是英國鄉鎮社會的一個萬花筒。
書里有一些英式幽默——不刺眼、不照耀、不油滑,卻充滿細膩的機智。亞瑟在社區中心遇到少年阿什時,恰逢阿什的同學來訪,年輕人顯然不愿被看到和一群老年人一起讀書。亞瑟體貼地說自己是阿什的祖父,阿什是在幫他找書。那一刻既好笑又溫柔,也成了兩人忘年交的起點。阿什在課堂上苦讀莎士比亞的《無事生非》,完全讀不進去——他不明白為何要研究這些被左翼學者稱之為“死去的白人”的陳舊作品。于是,亞瑟的妻子艾希,一個浪漫小說迷,從愛情小說的角度幫助他們解讀這部莎劇,而阿什又以科幻的邏輯幫亞瑟理解《星球大戰》。不然,亞瑟會困在浪漫小說的窠臼里走不出來,總想著最后的那種‘大團圓’在哪里。這種忘年交使得此書洞中有洞,山重水復,景象萬千。這兩老(亞瑟夫婦)一少,在互相啟發中,跨越年齡、階層與文化的界限,讓讀書這件事重新散發出人性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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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死亡詩社》劇照。
通常來說,讀書對人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讀書改變人的效果療效顯著、立竿見影的估計并沒有那么多,更多應該是留在“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玄虛層面。但也未必,讀書的影響力,或是沒有找到將其顯現的觸媒而已。這本《閑事佬讀書會》就以極為戲劇化的方式,讓人看到讀書對人行為處事的改變,以及讀書對社區的影響。
我曾聽一位老師說過的:讀書要看三重關系——此書與其他書的關系,此書與世界的關系,此書與自己的關系。《閑事佬讀書會》正是這三重關系的生動例證。例如書中一個人的母親去世了,而此人身上有血跡,群里就有人聯想到此人討論《沼澤深處的女孩》(Where the Crawads Sing)這本書時,對書里母親的評論。看書的人顯然也都是社會人,比如本書中有的人來看書,是給自己殘疾的妻子找書,好回去讀給她聽。也有人來讀書,是想長點見識,找些亮點,好去取悅博覽群書的伴侶,不在其面前自慚形穢。讀書會上大家是否分享,說的是什么,是否分享自己的隱私,也是組織讀書會的人一直需要考慮的事。如果大家都泛泛而談,無關自己,讀書會沒法掘地三尺走入我們內心。如果分享各自經歷,往往會帶來一些制造友情黏度和溫度的經歷,但得聲明“發生在這里的事情留在這里”,不要讓讀書會的分享,成為流言的溫床。
本書作者弗蕾婭·桑普森曾在劍橋大學學習歷史,后轉入電視行業制作紀錄片,如今定居倫敦。她的作品以溫情社區和古怪迷人的角色著稱,她寫的常常是書中之書,很適合我們書迷來看。她的代表作包括《最后一搏圖書館》(The Last Chance Library)與《丟票》(The Lost Ticket)。而《閑事佬讀書會》無疑是她筆下最“會聊天”的一本書。讀書會從來不只是讀書,它是人與人、人與思想、人與世界重新結盟的儀式。一本書的光,也能照亮一群人的命運。
作者/方柏林
編輯/劉亞光
校對/楊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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