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盆地的麥浪在六月的風(fēng)里翻成金海,蟬聲像無數(shù)根火繩,把天空勒得發(fā)紫。就在這樣的熾熱里,一位青年扔下王冠,脫下葛麻長袍,赤足跳進洛水。水花濺起,他仰頭大笑,笑聲震得兩岸桑林簌簌落果。誰也沒想到,這位笑得最響的人,便是剛剛即位的夏王——太康。
更沒人想到,十日后,他連洛水的倒影都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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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金階上的第一滴汗
啟王臨終前,把青銅大鉞交到太康掌心,鉞刃映出父子兩代的臉:一張枯皺如核桃,一張飽滿似新月。啟只來得及說一句:“國是弓,你是弦,別松。”便撒手人寰。太康點頭,卻在父王合眼的瞬間,把那句話隨著紙錢一起燒進火盆。他以為,夏的江山是熔鑄了九牧之金的鼎,任他怎樣拋擲,也不會裂縫。于是,登基大典剛散,他就把禮器塞進庫房,命人在瑤臺擺下十丈長的錦席,席上浮著冰鎮(zhèn)米酒,酒面漂著桃花瓣。
第一夜,他召來三百歌女,讓她們把《九歌》唱成《九醉》;第二夜,他令馴豹師牽來七頭云斑幼豹,在毯上滾繡球;第三夜,他干脆把朝鼓改成節(jié)拍,自己擊缶,讓群臣踩著鼓點跳“禹步”。史官在竹簡上刻下一行:“王喜游,色如渥丹。”墨跡未干,太康已攜美姬,乘龍首舟順流東下,只留下一句:“寡人去追日,朝中自便。”
二、逐日的船隊
史書記“太康盤于游田,不恤民事”,卻無人寫他為何如此饑渴地奔跑。只有當(dāng)年撐篙的舟子后來說:王的眼里有火,火里跳著一個小人,那小人被鎖鏈捆住,拼命喊“出去”。于是,王一日也不想在陽翟停留,他命人在兩周內(nèi)造出“與日競走”的十艘巨舟:舟身包銅,帆幕涂丹,槳柄雕鳳,連纜繩都浸過香料。
六月十五,天未白,船隊像十條火蟒,沿著潁水、渦水、濉水一路燒下去。每過一地,地方牧守要獻“雙百”:百壇酒、百匹錦。百姓把新麥連稈帶穗一起割下,只為墊高碼頭,讓王的鞋底不沾泥。有老嫗跪攔舟頭,哭喊“河水已枯,再抽便斷”,太康隨手拔下髻邊玉簪,拋入水中,笑曰:“以簪買水,足矣。”舟行過處,水面漂起一層死魚,銀白的肚皮映著烈日,像一面面碎裂的銅鏡。
三、十日并出的幻境
第七日,船隊進入河伯舊域。傍晚,天邊忽然出現(xiàn)兩輪太陽,一東一西,把河面烙得通紅。太康以為吉兆,命人系舟,搭起十二丈高臺,臺上再立一根銅柱,柱頂嵌一圓鏡。他裸身披發(fā),手執(zhí)彤弓,對鏡而射,口口聲聲要“射落多余的日”。箭矢破空,卻只在鏡面上擊出一聲脆響,銅鏡碎成七瓣,飛落臺下,劃破侍姬的臉。血珠濺在太康小腿,他低頭舔去,咸腥入喉,竟哈哈大笑:“原來日血亦咸!”
那一夜,他夢見自己化作第十一個太陽,懸在最高處,卻看見大地裂成龜甲,百姓如蟻,紛紛跌入縫隙。他驚懼想逃,卻被一條更亮的金烏啄瞎右眼。醒來時,右眼果然腫痛,不能視物。巫醫(yī)跪奏:“王犯陽忌,宜返都。”太康卻用左眼斜睨:“寡人即日,日亦不敢不落。”于是再飲三大斝,令鼓師敲得更響,要把太陽震回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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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洛水無波,國已易手
就在他醉枕美人膝時,有快馬從西北來,蹄上裹著厚泥,泥里摻著血。信使未登舟便氣絕,只從懷里滾出一枚玄圭,圭上刻著“有窮”二字。群臣色變,那是東夷有窮氏的信物。太康卻用腳尖撥弄玄圭,笑罵:“蠻夷亦學(xué)人刻符?”話音未落,第二匹、第三匹馬接連而至:一封比一封短,一封比一封冷——“有窮后羿,已據(jù)陽翟”“太康之弟五人,已被囚”“宗廟火起,九鼎無聲”。
第十日清晨,太康的船隊終于掉頭。可洛水入河口處,已立起一面新旗,旗上畫著一張滿月般的弓。岸邊沒有迎駕的樂聲,只有一排被反綁的貴族,他們跪在水中,水淹至胸口,頭頂各放一只陶碗,碗里盛著滾油。太康踏板上岸,靴底剛觸泥,弓弦響處,第一只陶碗碎裂,熱油澆在貴族白發(fā),慘叫直沖云霄。太康抬頭,看見后羿倚弓而立,身披玄甲,笑容溫雅如舊友:“王歸來正好,可省我尋人。”
五、空城與空舟
陽翟城門大開,卻無人迎接。太康奔入宮中,只見銅鼎被劈成兩半,稻粱流了一地,像金色的血。他奔向后宮,簾幕盡被割成布條,飄在空中,像死去的龍須。他呼喚母親,呼喚弟妹,回聲撞壁,只撞出自己名字的余音。最后,他跑到禹王舊日祭壇,壇上插著一支白羽箭,箭尾系一條葛布,布上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字——出自自己少年學(xué)書時寫壞的竹簡:“十日并出,其國必亡。”
那夜,太康獨上瑤臺,把身邊最后一壇酒飲盡,然后高舉空壇,對著漆黑的天幕嘶喊:“日!你再出來一次,我必射中你咽喉!”回答他的,只有洛水深處傳來的一記輕響——像銅鏡徹底碎裂的聲音。
六、流亡的麥粒
后羿沒有殺他,只命人把他押到商丘以北的荒野,賜十斤麥種、一柄石耒、一間茅棚,說:“王善逐日,必善逐麥。”太康跪地接耒,卻在當(dāng)夜把麥種全倒進火堆,看火焰竄起時,他忽然大笑,笑到嘔血。翌日,他披發(fā)跣足,沿黃河故道西行,一路撿拾被戰(zhàn)火燒焦的谷穗,把焦黑谷粒含在口中,像含著一顆顆小小的太陽。有人看見他在雷夏澤邊,用樹枝在地上畫日,畫一個,涂黑一個;再畫一個,再涂黑。直到第十個日頭被涂成黑餅,他俯身大哭,淚水沖開泥土,露出濕潤的新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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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太陽照常升起
二十年后,一位佝僂老叟在孟諸澤畔耘黍。童子路過,問其姓名,老叟咧嘴,露出僅余的三顆牙:“我名日。”童子笑:“日怎會在地里?”老叟指天:“日被我射落,便埋于此。待我死后,它還會發(fā)芽。”童子不懂,蹦蹦跳跳遠去。老叟直腰,用渾濁的左眼望向東方,那里,真正的朝日正破云而出,金光像萬支新箭,射在他皺紋縱橫的臉上。他抬手遮眉,指縫間漏下的光,像極了當(dāng)年碎裂的銅鏡碎片。
無人知道,他是否后悔。只知道,夏的史官后來用極細極細的一筆,在竹簡背面補了一句:“太康失國,民始知日不可射。”那一行字小如粟米,卻重得把整部《夏書》都壓得微微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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