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3月,扎麻隆訓練基地清晨氣溫零下十二度,停在場坪上的綠皮大卡車剛熄火,車廂里鉆出一排新兵。里頭有位十九歲的藏族小伙,比同齡人更黑更壯,個頭卻只有一米六出頭。接站軍官翻名冊時愣了兩秒,發現對方的姓名在漢語拼音里幾乎沒有元音,喊起來拗口,索性直接點肩膀示意。小伙愣了愣,沒答“到”,只是抬手敬禮。旁邊炮兵連班長低聲嘀咕:這孩子怕是聽不大懂漢話。
扎麻隆海拔三千四百米,空氣稀薄,新兵們剛站好隊就喘粗氣。那名藏族少年卻跟沒事人一樣,呼吸均勻,肩膀寬闊,脖子上血管鼓得像繩索。班長看得咂舌:“牦牛,純血牦牛。”外號就此傳開。兵營里開玩笑很直接,少年也不惱,反而把這名字當吉祥物,臉上常掛著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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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科目從正步開始。教員口令擲地有聲,十個新兵里九個動作僵硬,可“牦牛”表現尤其尷尬——聽不清“正步”“齊步”的區別,腳下總慢半拍。第一次隊列考核,他把“向左轉”硬生生走成“向后轉”,惹得四周哄笑。班長沒罵,只在他肩頭拍一下。短短八個字的口令,他晚上對著月亮練到嗓子啞,第二天依舊混亂,這讓自尊心極強的孩子抿嘴不語。
生活環節沖擊更大。食堂端出一盆面條,北方兵狼吞虎咽,藏族少年皺眉,跑回寢室掏出青稞粑。粗糙干硬,他卻捏成團蘸鹽吃得起勁。戰友們驚奇,班長意識到伙食照顧不周,趕緊找炊事班加做半熟羊肉。幾天后,一鍋“肋巴”端上桌,新兵連第一次出現沖著羊骨頭流口水的場面,嘈雜聲里能聽到有人嘟囔:“這家伙把味道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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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能課倒成了他的主場。單杠場上,普通新兵拉十個已是極限,他連續做三十五個仍臉不紅。五公里武裝越野,起跑就遙遙領先,進入沙地后,別人步子發飄,他卻越跑越穩。指導員看在眼里,暗暗記下一筆。也正是這份耐力,讓機動支隊提前向新兵連遞條子,想留人。
然而文化素質始終差一截。夜間點名,他還常常把“到”說成藏語里的“呀”。班務會討論隊列會操名單,許多戰友擔心集體成績被他拖下水,提議把名額讓給更熟練的人。少年聽得懂只言片語,臉色發青,卻沒吭聲。那晚他在廁所里站了十分鐘,最后敲開班長屋門,用生硬漢語憋出一句:“我,要上,會操。”班長遞給他一本《三大步伐圖解》,話只一句:“行就練,練到會。”
日子緊張得像發條。熄燈后操場燈桿下,經常能看見一個矮壯身影對著影子踏步。鞋底磨去一層皮,他動作總算跟上節奏。可正式會操當天,剛進正步方陣,他的帽檐被風掀起,視覺受干擾,終點錯半步,連隊積分瞬間跌到中游。檢閱結束,他低頭不語,但沒有一個班里兄弟再指責,對方的努力他們都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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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折出現在一次課間。班長臨時讓每人報節目活躍氣氛,輪到“牦牛”,營區突然安靜。他清了清嗓子,起音極高,一段《格桑梅朵》悠揚飄出,沒有伴奏,甚至沒有普通話歌詞,唯有厚重高原氣息。三分鐘后,鼓掌聲撕開青海的冷風。炊事員探出窗戶,隔著百米都能聽得見。連首長聽消息趕來,問:“誰家孩子嗓門這樣透亮?”那一刻,少年才露出靦腆表情。
文工團負責人第二天就帶人找指導員。青海總隊編制緊,專業演員更緊缺,會唱民族歌曲且能用漢藏雙語主持的兵,屬于稀缺資源。機動支隊想留下他練越野射擊,文工團想帶走培養臺柱,兩邊拉鋸了三天。最終,師部拍板:部隊文藝需求更緊迫,牦牛歸文工團。
進入文工團的流程并非想象中輕松。早操照跑,聲樂練習與隊列同樣嚴格。教練要求發聲時腰背挺直,他的身材雖結實卻不夠舒展,后仰動作連做三遍仍達不到標準。曾有人以為唱民歌不用科學發聲,他用半個月時間證明專業性——每天清晨六點到琴房找教練對音,晚上休息前默唱半小時,嗓音從嘹亮變得收放自如。第一次登臺是青海總隊迎新晚會,舞臺燈一亮,他站在藏鼓旁,高音直沖屋頂,觀眾席里響起不亞于越野終點線的掌聲。幾位師領導互相點頭:選對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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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文化交融也隨之展開。文工團節目需要漢族舞蹈與藏族歌聲結合,他試著在《洗衣歌》間奏里加入呼麥技巧,讓原本平緩的旋律多了一絲粗獷味。節目首演后反響熱烈,連隊里曾經取笑過他的幾個同批新兵悄悄寄來信箋,說那段呼麥像風吹草浪,很解渴。收到信時,他正在練聲,紙條塞進制服口袋,人繼續對著墻壁拉長音。
一年后,他隨團出省演出,從未離開青海的“牦牛”第一次見到內地平原。他的普通話已能完整表達情感,偶爾仍帶卷舌不全的腔調,卻讓主持稿多了特色。演出后的合影里,最矮的那位士兵站在最中間,胸前軍功章閃著光。記者問他想成為什么樣的歌手,他搖頭:“先當好兵,歌聲是部隊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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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申請表一直被他壓在抽屜深處,沒有提交。高原長大的孩子天性淳樸,他明白自己所有舞臺都是軍號吹響的產物。后來,總隊把文工團改編成戰斗文化分隊,演出與訓練并行。他重新上跑道,五公里成績依舊穩進前十,只是終點哨聲響起時,總能聽到他輕哼那首《格桑梅朵》。觀眾席不在,歌聲依然。
1993年的扎麻隆,給了他諄諄教導,也給了他響亮綽號。牦牛不再只是高原圖騰,而是軍裝里的一股韌勁;百靈鳥般的嗓音,更像一根紐帶,把民族與軍營、體能與藝術,牢牢拴在一處。時間過去多年,再提起那段青澀歲月,熟識他的戰友總會補一句:“別忘了,隊列最差的那位,如今唱得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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