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大學李曉杰教授：《水經注圖集》，古典地理學的現代傳承與超越

李曉杰，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博導。主要從事中國歷史政區地理、《水經注》、中國古代史及近代中外文化交流史等方面的研究。著有《東漢政區地理》《疆域與政區》《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先秦卷、五代十國卷）《〈?經注〉通識》，主編《水經注校箋圖釋》（渭水流域諸篇、汾水涑水流域諸篇、洛水流域諸篇），主撰《古本與今本：現存〈水經注〉版本匯考》等，發表學術論文數十篇。

導語

《水經注圖集》

古典地理巨著《水經注》的當代價值與闡釋困境

北魏酈道元所撰《水經注》，堪稱中國古代以水道系統為綱記述區域地理信息的典范之作。該書不僅詳盡記載了一千多條河流的源流脈絡，更將沿岸的城邑沿革、歷史事件、文化遺跡乃至眾多今已散佚的文獻片段熔鑄其中，構建了一幅中古時期中國的地理文化全景圖。英國科學史家李約瑟譽其為“地理學的廣泛描述”，清初學者劉獻廷更贊之為“宇宙未有之奇書”。

南宋刊本《水經注》

然而，圍繞這部鴻篇巨制，其研究與理解歷來面臨雙重挑戰：一方面，酈道元采用的“因水以證地，即地以存古”的書寫體例，在賦予文本豐富歷史維度的同時，也使地理信息的空間組織頗為復雜；另一方面，古今水道變遷、地名更易、文本傳抄過程中的錯訛，都為準確理解其記載內容設置了障礙。誠如歷代學者所共識：“《水經注》非圖不能明。”缺乏與之匹配的精準地圖，讀者往往難以把握文本所述地理要素的空間關系與確切所指，對這部奇書的研讀易流于文辭欣賞，而難窺其地理學精髓。

一、千年圖志

《水經注圖集》

《水經注》地圖繪制史的學術譜系

為《水經注》配圖，使其地理記述可視化，是自宋代以來酈學研究的重要學術傳統。這一歷程跨越近千年，其間方法與技術不斷演進，映射出中國歷史地理學及地圖繪制學的發展軌跡。

1. 宋代發軔：程大昌《禹貢山川地理圖》的初步嘗試

現存文獻中最早系統涉及《水經注》內容的地圖集，當推南宋學者程大昌于淳熙四年（1177年）繪制的《禹貢山川地理圖》。該圖集雖以闡釋《禹貢》地理為主旨，但其中《水經濟汴互源圖》《酈道元張掖黑水圖》《水經葉榆入南海圖》三幅，已專門針對《水經注》所載水道進行考辨圖示。程氏原圖采用“青為水，黃為河，紅為古今州道郡縣疆界”的四色繪制法，在表現層次與信息分類上頗具匠心，代表了其時地圖學的較高水準。遺憾的是，受限于雕版印刷技術，刊刻時不得不將多色圖例轉換為單一黑色線條符號系統，部分設計初衷未能完整體現。盡管如此，其開創之功不可沒。

程大昌《禹貢山川地理圖》之一

2. 清代專學：從黃儀、胡渭到汪士鐸的繪圖實踐

清代考據學興盛，酈學研究亦進入“專門之學”階段，《水經注》圖的繪制遂成系統。

• 黃儀的開創性工作：清初學者黃儀（字子鴻）被公認為其時專門繪制《水經注圖》的第一人。據《清史稿》記載，他因感于“讀者非繪圖不能了”，遂“每水各為一圖”，即依《水經注》各篇所述主干水道分別繪制專圖，并于兩岸詳盡標注匯入之支流，形成脈絡清晰的水系圖譜。此法高度契合《水經注》文本結構，備受閻若璩、胡渭等大家推崇。雖其原圖今已亡佚，但其“每水一圖，兩岸翼帶諸小水”的繪制理念影響深遠。

• 胡渭的學術傳承：受黃儀影響，地理學家胡渭在其名著《禹貢錐指》所附四十七幅《禹貢圖》中，大量參證《水經注》記載，其“每水各寫為一圖”的制圖方式，可視作對黃儀方法的繼承與應用。胡氏之圖雖非《水經注》專圖，卻為后人理解黃儀圖法提供了重要參照。

• 董祐誠的未竟之業：嘉慶年間學者 董祐誠（字方立）繼起，傾力繪制《水經注圖》。其兄董基誠在為其弟整理的遺著序言中述其“分圖系說，自成一書”，圖幅“大者徑數尺，小者亦徑尺許”，顯系以大河為綱的大幅分繪體系。惜董祐誠英年早逝，僅完成河水、汾水等部分流域圖稿，且原圖在刊印時未被收入，終致散佚，實為酈學一大損失。

• 汪士鐸的刊本地圖：咸豐年間，學者汪士鐸繪制并得晚清名臣胡林翼資助，刊印了《水經注圖》，成為第一部較全面反映《水經注》內容且傳世的刊本地圖。然而，汪氏在跋語中自陳，此圖系避亂績溪山中時“追補”舊稿而成，“考證無書，舛誤之處，良多不免”。后世評價亦指出其存在“不及參繪今地”、未采用“計里畫方”比例繪制法等局限，致其準確性受到影響，更多具有示意圖性質。

汪士鐸《水經注圖》

3. 傳統絕響：楊守敬、熊會貞《水經注圖》的集大成

清末，楊守敬與其弟子熊會貞合繪的《水經注圖》（1905年刊行，下簡稱“楊圖”），將傳統考據與地圖繪制相結合的研究推向頂峰。這部地圖在方法論上實現多重突破：（1）底圖革新：以胡林翼《大清一統輿圖》為地理基礎，吸收了清代實測輿圖的成果。（2）古今對照：采用“古墨今朱”繪制法，以黑色標示《水經注》所載古地理要素，紅色標示清代地理，時空變遷一目了然。（3）內容宏富：全圖由550余幅分圖構成，系統標注了《水經注》涉及的九百余條水道、八百余處城邑及大量人文遺跡，信息量空前。

楊守敬與其弟子熊會貞合繪的《水經注圖》局部

盡管如此，楊圖亦不免時代局限：其底圖精度在當下已明顯不足；為裝幀之便將總圖按經緯網格機械分割，導致查閱同一流域極不方便；部分地理考釋與繪制存有訛誤。楊圖的完成，既標志著傳統酈學地理圖繪的巔峰，也暗示著依賴舊式方法與資料的研究范式亟待突破。

二、科學新繪

《水經注圖集》

新時代《水經注圖集》的方法論革命

自譚其驤、陳橋驛等前輩學者于20世紀80年代倡導“重繪《水經注圖》”以來，運用現代科技手段與研究方法重新闡釋這部古典巨著，便成為歷史地理學界的重要課題。復旦大學李曉杰教授團隊歷時五年編撰的《水經注圖集》（首卷為“汾涑渭洛卷”），正是這一學術構想的最新實踐成果。這部圖集在繼承前人學術積累的基礎上，實現了多維度的方法論創新。

1. 從傳統輿圖到數字地理信息系統（GIS）的底圖飛躍

《水經注圖集》徹底摒棄了以歷史舊圖為底圖的局限，轉而基于現代高精度數字高程模型（DEM）、衛星遙感影像及大比例尺測繪數據構建基礎地理框架。運用GIS技術進行空間數據處理與按高程分層設色制圖，使山川形勢、河流走向、坡度坡向等得以精確、科學地呈現，為歷史地理要素的定位與復原提供了可靠的空間基準。

2. 從機械分幅到文本敘事導向的圖幅邏輯重構

楊圖為便于冊頁裝訂而采取的經緯網格切割法，嚴重割裂了流域地理的整體性與文本敘述的連貫性?！端涀D集》則徹底回歸《水經注》文本本身，完全依據各篇（如“汾水篇”、“洛水篇”）的文字敘述順序與空間邏輯來劃分圖幅。制圖過程如同循著酈道元的筆觸進行地理“翻譯”，使讀者得以沿圖文一致的路徑，直觀把握從河源到河口的地理敘事全貌，實現了“圖與文互證，觀圖如讀注”的理想效果。

3. 從單一對照到多維立體的信息呈現體系

《水經注圖集》突破了“古今地名對照”的單一模式，構建了由“序圖-主體圖-專題圖”組成的復合型信息呈現體系：

• 序圖：提供流域現代衛星影像與《水經》古水道概貌，確立宏觀地理背景。

• 主體圖：核心部分，沿用并優化“古墨今朱”法，全面、精細地標注《水經注》所載全部自然與人文地理要素。

• 專題圖：最具創新性的部分。研究團隊從龐雜的文本中析取出河湖澤藪、水利工程、山原溪谷、城邑、都邑、宮觀苑囿、祠廟寺院、冢墓、塢壘戍堡、石刻題記、橋梁津隘、動植物礦產、人物、事件、典籍等十五個專題類別，分別繪制專題地圖，并輔以統計圖表與考釋圖說。此舉不僅實現了對酈注信息的分類可視化與量化分析，更深刻揭示了北魏時期各流域的人地關系特征與地域文化差異。

4. 從平面符號到3D場景的數字景觀復原

對于《水經注》中記載的復雜工程與重要景觀， 《水經注圖集》嘗試利用3D建模技術進行科學復原。以漢魏洛陽城“千金堨”水利工程為例，研究團隊綜合酈注文本、考古報告及水利工程原理，構建了該堰壩系統的 3D模型，直觀展示了其分流、控水、泄洪的復合功能與精巧結構，使湮沒于文字中的古代工程智慧得以視覺化重現。

5. 從文獻互證到多源數據融合的考釋方法

《水經注圖集》的編繪充分融匯了最新的考古發現、金石資料、古舊地圖等多源信息。例如，在繪制漢魏洛陽城圖時，精細對照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發掘成果，使得陽渠水道、宮城門址等的位置得以精準標定。又如，考古發現的“千秋門”地下排水道遺跡，恰好與酈注“入石逗，伏流注靈芝九龍池”的記載相互印證，體現了文獻與考古的良性互動。對于少數文本記載與考古現象存在矛盾之處（如“建春門”外道路與陽渠關系），則如實標注，留待后續研究，體現了嚴謹的學術態度。

結語

《水經注圖集》

超越工具書——作為研究范式的《水經注圖集》

復旦大學李曉杰教授團隊研究繪制的《水經注圖集》，其學術意義超越了制作一部精良配套地圖的范疇。它代表了一種以現代空間信息技術系統解讀古典文獻、重建歷史地理場景的研究范式。

《水經注圖集》

這部《水經注圖集》致力于解答一系列更深層的問題：酈道元的地理知識體系是如何建構的？ 其記載的空間模式反映了怎樣的地理認知與行政現實？不同流域的自然基礎與人文積淀如何塑造了其地域景觀的獨特性？通過將抽象文字轉化為精確的空間數據與多維圖像，《水經注圖集》不僅為閱讀《水經注》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工具，更開啟了一扇洞察中古時期地理格局、環境變遷與文化分布的新視窗。

從宋代程大昌的初步嘗試，到清代黃儀、胡渭、董祐誠、汪士鐸、楊守敬等數代學者的薪火相傳，再到今日李曉杰教授團隊基于數字人文理念的科學新繪，《水經注》圖的千年演進史，恰是中國學者不斷追求更精確、更深入、更立體理解自身歷史地理空間的學術精神縮影。這部全新的《水經注圖集》，既是傳統酈學在新時代的結晶體，也是面向未來歷史地理學研究的基石。它提醒我們，對古典的敬意，不僅在于守護，更在于用當代最先進的智慧去激活與對話，讓古老的河流在新的知識地圖上繼續奔流。

李曉杰教授主編的多卷本《水經注圖集》，堪稱第一部真正科學意義上的《水經注》專題歷史地圖集，在酈學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該《圖集》結合對《水經注》文本?？焙偷乩韽驮淖钚卵芯砍晒?，將《水經注》各篇中記載的地理信息按照流域劃分圖組，以不同的形式與最新的技術手段，在古今對照的地圖上予以全新呈現，在精確程度、呈現效果、問題意識、應用前景等諸多方面，高標準超越了既有《水經注圖》。

（本文編輯： 劉四旦 ）

專業品質 學術價值

原創好讀 科學品位

一起閱讀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