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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里的太皇河已經結了薄冰。駒兒蜷在稻草堆里,聽著屋外呼嘯的北風,肚子里空得發慌。他才八歲,卻已經懂得惦記過年那頓肉了。
“哥,今年咱家能買幾斤肉?”駒兒的妹妹小聲地問。
天剛蒙蒙亮,駒兒就拎著破籃子和鐮刀出了門。他是王老四家的三小子,上面兩個哥哥都給丘家扛長工去了,只有他年紀小,留在家里幫著拾柴、割草。
太皇河畔的枯草上覆著一層白霜,駒兒的手很快就凍得通紅。但他不敢停,因為李春生家收豬草的規矩是辰時開始,過時不候。
李春生家住在太皇河拐彎處,三進的磚瓦院子,二百多畝地,在這一帶雖比不上大地主丘家,卻也是數得著的體面人家。駒兒聽爹說,李家能有今天,全靠李老爺有個好女兒。
“駒兒,這邊!”
河灘上已經聚集了十幾個孩子,都是佃戶家的,大的不過十二三,小的才六七歲。他們散在枯黃的草地上,像一群覓食的麻雀。
十二歲的鐵頭是這群孩子的頭兒,他爹是丘家的佃戶,租種著三十畝田地。他割草又快又好,總能第一個趕到李家。
“快些割,露水草壓秤!”鐵頭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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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彎下腰,鐮刀唰唰作響。枯草、野菜根、樹葉,凡是豬能吃的,他們都仔細割下,放進籃子里。
駒兒人小力氣弱,但他肯下功夫,專找那些貼著地皮長的矮草,這種草雖然難割,卻沒有泥土,李家的仆人不會扣秤。
辰時一到,孩子們拎著籃子,奔向李家的后院。
李家負責養豬的是老仆人六伯,他須發皆白,腰板卻挺得筆直。他面前放著一桿大秤,旁邊站著記賬的小伙計。
“排好隊,不許擠!”六伯聲音洪亮。
孩子們立刻排成一列長隊,眼巴巴地看著六伯稱重。
“鐵頭,十一斤三兩,算十一斤!”六伯高聲報數,小伙計在賬本上記下。
輪到駒兒時,他緊張地把籃子遞上去。
“駒兒,六斤四兩,算六斤!”六伯稱完,從身邊的錢匣里數出六枚銅錢。
駒兒小心翼翼地把錢放進貼身的口袋里,那口袋是他娘用破布縫的,專門裝他割草掙來的錢。
“明天還來嗎?”六伯難得地笑了笑。
“來!”駒兒用力點頭,“一直到過年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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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孩子們嘰嘰喳喳地比較著今天的收獲。
想到這里,駒兒覺得渾身都是勁兒,連饑餓都忘了。這樣的清晨,在太皇河畔已經持續了近一年。
“老爺心善,這是給窮孩子一條活路呢!”佃戶陳攢金奉承道。李春生捻著胡須:“互惠互利罷了!”
果然,消息一傳出,佃戶家的孩子們紛紛拎起籃子走向河灘。一開始只有五六個人,后來增加到二十多個。太皇河畔的豬草生生不息,割了一茬又長一茬,從春到夏,從秋到冬,養活了李家的五頭豬,也養活了孩子們微薄的希望。
夏天是最難熬的。太皇河邊的日頭毒辣,孩子們頂著烈日割草,汗水浸透了破舊的衣衫。蚊蟲肆虐,咬得滿身是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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駒兒記得,最熱的那幾天,自己中了暑,頭暈嘔吐,但還是堅持要去割草。
“不去就沒錢買肉了!”駒兒小臉煞白,卻緊緊攥著籃子不松手。
娘心疼得直掉眼淚,最后還是爹發了話:“讓她去吧,窮人家的孩子,沒那么嬌貴!”
李春生也曉得夏天難熬,特意吩咐六伯,每天給來送草的孩子一碗涼茶喝。就這一碗茶,讓孩子們感恩戴德。
“李老爺是好人。”鐵頭喝著涼茶,由衷地說。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也是豬草最肥美的時候。地里的莊稼收了,孩子們能撿些遺落的豆莢、薯根,這些都是上好的豬食。
李家的五頭豬吃得膘肥體壯,每頭都長到了一百多斤。六伯每天都要巡視豬圈好幾回,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
“今年這五頭豬,少說能賣八九兩銀子!”他對李春生說。
李春生點點頭:“豬草錢花了多少?”
“到目前四兩二錢,到年底大概五兩多銀子!”
這個數字讓李春生很滿意。五兩銀子的飼料成本,養出價值八九兩的豬,這筆買賣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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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錢一枚一枚數過,用破布包好,藏在炕席底下。那是他過年買肉的希望,也是他在這個家里價值的證明。
轉眼到了冬天,太皇河結冰了,草也枯黃了。孩子們的手凍得開裂,鮮血混著草汁,染紅了鐮刀把。
但沒人放棄。過年吃肉的念頭支撐著他們,每天清晨準時出現在河灘上。
臘月十二,李家決定殺豬。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全村。駒兒正在賣草,聽到這個消息,扔下草捆就往家跑。
“娘!李家要殺豬了!”他一路喊著沖進家門。
王老四正在修補農具,聞言抬起頭:“慌什么,又不是不讓買!”
娘從灶間出來,在圍裙上擦著手:“留一半做壓歲錢,拿出一半買三四斤肉就行了!”
殺豬這會,李家院子里擠滿了人。張屠夫帶著兩個徒弟,麻利地將五頭肥豬變成白花花的肉塊,掛在院中的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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佃戶們排著隊,手里緊緊攥著錢,眼睛在肉架上逡巡,盤算著買哪塊劃算。
駒兒跟在爹身后,緊張得手心出汗。他第一次見到這么多肉,白的是肥膘,紅的是瘦肉,在冬日的陽光下泛著油光。
“王老四,肥瘦共五斤肉!”輪到他們時,爹高聲說道。
“要不要再來斤豬油?炒菜香得很!”銅鎖問。
王老四猶豫了一下,豬油比瘦肉貴,但是更經吃。一斤豬油可以吃上好幾個月。
“來一斤吧!”他終于下定決心。
駒兒眼睛死死盯著那塊肉,生怕它長翅膀飛了。回家的路上,遇見了鐵頭一家。鐵頭爹買了五斤肉,還有一副豬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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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四點點頭:“是啊,孩子掙了錢,家里有肉吃!”
駒兒小心地拎著那塊肉,它沉甸甸的,散發著誘人的香氣。他已經在想象年夜飯桌上,娘把肉切成薄片,和白菜一起燉得爛熟,油花浮在湯上,亮晶晶的。
晚飯時,娘切了一小片肉,和蘿卜一起燉了,滿屋飄香。駒兒和妹妹圍在鍋邊,不停地咽口水。
“別急,都有份!”娘笑著說,眼角的皺紋也舒展開來。
當那碗蘿卜燉肉端上桌時,駒兒覺得,這一年來的辛苦都值了。那肉肥而不膩,瘦而不柴,是他記憶中最好吃的味道。
“明年還要割草嗎?”妹妹嘴里塞得滿滿的,含糊不清地問。
“割!當然割!”駒兒毫不猶豫地說,“開春我就去,多割草,多掙錢,明年多買肉!”
王老四和妻子相視而笑。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太皇河畔的這個小村莊里,肉香彌漫在每一戶佃農家中。孩子們用自己一年的勞動,換來了過年的喜悅,也換來了對來年的希望。
臘月二十八,下起了小雪。駒兒和妹妹不怕冷,跑到太皇河邊玩。河灘上已經看不到綠色,但他們知道,等到來年春天,這里又會綠草如茵。
“開春后,李老爺還會養豬嗎?”妹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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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會,”駒兒自信地說,“六伯說了,李老爺覺得這買賣劃算!”
雪花飄落在結冰的河面上,悄然無聲。駒兒仿佛已經看到,明年的這個時候,他拎著更多的錢,去買更多的肉。
而在李家,李春生正在盤點這一年的收支。
“五頭豬,賣肉收入除去豬草成本,正好不賠不賺!”銅鎖報著賬。
李春生滿意地點頭:“明年還這么辦,多養一頭!”
“那些孩子……”
“互惠互利嘛,”李春生捻著胡須,“他們掙錢,我也賺錢,大家都有肉吃,何樂而不為?”
窗外,雪越下越大,覆蓋了太皇河畔的枯草,也覆蓋了孩子們往日割草的足跡。但所有人都知道,等到冰雪消融,春回大地,這片河灘上又會響起唰唰的割草聲,又會活躍著那些為希望而忙碌的小小身影。
駒兒回到家時,娘已經將肉腌好了,掛在房梁上風干。那四五斤肉,將會是他們家這個冬天最珍貴的美食。
“等兩個哥哥回來,一起吃!”娘說。
駒兒點點頭,爬上炕,從炕席下掏出剩下的錢,一枚一枚地數著。明年,他一定要割更多的草,掙更多的錢,讓全家人都能吃上肉。
這個念頭,讓八歲的他,感覺到了肩上的責任,也感覺到了成長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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